一兀?。汗适吕锏氖?，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瑞　奇

中唐的元稹是貨真價實的才子，皇家御封的那種?！杜f唐書》記載，當年穆宗皇帝還在東宮為太子的時候，周圍的那些女性就特別崇拜元稹，經(jīng)常誦讀元稹的詩歌，并譜成曲傳唱。穆宗皇帝聽到后，也大為嘆賞，所以當時皇宮里的人就把元稹呼為“元才子”。而元稹也具備成為明星的外在條件，最好的朋友白居易稱贊他“儀形美丈夫”、“君顏貴茂不清贏”，大意是說他長得頗有陽剛之氣。

元稹對自己的諸多本領(lǐng)也很自豪，他這樣隆重地介紹自己：“能唱犯聲歌，偏精變籌義。含詞待殘拍，促舞遞繁吹?！背四芨枭莆瑁巯献顣r髦、最流行的游戲——酒令，元稹還能寫一手好字，《宣和書譜》中說他的楷體字“自有風(fēng)流蘊藉，挾才子之氣，而動人眉睫也”。他是如何做到多才多藝的呢?前人總結(jié)是因為他“詩中有筆，筆中有詩，而心畫使之然也”。明白地說，就是因為元稹的詩歌有風(fēng)流倜儻之氣。

元稹詩歌中的倜儻風(fēng)流之氣確實很濃，昔人有言：“元和以后，詩學(xué)淫靡于元稹?！币簿褪钦f，從元稹開始，詩歌里靡靡之音開始多了起來。作為時尚先鋒，元稹的影響力不容低估。“不脛而走”這個詞雖然是孔融發(fā)明的，但當時是用來形容珍珠寶玉的收集或錢財?shù)牧魍?，最早用在人身上用來表示傳播的力量的，是唐朝的白居易。白居易在元稹的墓志銘中感嘆元稹詩歌傳播的速度真是迅猛，當時六宮粉黛、兩都士子、八方民眾乃至文化素質(zhì)偏低的南蠻以及東夷，都在傳唱元稹的詩歌。“每一章一句出，無脛而走，疾于珠玉”，放在今天可能就要趕上牛市期間股票買賣的速度了。

每當一個人走向成功，就會出現(xiàn)大批的模仿者、追隨者，元稹也不會例外。在寫給令狐(唐代文學(xué)家)的信中，元稹得意地說，當時江湖上那些寫詩的，都來追捧他、模仿他，但是都沒有他那份才氣，于是就“顛倒語言，重復(fù)首尾，韻同意等”，把元才子的詩復(fù)制粘貼后據(jù)為已有。元稹的詩歌受到追捧，不僅僅是他的詩歌里有較多的靡靡之音，他不是一個靠身體寫作的文人，他是一個“改造詩歌的祖師”。元稹與他好朋友自居易對詩歌進行了大膽改革，把詩歌嚴肅的面孔換成了可愛的笑臉，讓詩歌的服裝豐富多彩起來，大量寫作流連光景的“小碎篇章”與逞才使氣的“次韻酬和”之作，使詩歌走上了娛樂化與通俗化的道路。白居易贊揚他“海內(nèi)聲華并在身，篋中文字絕無倫”，夸張的成分并不多。

元大才子這么有才，卻只是一個值得同情的人物。雖然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后世，都是“元白”并稱，但元稹的個人形象與白居易簡直無法相提并論。一次沒有結(jié)局的戀愛，使他背上了“忍情”的名聲；妻子死后再娶，又得到了“薄幸”的評價；好不容易達到事業(yè)的頂峰，做上了大唐帝國的宰相，但位置未坐穩(wěn)就被擠了下來，還讓他背上了趨炎附勢、卑劣無恥的罵名。

宋代以來，提起元稹，我們見到的都是諷刺、挖苦和批評。自以為耿直、實則魯莽沒有頭腦的散文家石介，在其《上郭殿院書》中發(fā)難，說元稹沒有忠骨只有佞氣，沒有正色只有諛容，留須拍馬，侍奉權(quán)貴，雖然登上了宰相之位，可無所作為，對國家民族沒有做出一絲一毫的貢獻，“君子鄙之，史臣譏之，萬世之下，為后人賤”。

