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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萍

      2008-08-06 10:50:10廖國松
      山花 2008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萍舊書店屠格涅夫

      廖國松

      小萍死了。消息是從一位親戚那里得知的,因他與小萍在一個單位,而他不知道我與小萍認(rèn)識,不過是聊天時無意說出來的,據(jù)說小萍患的是肝癌,臨死時異常痛苦,還說她與前夫生的那個兒子從云南趕過來時,小萍已經(jīng)斷氣了,云云。

      這消息讓我傷感了好些日子。

      小萍與我是街坊,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雙方并不知住在同一條街。那是一次讓我非常尷尬的相遇。上世紀(jì)60年代初的一個夏日,我在家里閑得無聊,便去離家不遠(yuǎn)的古舊書店閑逛,那里的書便宜,有時還淘得到市面上買不到的老版書藉,比如,我就買到過一本1924年出版的胡適之的《嘗試集》,由于我對新月派的詩特感興趣,對這個流派的詩人也就格外關(guān)注,那天也是我的運(yùn)氣,居然在亂書叢中,找到了一本紙頁發(fā)黃的《石門集》,那是新月派詩人朱湘的作品,當(dāng)時這個流派的詩人是當(dāng)作資產(chǎn)階級買辦文人來批判的,解放后未再版過他們的著作,此前我只是從有關(guān)文章里零星讀過朱湘的詩句,是他的另一本詩集《草莽集》里的句子,而這本《石門集》,則是第一次看到,欣喜之情可想而知。還沒看價格,便翻閱起來,也許太投入了,鬼使神差地,邊讀邊向大門走去,突然有人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調(diào)頭一看,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我,并用嘴角示意讓我看看柜臺后的營業(yè)員,我省過神來,頓覺臉上發(fā)熱,原來只有一步之遙就要跨出門外,如果那樣,也就說不清了,不被當(dāng)作偷書賊揪住才怪呢。我只得用沉默來掩蓋自己的難堪,付款后匆匆離去。不想那姑娘還站在門口,微笑地看著我,她的眼睛大而黑,臉上有隱約的雀斑,嘴角點(diǎn)綴著一顆黑痣,目光里有一種特別的意味。我正想解釋剛才的失態(tài),她卻避開話題,問我是不是喜歡詩,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說她喜歡小說。那時年輕男女的交往,多是從談?wù)撛娕c小說開始,我們也不能脫俗。我問她喜歡看誰的小說,她說是屠格涅夫,此前我也曾癡迷過這位老爺子,后來,讀了岡察洛夫的《奧勃洛莫夫》,感到屠翁與之相比,似欠些醇厚,便對他疏遠(yuǎn)了。若與這個小姑娘談?wù)摗肚耙埂罚陡概c子》什么的,還真感底氣不足,哪知一擺談,才知她只讀過《貴族之家》。心里便踏實(shí)多了。我們談得頗投機(jī),除了小說,也說些閑話,從中我得知,她叫楊小萍,家住南山路,離我家不過五六十米,也算得上是街坊,按常理,街坊上的人,相互間雖不認(rèn)識,但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該面生的,而多年來我從來就沒見過她。她告訴我,她工作的單位離城十多公里,每周一大清早乘公共汽車去上班,周末才能回來,我與她自然難以碰面了。到了我家住的大院門口,我邀請她進(jìn)家去坐坐,她婉言謝絕了,說明天要上班,得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臨別時我說我那里有屠格涅夫的小說,如想看,可來取,她沒說什么,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對于這次偶然的邂逅我不甚在意,回來后,我沉浸在朱湘那排列得整齊的詩句里,但比起徐志摩來,總感到有某種不滿足,我想,在他的另一本集子《草莽集》里,或許有更精道之處,于是,每日中午吃完飯就往古舊書店跑,希望找到一本《草莽集》,而幾天下來一無所獲,我仍不死心,打算星期天再去碰碰運(yùn)氣。剛要出門,院子里的一個小男孩跑上門來,說有人找我,我出門去看,是楊小萍,我已記不清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了,雙方都有些不自在倒是肯定的。只是當(dāng)她說到借書的事,氣氛才平靜下來。記得當(dāng)我從書架上取下那本《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說》時,她曾對墻壁上幾塊木板釘成的書架欣賞了一番,說那是廢物利用,而且造型也很別致。一刻鐘后,楊小萍便起身告辭。臨行時她告訴我,以后就叫她小萍,因?yàn)槠渌艘彩沁@么叫的。她走后我沒去古舊書店,呆在家里,整個下午什么也沒干。

