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匯群
曉妝樓上結(jié)華鬘。亸香肩。試輕衫。纖手簪花,影更媚于蘭。除卻周郎誰點筆,修得到,對朝云,描遠山。遠山遠山恣意看。鏡兒圓,眉子彎。燒檀金屑,無心理,夢雨闌珊。一笑拈來,都是散花禪。不見憶娘新畫本,空想象,撥琵琶,馮小憐。
——改琦:《明月引?題畹蘭簪花圖》
改琦,字伯韞,號七薌,別號玉壺外史,松江(今屬上海)人,清代嘉慶道光年間著名的仕女畫家、詞人。改琦的仕女畫,以《〈紅樓夢〉圖詠》最為著名,代表了當(dāng)時《紅樓夢》插圖繪畫的最高成就。改琦的詩詞也有很深的造詣,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非常豐富的詩詞,可惜大多數(shù)都散佚流失了,只有少量詞稿因收入《玉壺山房詞》而得以存世。
作為著名的仕女畫家,改琦有相當(dāng)一部分詞是因為“畫之不足,題以發(fā)之”而作,他寫了大量的閨情詞用于題識仕女畫,謝堃《春草堂集?書畫所見錄》中提到“七薌屢屢寫美人相贈,贈必題小詞于畫側(cè)”。文人為畫卷題識是中國文化中較獨特的現(xiàn)象,自元代以來,題畫詩詞風(fēng)靡于文人階層,至明清而不衰。改琦不僅對自己的仕女畫作多有題詠,亦喜好為同時畫家的畫作題詞。他的題畫詞,往往將他對詞、畫兩種藝術(shù)的感受融為一體,題詞亦如作畫,使得讀者在品其詞的過程中,亦有賞其畫的感覺,《明月引?題畹蘭簪花圖》就是改琦題畫詞中較有代表性者。
《畹蘭簪花圖》是嘉道時另一仕女畫家周笠的畫作。周笠,字云巖,吳縣人,自號韻蘭外史。周笠以書畫揚名江南,其仕女畫尤為出色?!额堤m簪花圖》是為曲中名妓杜宛蘭(“宛”通“畹”)而作,杜宛蘭的生平在清代西溪山人所著的《吳門畫舫錄》中有較詳細的記載,她以色藝馳名曲中,被譽為“吳中第一琵琶手”,當(dāng)時不少文人如陳文述、張問陶等都迷戀于她的色藝風(fēng)情,為她題作頗多。周笠為杜宛蘭作《簪花圖》,亦有趨拜示好之意。這幅《簪花圖》還和清初的一件韻事有關(guān),清初,蘇州名妓張憶娘,色藝雙絕,時人為作《簪花圖》,遍征題詠,一時傳為美談。張憶娘的故事到清代中期還為文人所追念,袁枚就曾作《題張憶娘簪花圖》云,“當(dāng)日開元全盛時,三千宮女教坊司。繁華逝水春無限,只恨遲生杜牧之”,遙思美人余韻,感慨“余生也晚”。周笠《畹蘭簪花圖》出,士林以為韻事,稱之為《后簪花圖》,題贈者亦復(fù)不少,改琦之作,是此類題贈中之佼佼者,不僅詞句清新流轉(zhuǎn),還傳達出了畫家對繪畫藝術(shù)的獨特感受。今《畹蘭簪花圖》已難再現(xiàn)世人之前,通過改詞,尚可想象該畫原貌。
起筆“曉妝樓上結(jié)華鬘”,詞人寫詞亦如作畫,作畫要在畫面的固定范圍內(nèi)構(gòu)思布局,潑灑丹青,他一開始就將對仕女的描繪,封閉在“曉妝樓”的閨閣之中?!敖Y(jié)華鬘。亸香肩。試輕衫”,詞人以畫家的職業(yè)敏感,想到仕女在簪花之前,會有一系列的梳洗準(zhǔn)備工作,他精心地挑選出了三個片斷:仕女在慢慢地梳理那烏黑潤澤的秀發(fā),隨著手臂的移動,她的一側(cè)肩膀微微下垂,新穿上的輕衫略略拂動,展現(xiàn)出女性美好的身體曲線?!跋慵纭币徽Z,詞人巧妙地借用了《西廂記》中的典故,張生初見鶯鶯,“亸著香肩,只將花笑拈”,頓時驚為天人。詞人用此典故,不僅寫出了仕女梳妝時細微真實的情態(tài),還暗示了仕女的出色豐姿。從頭發(fā)、肩膀,再到衣衫,隨著詞人視點的不斷移動,女性身體的整體輪廓也漸漸清晰。
