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因知
1984年圣誕節(jié)前夕,在每天平均發(fā)生38起刑事案件的紐約地鐵中,四名青年黑人靠近了一位身材瘦弱的白人工程師戈茨(Gotez),向他索要5美元。作為回應,戈茨連開數(shù)槍,四名青年全部受傷,其中一人終身癱瘓。
這一事件可以說是當時一種存在已久的社會矛盾的爆發(fā),因此迅速成為公眾輿論的焦點,產生了“極其尖銳并且經常是情緒激昂的評論”,“每個人都對戈茨槍擊的是與非有一番高見”。有些人對地鐵中經常發(fā)生的黑人混混滋事早有不滿,把戈茨奉為“地鐵義警”,對他開槍表示理解和支持,也有人反對戈茨的暴力行為。
戈茨于案發(fā)后第9天向警局自首,法律審判迅速主導了對此事件的評價,并成為各方關注的中心議題。哥倫比亞大學著名刑法學教授弗萊切(Fletcher)所著的《A Crime of Self-defense》(中譯本《地鐵里的槍聲:正當防衛(wèi)還是持槍殺人》,陳緒剛、范文潔譯,北京大學詘版社2007年6月版,以下出自該書的引文只標頁碼)作為一份關于此事件的重要法律分析文獻,給對美國司法制度有興趣的人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參考。
這本書主要是弗萊切根據自己參與庭審的過程,并結合將近1萬頁的法庭記錄寫出的,詳細討論了可能對戈茨定罪與否造成影響的各個相關的法律要點。本案判決對美國刑法正當防衛(wèi)標準的演化有著深遠影響,這里筆者主要想說說對美國的司法制度“冷靜”處理這樣一個高度吸引眼球、民情鼎沸的案件的感想。
法律問題的分解、具體化和案件處理的非情緒化、非主觀化
有些法律知識的人大都能判斷,該案關鍵在于戈茨的行為是屬于正當防衛(wèi)、防衛(wèi)過當還是故意傷人殺人。但如何做出這個判斷,則要比很多人預期的復雜得多。例如,戈茨之前曾遭遇過搶劫的經歷對他的心理造成了何等影響,那些黑人青年對他說的兩遍“給我5美元”應如何理解,戈茨開的第5槍和前4槍之間有無停頓,開第5槍之前是否對中槍者說過什么,那個中槍者當時是站著還是坐著等等,都對庭審中判斷戈茨有罪與否有重要影響。而且這里的“有罪”和“無罪”也不是一個籠統(tǒng)的定性。在美國的刑事審判中,一名被告被控訴的罪名通常很多,因為如果陪審團認為重罪不成立,就必須繼續(xù)考慮輕罪是否成立。戈茨案陪審團最后要回答戈茨是否構成13種重罪名加5種輕罪名的問題(第216頁)。也就是說,法律不是在抽象地問這個人是不是壞人,做沒做壞事,而是把被考量的行為對照著一張復雜的坐標圖進行仔細的比較。對事件的評論被具體化為一個細致的技術問題,每一個維度都需要用法律的游標卡尺慢慢測量。在這里,重要的是如何按照既定、統(tǒng)一,因而顯得有些冷冰冰的技術性的法律規(guī)則推導出結論。在此過程中,每一個有血有肉的參與者固然都會有自己的看法甚至偏見,但當他們參與做出作為社會整體的、正式的評價即法律評價時,每個參與法律流程的操作和決定的人:法官、公訴人、律師、陪審團成員,都必須壓抑、克制自己的情感,只是依據規(guī)則辦事。
這里值得多講幾句的是非法律職業(yè)人士組成的陪審團。在英美法系陪審團制度的本意是讓陪審團作為社會公眾常識的代表,來確認訴訟一方提供的證據是否已經足以支持他們所提出的主張。因此,通常陪審團被認為有很大自由來決定作出判斷,甚至有所謂可以“不遵守法律”的權利,即罔顧案情和法律規(guī)定,而宣布被告有罪或無罪(對此的分析詳見183頁以下)。但實際上,陪審團仍然是存在于法律的“枷鎖”中。