      小萍還書時,已是半月之后,至今我還記得,她那天穿一件黑色的父母裝,在當(dāng)時,這種衣著已不時興了,對于一個十八九歲的城市姑娘,這種裝束未免老氣,但穿在小萍身上,卻顯得雅致清純,那天母親在家,見有年輕姑娘找我,自是高興。顯露出平時少有的笑容。與前次相比,小萍自在多了,她說上次來時她就注意到,我的書架上有一空格缺少點(diǎn)什么,回去后,便在單位后邊的小山上挖了一株春蘭,已用紫砂缽栽好了。這時我才注意到,她提來的那個塑料袋里,正是那缽綠色的植物。小萍讓我取出來放置在書架上,屋子里頓時平添了許多情趣,看來她是很有些品味的,但由于交往不深,我沒當(dāng)面說出來。之后,我們又談起屠老爺子的短篇小說,她很喜歡其中的那篇《歌手》,說她完全被那種獨(dú)特的俄羅斯情調(diào)迷住了。我抑制不住喜歡表現(xiàn)的習(xí)性,便說小說中歌手唱的那支歌我是會唱的,隨口便哼出那首古老的俄羅斯民歌,田野里,不止有一條小路,哎,其實(shí)我也拿不準(zhǔn)那位歌手唱的是否是這支歌,只是自己的推斷罷了。不過看得出,小萍聽后很驚喜,至少,在眾多的俄羅斯民歌中,這首歌很少有人會唱,我自然很得意。母親見我與小萍談得投機(jī),便要留她吃晚飯,但她還是謝絕了,原因與上次一樣,明天大清早要趕回去上班,得準(zhǔn)備準(zhǔn)備云云,臨走時,小萍告訴我,說是她每次上班,天沒亮就得去趕車,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有時還真有些害怕呢。其實(shí),她說這話純出無意,而我則記在了心里。

      第二天清早,我便匆匆出了家門,那時已是深秋,天黑糊糊的,毛風(fēng)細(xì)雨中,夾著幾分涼意。剛到南山路口,也算是緣分吧,便見小萍撐著傘迎面走來。當(dāng)她認(rèn)出是我時,一下子呆了。我坦然地說,我是來陪她的,見我沒帶傘,她十分感動。一路上談了些什么,我已記不得了,不外乎俄羅斯小說什么的。不過有一個細(xì)節(jié)我還記得,那就是我們走在一起時,小萍總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衣服稍有接觸,她便慌忙閃開。后來她告訴我,那是她第一次與一個男人單獨(dú)走在一起。免不了有些緊張。那個秋雨的清晨,我后來曾寫過一首詩,不過,不知何故,我從沒給小萍看過。

      一星期后,小萍來還書,我們之間的交談已超出小說的范圍,從她的口中我得知,她原來出生在一個革干家庭,父親是南下干部,前幾年才從林縣調(diào)到省城,是某個單位的頭頭,地位雖算不上顯赫,但對于我來說,已是相當(dāng)沉重的了。那時男女交往,倒不在乎錢財之類,家庭成分則是至關(guān)緊要,試想,我這類家庭出身的子弟,如與革命干部之女來往,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我坦率地將實(shí)情說了出來(不過我有意忽略了一個細(xì)節(jié),即我父親就是解放初期在林縣被判決的)。小萍頓時默不作聲,之后,雙方都有意轉(zhuǎn)移了話題,但話卻少了,多是長時間的沉默。小萍走時,還是向我借了一本書。第二天清早,我沒有去送她。

      當(dāng)小萍再次來還書時,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又重新談起小說之類的話題,其實(shí)各自都明白,心中的那一團(tuán)陰影再也掃不開了,且越來越濃重。半小時后,一個40多歲的中年婦女闖進(jìn)門來,我之所以說闖,是因她進(jìn)門時非但沒打聲招呼,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一手扯著小萍就走出門去,從相貌上看得出,這是小萍的母親。小萍

      離開時一句話也沒說,只回過頭看了我一眼,眼中凝滿了淚水。幸而當(dāng)時母親不在,否則不知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局面。事后,我?guī)滋鞗]說過一句話。不久,小萍給我來了一封信。為那天的事感到內(nèi)疚,并說這都怪她不該將我們的交往告訴母親,當(dāng)她母親得知我的家庭情況時,都急瘋了,為了母親,說她今后不會再來找我了。對此,我與其說是痛苦,還不如說是無奈。我沒給小萍回信,她也沒來找過我,只記得還有一本書在她那里,那是屠格涅夫的《阿列霞》。