詞人的視點繼續(xù)下移,停留在仕女的纖纖玉手上,和“華鬘”“香肩”“輕衫”等模糊的意象相比,“纖手”這個意象顯得更加明晰?!爱嬋穗y畫手”,手在人物畫中起著比較重要的作用,傳統(tǒng)仕女畫的手一般都畫得比較小巧,尤其是手指要尖細,以突出女性的柔荑之美。明清以來,仕女畫更重視女性的柔弱美,仕女的手越畫越小,“纖手”,正是當(dāng)時仕女畫的真實寫照。引人注目的是,“纖手”之中,還拿著花枝一朵,仕女正嘗試著將它插戴在云鬢上。此處的“簪”應(yīng)作動詞理解,意思是插戴在頭發(fā)上,類似的用法在古詩詞中比較普遍,如蘇軾《吉祥寺賞牡丹》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yīng)羞上老人頭”,又辛棄疾《祝英臺近》云“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shù)”等。“簪花”這個動作,定格在仕女纖手輕抬,云鬢微偏,似動非動之際,和前面的“結(jié)”“亸”“試”等動作結(jié)合起來,顯得靈動嫵媚,突破了文字描述的凝滯感,仕女生動飄逸的姿態(tài)躍然紙上。
從“影更媚于蘭”一句,詞人的思緒開始跳過現(xiàn)實,展開聯(lián)想。素絹上的仕女正如深谷幽蘭,不知是何等丹青圣手,可以賦予她這般妍形麗質(zhì)?“除卻周郎誰點筆”,此句巧妙地將歷史與現(xiàn)實融合在一起:“周郎”,可以理解為周笠,而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仕女畫家周眆,亦有周郎之稱,詞人語帶雙關(guān),肯定了周笠的藝術(shù)成就?!靶薜玫剑瑢Τ?,描遠山”,“修得到”緊承上句之意,可以解釋為仕女有幸,能夠得到周笠這位丹青名手的寫真,“對朝云,描遠山”,亦可以理解為周笠有幸,能夠臨美人而寫丹青?!俺啤敝柑K軾的愛妾王朝云,她是錢塘歌妓出身,容貌出眾?!斑h山”是古代女子的一種眉妝,眉形細長而淡,若遠山隱隱,晉葛洪《西京雜記》云“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大名鼎鼎的卓文君采用的就是這種眉妝。借用“朝云”和“遠山”的典故,詞人生動地寫出了畫家對仕女描繪纖眉的情態(tài),也點出了仕女的美貌豐姿。
“遠山遠山恣意看,鏡兒圓,眉子彎”,詞人在此設(shè)置了兩個被觀看的對象:仕女和畫家。一方面,自畫家眼中看來,圓溜溜的銅鏡清澈如水,映出了仕女彎彎的雙眉,而這遠山眉的主人——仕女,也正在攬鏡自照,欣賞自己的容顏;另一方面,在詞人的想象中,畫家也成為了他的觀看對象,銅鏡圓圓,細眉彎彎,仕女在自我欣賞,那幸運的畫家,也正在恣意地欣賞她的美麗,準(zhǔn)備將之化作筆底煙霞。此處詞人幾乎純用口語,輕松自然地寫出了仕女的美麗和畫家的從容,這種不事雕琢的描寫手法,和繪畫中的白描,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燒檀金屑,無心理”,仕女專注于對鏡理妝,香霧裊裊,檀香屑漸漸堆積,她都無心理會。明周嘉胄《香乘?檀香屑化為金》中記載“漢武帝有透骨金。大如彈丸,凡物近之,即成金色。帝試以檀香屑。共裹一處,置李夫人枕旁。詰旦視之,香皆化為金屑”,詞人在此借用檀香金屑的典故,為仕女所處的環(huán)境,涂上了幾分神秘和奇幻的色彩?!皦粲觋@珊”化用李煜《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句而出,烘托出幾分蕭瑟的意味,從起筆到此處,全詞的意境為之稍轉(zhuǎn),此句并非寫實,詞人借此道出了他在觀畫時的感受,而這種感受,和畫面?zhèn)鬟_出來的意蘊,以及當(dāng)時仕女畫的風(fēng)格,應(yīng)該說是一致的。和前人相比,嘉道時期的仕女畫家,更傾心于刻畫清瘦、婉約的女性形象,在審美風(fēng)格上亦推重平和典雅,“要求在中和、平淡、矜逸的氛圍中隱藏著對女性美的欣賞和贊頌,使觀者不易產(chǎn)生強烈的感官刺激,以保持審美觀照所需要的心理距離”①?!额堤m簪花圖》原畫雖不可見,但觀改琦此句,畫中仕女應(yīng)該也是端正素雅,略帶惆悵幽怨的形象。