首先,控辯雙方都有權在候選人中排除若干對案情有強烈傾向人,以盡可能地挑選出雙方都認可的、立場公正的陪審員。候選陪審員如果隱瞞自己的觀點傾向,則類似于作偽證,屬違法行為(詳見第5章)。
其次,在審理過程中,陪審員不一定會看到所有證據,例如有的證據與案情相關性甚小,又刺激性較大(如當事人在別的場合做過駭人聽聞的事情),如果提供給陪審團,則很容易導致這些普通人在感情沖動之下做出不當判斷。故而在庭審中,陪審團時常會被請出庭外,而由公訴人、律師在法官主持下,通過辯論來決定這部分證據是否可以或有必要出示給陪審團(詳見第8章)。
再次,在審理過程中,陪審員不得通過讀報、看電視等途徑了解外界對案情的評判,也不得彼此討論案情。在最后的陪審團討論和裁決階段中,他們也會被隔離,直到最后達成判斷。
最后,法官會按照法律,對陪審團做出各種詳細和復雜的指示,諸如在對被告的各項指控中,區(qū)分罪與非罪的法律標準是什么。也就是說,雖然陪審團的原理是讓普通人依靠常理來判斷被告的行為是否越界,但如何在法律疆域內認清這個“界”的位置還是要由法官來指引。如果初審法院法官由于智識不足、疏忽或私心等方面的原因而指示不當,陪審團的裁決結果可能會被上訴法院駁回。
總之,陪審員被要求扮演的是一個理性的、客觀的對具體的案件事情和法律標準作出認辨的角色。在審判中,法律的解剖刀會把任何一起使人血脈賁張,販夫走卒有口皆評的案件,分化為一個個各自分離的“問題”,再讓人們用法律的顯微鏡來分別進行觀察。這使得善與惡的影像在很大程度上能被分解、淡化,讓人更多地經過大腦思維,而非在腎上腺素激發(fā)下給出答案。
但與此同時,被法律解剖刀割開獨立操作的問題仍然是經脈相連的。當它們被一一解決后,仍然能通過一個具有內在邏輯的論證過程,組合出一個完整的答案。參與訴訟活動的各方在一次次交鋒中,使論爭點逐漸明確,從而為得出最后結論打下基礎。在這樣的運作中,各方都很難用含混其詞的辦法,籠統(tǒng)地“走過場”之后給出早就預定的結論。而司法者沒有了“葫蘆僧斷判葫蘆案”的空間,公眾也就把注意力從被告的親屬是否是高官等背景問題上轉移出來。
對案件進行具體解剖的環(huán)境要件
當然,要把一起持槍擊傷四個人,并且似乎關涉種族沖突的血案解構為一個個冷靜的法律問題,并不容易,這需要必要的社會環(huán)境條件。
首先要有能充分容納各方張力的法庭秩序。
和不少電影表現(xiàn)的法庭論戰(zhàn)中的瀟灑輕松不同,大部分真實法律訴訟對各方都是一個極為艱苦的智力和體力勞作過程。1984年年底,戈茨就已經歸案。但一直到1987年6月,本案才得以判決。將近1萬頁的法庭筆錄記錄了公訴人和律師之間進行的無數(shù)次攻防。控辯雙方走馬燈似地傳喚有利于己方觀點的各色證人;為證明自己的主張編織構筑紛繁復雜的論證體系;向對方傳喚的證人百般盤問詰難;并就何種證據可以出示給陪審團,應該以何種措辭向陪審團說明某個法律問題等,進行了數(shù)百次口干舌燥、筋疲力盡的論戰(zhàn)。
這里面有很多富于戲劇性的場景。例如庭審中,律師要求讓陪審團參觀作為案發(fā)現(xiàn)場的紐約地鐵,并專門請人在
法庭中用帶子框出地鐵車廂大的范圍,并找來五個人演示當時的場景(第152頁),從而有力地詮釋了戈茨面對威脅時可能感受。而公訴人也曾在庭上穿著被槍擊者的血衣展示給陪審團(第210~212頁)。這既體現(xiàn)了控辯雙方的巨大努力,同時也表明法官為了發(fā)現(xiàn)事實,給予當事人公正審判,給予了各方充分的論辯空間(想想國內不少法庭,往往律師想讓屁股離開椅子都很難),讓人把所要表達的內容盡可能“講個清楚?