元稹有首詩《夢上天》，寫他做夢時被人喚醒：“哭聲厭咽旁人惡，喚起驚悲淚飄露。千慚萬謝喚厭人，向使無君終不寤。”明人何孟春的《余冬詩話》因此編造了一個故事，說元稹進人中書省辦公后，討厭他的人邊驅(qū)趕蒼蠅邊嘮叨：哪里來的蒼蠅，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也混到這兒來了。何孟春還說，聽到趕蒼蠅者的嘮叨，元稹是不是該從夢中醒過來呢?

在當今有些讀者眼里，元稹的形象似乎有所好轉(zhuǎn)，至少大家不把他比喻為蒼蠅，頂多看成一只花蝴蝶，在花叢里飛來飛去，不知疲倦，不愿駐足片刻。大家都說，元稹雖然多情，但他癡情。每一朵花兒面前他都說著動人的情話，這情話如此動人，連他自己都被感動了，以為自己會從一而終。不過，看到下一朵花時，他又深深地感動了。

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則認為元稹根本不是多情，而是多奸詐。他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說，元稹拋棄初戀情人改娶名門望族女子，拋棄原來痛恨官宦的立場而依附奉承，是沒有操守的表現(xiàn)；瞅準時機，取利自肥，是為了獲得更多的實惠與好處。他哪里是多情博愛，情不能已，分明是狡猾得很。權(quán)威的評論，自然少有人敢質(zhì)疑。于是元稹薄情而奸詐，幾乎成為時人共識。要想給他翻案，還得先了解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要打擊他。

陳寅恪先生說元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意思是說政治這東西，本來不太干凈，耍點手腕，出賣氣節(jié)，換個高官來做，雖然不可取，但也不那么令人討厭，反正那時候的官員們都彼此彼此，這樣做也不醒目。可恨的是元稹玷污了純潔的愛情，把婚姻也當作向上攀附的階梯，縣可忍而孰不可忍。

元稹如何出賣自己純潔的愛情?一般人都認為，最有力的證據(jù)就是他自己的供述。元稹寫過一部著名j的傳奇小說《鶯鶯傳》，故事情節(jié)眾所周知；邂逅驚艷，一見鐘情；詩柬傳話，小婢通容；花前月下，幽會西廂；海誓山盟，私訂終身……這不就是《西廂記》嗎?連約會的情詩都是一樣，就是那首《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廂下，近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幽會的情書都寫得這樣雅致，真讓人仰慕。不過，結(jié)尾有所不同，《西廂記》是有情人終成了眷屬，《鶯鶯傳》卻是勞燕分飛，天各一方。問題也正出在結(jié)尾上。《西廂記》大團圓的結(jié)局，符合人們的審美期待——這也是文學(xué)史上所強調(diào)的進步意義，而《鶯鶯傳》站在表妹鶯鶯的角度來看，是表哥張生始亂終棄，這種薄情寡義的舉動注定要遭到歷史的唾棄——尤其是隨著婦女地位的不斷高漲，漲到了張生難望其項背的程度。

更重要的問題是張生犯了錯誤后態(tài)度很惡劣，不僅不自我反省，不做出一副追悔莫及、撕心裂肺的可憐模樣，反而還振振有詞地進行自我辯解。在作者元稹問及他為什么要與楚楚可憐、深情款款的鶯鶯表妹分手時，張生義正詞嚴地說：鶯鶯表妹乃天生尤物，誘惑力與破壞力都過于強大，當年商紂王、周幽王都是因為這樣的尤物葬送了江山，遭到天下人的嗤笑?，F(xiàn)在，我的德行還不足以克制表妹那樣的尤物，我只有克制自己的感情了。