      3年后的一天,在古舊書店的門口,我碰到了小萍。本想避開的,但她已看到了我,而且她不是一個人,在她身邊,還有~抱孩子的青年男子,給我的感覺是,小萍結(jié)婚了。她的神態(tài)不太自然,似乎不愿在這樣的場合與我見面,我想,大概是因?yàn)樗磉叺恼煞虬?。那男人皮膚黝黑,很瘦,眼睛細(xì)細(xì)的。從相貌上來看,顯然配不上小萍。面對眼前的一切,我心中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這次相遇不過一兩分鐘,除了相互點(diǎn)了點(diǎn)頭之外,連她丈夫也未給我介紹,只是要孩子叫我叔叔,其實(shí),那娃兒看去不到一歲,還不會說話呢。

      隨著時光流逝,在我的心中,小萍變得越來越模糊了,只有那株依然吐芽的春蘭,才偶爾勾起我的回憶。然而,我與小萍之間的故事并未完結(jié)。文化大革命之后的一天,在紫林庵路口,我正在看一張篇幅很長的大字報,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回過頭一看,是小萍,幾年不見,她憔悴了許多,臉上的紅潤消失了,顯得十分疲憊,她告訴我,她是暫時借調(diào)到廳里的紅衛(wèi)兵接待站來工作的,接待站就在附近,她悶得心慌,偷空出來透透氣,我問起她的近況,她搖了搖頭,說她離婚了。又說她父親也被打成了鎮(zhèn)壓革命運(yùn)動的走資派,正因?yàn)槿绱?,她丈夫才跟她離了婚,連孩子也沒給她。我找不出一句話來安慰她,只有沉默。分別時她傷感地說,還是當(dāng)年與我擺談屠格涅夫時的那一段時光令人懷想,不過那是一去不復(fù)返的了。

      第二天中午,小萍意外地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比起昨天,她的情緒好了許多,還提了些水果,說是來看我母親的。我注意到,她一進(jìn)門就把目光投向墻壁上的書架,那上面除了幾本雜志,什么也沒有,我告訴她,她送我的那株蘭花是去年才死的,至于書,全都被抄家抄走了。小萍突然提起她的母親,說老人家至今還在為當(dāng)年對我的那種態(tài)度后悔,說她對我的印象其實(shí)不壞,只困于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現(xiàn)在或許就不同了。還說她昨天忘了告訴我,她父親已在上個月去逝了……我不知小萍的話里是否有什么暗示,我不便問,也不能問。小萍走時,我一直送她到紫林庵。分手時我告訴小萍,說我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她的臉色顯得十分黯然。我呆呆地立在街頭,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這是我與她的最后一次見面,從此,小萍再也沒來找過我,我也再沒見到過她。

      10年之后,我才得到有關(guān)小萍的信息。那時她已調(diào)回城里,正好與前面提到的我那位親戚在同一單位。小萍的事,我也是從他口中得知。不過,這些信息并沒有讓我感到輕松。據(jù)說小萍后來也有過幾次婚戀,但都以悲劇告終。一次,小萍認(rèn)識了安順的一男子,雖然各處異地,但兩人的感覺都還不錯,就在準(zhǔn)備結(jié)婚前個月,那人竟然背著小萍與別的女人結(jié)婚了,為此,小萍?xì)獾猛塘撕眯┌裁咚?,幸而搶救及時,才保住了性命。兩年后,小萍總算有了個家,男方是一設(shè)計院的技術(shù)人員,儀表堂堂,聰明干練,對妻子很體貼,兩人還有一可愛男孩,日子很是溫馨。到了80年代初期,下海經(jīng)商風(fēng)起云涌,她男人耐不住寂寞,拿了家中所有的積蓄,只身去到了南方,從此杳無音訊。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是去了國外,總之,再也沒有回來。落得小萍母子在企盼中度日如年,直至在絕望中患病死去。有人說,小萍的癌癥都是被男人們氣出來的,我想,不知在這些男人之中,是不是有我?

      前不久,在翻閱一本林縣的文史資料時,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原來當(dāng)年判決我父親的當(dāng)事人中,就有小萍的父親。對此我并不感到十分驚詫,我與小萍的一切都成為歷史,何況老一輩之間的那些往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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