另:外有趣的一點是,法庭記錄還忠實地記下了公訴人對法官的抱怨和律師與法官的口角。盡管控辯雙方都必須也確實對法官高度尊重,但基于職業(yè)的榮譽感和責任心,他們不會對法官唯唯諾諾,司法制度的公開透明也令他們不必擔心法官的事后刁難。事實上,任何一個法庭指示都會在日后得到各界的評點和批判。
第二,需要陪審員對法治的信仰與責任。
這本書第10章中通過對陪審員的事后采訪,展現(xiàn)了陪審員決案的過程,頗具研究價值。雖然沒有電影《十二怒漢》那樣曲折、驚心動魄,也有很強的可讀性。例如對于一項并非庭審辯論熱點的罪名指控,陪審員們通過嚴肅的討論、推理,給出了出人意料的結論(第217~224頁)。這實際上也是美國司法運作中的常態(tài)。正是作為普通公民的陪審員對法治的信仰與自覺,讓懷疑者看起來搖搖欲墜的陪審制度始終能在英美法系國家得以始終挺立。
第三,需要人民對于法律思維的尊重。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這是一個社會高度關注的案件,但在庭審過程中,并沒有出現(xiàn)超出槍擊案本身的宏大敘事。如盡管戈茨本人的政治信念是公民可以自由持槍,但律師從來沒有通過渲染這種觀點為戈茨非法持槍辯護。又如公訴人在最后結詞時說的,像戈茨這樣遇到危險就要拔槍的人,應該搬出紐約等等,比較過分的話,由于“跨越了有關個人權利的心理分析和辯論的界限”而招致了一些陪審員的不滿(第214~215頁)。這與其說反映了個別人的行為偏好,不如說是社會成員對此類事件處理模式的基本態(tài)度。陪審團的設置原理和遴選機制確保了它能夠代表一般民意,盡管陪審員的個人情感、律師公訴人的表述能力高下等隨機因素仍然多少會發(fā)生一定的作用,但在這個案件中,陪審團就是依法行使權力:在法律流程中不作過分引申,特別是不作道德善惡之爭,而是就事論事,看細節(jié),看法律,尊重通過具體分析得出的具體結論。
最后,要有完善發(fā)達的法律體系和法學理論體系。
普通人(包括對某特定法律領域而言的“外行律師”)評論案件,因為缺乏相應的法律訓練,往往會忽視案情的細節(jié),而是宏觀上憑感覺和日常經驗說誰好誰壞。但事實上,不同的案件“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當事人種種不經意的舉動,實際上往往在法律解讀中意味深長,既可能反映了當事人主觀心態(tài)的不同,也決定了其可能造成的社會后果的不同。所以,能不能精確地觀測、評估這些具體情節(jié),是一國法律水平發(fā)達與否的表現(xiàn)。西諺有云,“法律是一門語言。”這門語言只有擁有豐富的詞匯,才能對其中的差異做出精確區(qū)分,否則人們就只能回到運用模糊的道德話語的老路上去。例如,美國的非法持槍罪至少分四級,而在中國刑法中統(tǒng)統(tǒng)納入一種,這自然使得對此問題的法律分析空間變得簡陋。而此案中,“緊急避險”理論被用來當作對戈茨非法持槍的正當化理由,也超出了筆者大學時讀的普通刑法教科書對該理論的論述深度。
中國也需要一本《地鐵里的槍聲》
雖然本文對此案的審理過程頗為推許,但這并不是說這個案件判決結果就無比正確。本案中,由于戈茨被控的幾項主要罪名被認為不成立,導致了黑人團體的抱怨。但刑事訴訟本身的對抗性質,決定了其不可能令各方同時滿意。本文主要想指出的是,相比之下,美國的這種處理方法還是值得借鑒的,“司法制度成功的把公眾的激情從報復行為導入法律辯論的領域”(第260頁)。
近年來,中國出現(xiàn)的一些成為社會熱點的刑事案件,本來都不是不可破解的謎團,卻往往只是以“正義與邪惡之戰(zhàn)”的狀態(tài)載入人們的記憶。而因此受到傷害的,不僅僅是當事人,還有法律和我們對社會秩序的信心與安全感。把進入司法流程的問題予以法律化、具體化、客觀化、技術化,同時做到程序的公開、透明,是消除各種公眾關注的敏感案件所可能造成的社會不安與猜疑的基本途徑。如果中國也能出現(xiàn)類似《地鐵里的槍聲》這樣的對社會熱點案件進行冷靜法律分析的書籍(特別是基于法庭筆錄等權威官方文件做成的),對社會的和諧與司法的公正一定是有積極意義的。
(《地鐵里的槍聲:正當防衛(wèi)還是持槍殺人》,[美]弗萊切著,陳緒剛、范文潔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6月版,26.00元)
(本文編輯: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