“一笑拈來,都是散花禪”,此句借用了“拈花微笑”和“天女散花”兩個佛教典故,來表達詞人對仕女意態(tài)風(fēng)情的欣賞,對畫家高超畫藝的贊許?!洞箬筇焱鯁柗饹Q疑經(jīng)》中記載,“爾時世尊即拈奉獻金色婆羅華,瞬目揚眉,示諸大眾,默然毋措。有迦葉破顏微笑。”佛祖拈花,眾皆默然,唯有迦葉微笑,表示徹悟禪理,后世用此形容交流雙方的心意相通。如前文提到《西廂記》中張生見鶯鶯“只將花笑拈”,言下之意是鶯鶯與他一見鐘情。詞人在此,亦以表明理解畫中仕女惆悵、幽怨的心緒,以知音自許之意。《維摩詰經(jīng)?觀眾生品》中云,“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大人聞所說法,便現(xiàn)其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及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墜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墜。”意思是說天女散花,花落于菩薩之身皆落下,落于眾弟子之身則附著不去,皆因眾弟子結(jié)習(xí)未除,修行不夠。后多用散花禪比喻領(lǐng)會了精髓和真諦。如元柳貫《松雪老人臨王晉卿〈秋江迭嶂圖〉歌》云“拈來關(guān)董散花禪,別出曹劉斲輪巧”,即為贊許趙孟頫深得五代畫家關(guān)仝、董元的精髓。詞人于此,亦有贊許周笠高超畫藝的意思。天女散花的典故歷來是仕女畫的重要素材,改琦便曾以散花為題作過仕女畫,如他的《仙女散花》圖,畫中仙女面目清秀,手捧花籃,裊裊降下。又如作于嘉慶二十五年的《執(zhí)扇仕女圖》,畫面上不見散花,而改琦題曰“黃面瞿曇莫饒舌,西方原有散花仙”,可見他對這一題材的偏好。改琦的仕女畫,喜好將寫意風(fēng)景畫法用到畫中,以營造幽靜深謐的氛圍,故而為陪襯仕女用的補景往往出于隨意想象,如梧桐、柳樹、小樓、明月、池塘等,這一特點在題畫詞中也有體現(xiàn),“夢雨闌珊”“散花禪”等,也可以視作詞人為陪襯仕女畫意而選擇的補景,這些含蓄的意象出現(xiàn)在詞中,為詞添加了更深厚的意蘊。
“不見憶娘新畫本,空想象,撥琵琶,馮小憐”,馮小憐為北齊后主高緯的寵妃,能歌善舞,擅彈琵琶。在詞人看來,描摹張憶娘風(fēng)情的《簪花圖》他無緣得見,周笠此幅《畹蘭簪花圖》,描繪仕女情態(tài)樣貌栩栩如生,在詞人的想象中,唯有歷史上著名的美人馮小憐能夠與畫中仕女比肩,對于此幅《簪花圖》,詞人給予了高度的贊譽。
當(dāng)時還有一些文人為《畹蘭簪花圖》題詠,如“小乙豐姿畫里傳,傾城名士渺寒煙。百年又見簪花女,倘是韋家再世緣”,又如“一樣蛾眉一樣妝,畫圖珍重付王昌。春深繡谷花如繡,曾向蘇州賦憶娘”,再如“繡谷初開畫苑春,張家風(fēng)格妙無倫。花香鬢影歸何處,此日江南有替人”等(均見《吳門畫舫錄》)。這些題詠多以虛寫為主,表達觀圖的感受。觀改琦全詞,其視點從發(fā)、肩、衣、手、花、眉等,漸次移動,如畫家運筆潑墨,描繪仕女形象,布局、設(shè)景、工筆細繪,一一到位,體現(xiàn)了獨特的仕女畫家視角。詞人運馳想象,熟用典故,研辭拈字,錘煉精工,又能以近似口語的語言道之,全詞清新自然,意致宛然,顯示了詞人深厚的詞學(xué)造詣。
作者系中國傳媒大學(xué)國際傳播學(xué)院教師,文學(xué)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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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何延喆:《改琦評傳》,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