把絕情都說得這樣正大光明，說得這么崇高而富有自我犧牲精神，也讓人佩服。有時候，人真的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最致命的問題是，宋代以來，許多專家學(xué)者都認定《鶯鶯傳》這部小說是作者的自傳，元稹就是張生的原型。這群專家里包括許多我們耳熟能詳?shù)拇蠹?，如劉克莊、胡應(yīng)麟、魯迅、陳寅恪、汪辟疆，他們眾口一詞，咬定張生就是元稹。既然權(quán)威們言之鑿鑿，大家就都對元稹痛恨起來。為人應(yīng)該講良心與道德，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即使偶爾做了也千萬不要說，一個人私下里笑笑就可以了。最可惡的是做了壞事還把它寫成小說，得意洋洋地到處宣揚，唯恐別人不知道，這就有些“衙內(nèi)”風(fēng)范了。

也不是沒有人為元稹辯解。大學(xué)問家王士禎就在他的《池北偶談》中談道：元稹在他的作品中教育小朋友時稱“吾生長京城，朋從不少，然而未嘗識倡優(yōu)之門”，他怎么會做出這等風(fēng)流之事呢?馬上有人批評王士禎：這種自我吹噓的話也能作為證據(jù)?太幼稚了吧，更何況是在教育下一代的時候。即使經(jīng)常出入那種場所，只要不被抓現(xiàn)行，他都會死不認賬。退一步說，不進倡優(yōu)之門并不等于沒有感情失足。于是張生就是元稹的“馬甲”幾乎成為定論。

陳寅恪是20世紀最痛恨元稹的國學(xué)大師，以其為代表的考據(jù)派精心搜集的證據(jù)有那些呢?

首先，元稹為一位姨母鄭氏寫過墓志銘，里面敘述了元稹曾在戰(zhàn)亂中保護她們一家人——問題是這是宋人說的，原文誰也沒有見過。

其次，元稹年輕的時候到過小說中故事發(fā)生的地方一蒲州(今山西永濟)，元稹的經(jīng)歷同張生很接近。同時，元稹寫過很多詩，就是回憶當年同居的歲月，如元和四年(809年)，31歲的元稹所寫的《嘉陵驛》其一：“墻外花枝壓短墻，月明還照半張床。無人會得此時意，一夜獨眠西畔廊?！蹦菈Α⒛谴?、那西畔廊，分明就是十年前幽會的場景。時間過去了將近十年，他還清楚地記得那些片段，試問：他若不是主人公，又怎會有這樣刻骨銘心的記憶?

又如元和十四年，41歲的元稹所寫的《春曉》：“半是天明半未明，睡聞花氣醉聞鶯。狌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看看《鶯鶯傳》：“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20年前在莊嚴肅穆的寺廟里發(fā)生的那段纏綿愛情，那段同居的歲月，隨著鐘聲又浮現(xiàn)在詩人眼前。

最后，《鶯鶯傳》原名《傳奇》——唐傳奇雖然開始出現(xiàn)有意識的虛構(gòu)，但許多作品都有史實的影子存在。

但是，反對派說，即使有這樣一個姨母，到過蒲州，經(jīng)歷接近(他們認為所有的這些說法都缺乏有力的依據(jù))，就能說明張生就是元稹嗎?

也許有人要問張生是不是元稹這個問題有那么重要嗎?目前比較負責(zé)任的答案就是這個問題確實很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經(jīng)涉及了兩位頂級國學(xué)大師，涉及到了兩種閱讀唐傳奇的方式或角度：究竟是重史料還是重想象，這是個問題，是一個學(xué)者們必須思索的問題，好比哈姆雷特必須思索是生還是死一樣。

至于對元稹本人，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即使他不是傳奇中那位薄情的張生，他在讀者中的形象已經(jīng)不會有本質(zhì)的改變。人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風(fēng)流才子來作為譴責(zé)的對象，寫這樣故事的人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何況后來者從他身上已經(jīng)吸取了教訓(xùn)，不再給人留下把柄，電影電視開頭都要強調(diào)“本故事純屬虛構(gòu)，請勿對號入座”。故事里的事，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但對元稹來說，故事里的事，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