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淚

薇　絡(luò)

1

鳳兒。

她抬頭從銅鏡中看去，母親緩緩地走進來，身后跟著侍女。

鏡子里的她微微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眸。她穿了喜慶的新娘裝，云鬢高綰。

真美，母親拉著她的手贊嘆，鳳兒，你真美。

說完已是淚水漣漣，別過頭去不忍看她。

她離開碧羅國去那個遙遠的國度，她知道這是一條永遠都不能回頭的路，可是她不能選擇。

她記得臨行的時候母親說：你是碧羅國的公主，就要肩負起碧羅國的責任。

她銘記于心。

哼！妖孽！

穿過回廊的時候她聽到這樣的聲音，妖孽！

沒有回頭，她拉著長長的裙擺，驕傲地走過去。

人人都說她是妖孽！據(jù)說她出生時母親寢宮上方飛來巨大的白色鳳鳥，在屋頂之上久久盤旋不下，天空閃現(xiàn)著異樣的紅光，像是要預(yù)言一個古老的咒語。

全國上下人心惶惶。

大祭司斷言她是不祥之人！將會給碧羅國帶來亡國之災(zāi)！

于是她從出生起便被幽閉在深宮中。

直到——

東方強大的燕帝國突然進攻，碧羅國失去大半河山，大祭司按照神的指示，讓父王將她遠送到燕國。

送走她這顆災(zāi)星，將亡國之災(zāi)的預(yù)言轉(zhuǎn)移到燕國！

鳳兒嘴角牽起一抹冷淡的笑，若這樣真能讓災(zāi)禍轉(zhuǎn)移，那么……她不會反抗。

她回頭望去，透過漫漫的黃沙，車輪輾轉(zhuǎn)之間早已不見了碧羅城池的影子。

凄然一笑，那些人會怎樣地高興？她的遠嫁終于能給他們帶來暫時的和平生息了。

燕國。

王高居殿堂之上，空曠的宮殿中只有他和她。

“起來吧。”燕王的聲音傳來，像隔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她有些不知所措，卻還是站起來，垂首站立。瞅著自己的裙角，希望這樣的例行接見可以早些結(jié)束。

“知道為何朕獨獨只見你嗎？”他走下來，站在她面前。

她慌亂地后退，卻被他霸道地捏住下顎，逼迫她看著他：“知道嗎？”

“不……”她心里惶恐，難道他竟知道碧羅國送她來的原因嗎？

“大司命占破了你的命盤，你是鳳凰的后裔?！?/p>

她驚怔！難道命盤真能看透？

他捏住她下顎的手指微微用力，她痛得低吟一聲。

看著她疼得發(fā)皺的臉，他心里微漾過波動的情緒。大司命的話竟會是真的？這個女人將會是他的災(zāi)劫？

他不信命！一個女人，能撼動他的命運？大司命也太小看他了！

2

她到燕國已經(jīng)整整三個月，燕王對她寵愛有加，凡是進貢來的物品，必會有她的一份，后宮之中沒人明白燕王這樣的恩寵從何而來。即便是皇后，也沒有她這份殊榮。他給她數(shù)不盡的綾羅綢緞、翡翠珠寶，只要她開口要的，他必會想盡一切辦法給她。

只是，她從未開口向他要過什么，從未。

鳳兒。他垂首在她頸間，悠悠噴著呼吸。

她輕輕推開他，跪在地上，請陛下恕罪，臣妾不能。

他臉色微微沉下，卻依舊保持君臨天下的傲氣。

那么，為朕跳一支舞吧。

她緩緩站起來。

是。

裙袂飛揚，舞步翩躚，雪白的輕紗向前一抖，在空中勾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她輕輕回眸，絕美的面容上漾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他心里狠狠地一震。

這一刻她是快樂的，隨心所欲地舞動，這是她渴望了多少次的放任自由。

夠了！

他低喝，眼中慢慢溢出藍色幽暗的光。像是要將她整個人都吞沒到肚子里。

出去！

她震驚，狼狽地轉(zhuǎn)身。

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從未有她能決定的什么。她是碧羅國拋棄的可憐蟲，而在這里，她是卑微乞食的罪人。

她帶著碧羅的災(zāi)難，投奔這里。

3

鳳兒來到燕國的第二年，燕王帶領(lǐng)大軍大舉進攻碧羅國，揚著鳳凰的旗幟。

燕國人是鳳鳥的后裔。傳說在九天之上，有無數(shù)鳳凰，那些便是燕國人最早的祖先。鳳凰女神與凡間男子相戀，留下鳳凰的血脈在人間。

燕國人都以此為自豪。

他們高舉著鳳凰的旗幟，廝殺進碧羅國，三天三夜血戰(zhàn)，碧羅國君在城池攻陷的當晚自殺于寢宮，后宮嬪妃無一幸免，被一場大火燒得無影無蹤。

燕王進入碧羅皇宮，這里已變成一片廢墟，只有后宮里一處偏遠的院落得以幸免。

陛下，那便是曾經(jīng)幽禁鳳凰公主的宮殿。跟隨而來的大司命低聲道。

他擺擺手，自己慢慢走進去。

天空逐漸被浸染上一層瑰麗的紅色，宮殿的上空，突然響起鳳鳥悲哀的鳴叫。

4

燕王得勝歸來，舉國歡騰，皇宮里擺宴三天三夜。

那是鳳兒最難熬的三個夜晚，她等著，等著最后的判決。

碧羅，終于亡了，她身上帶著的詛咒是否也一并消散？

她會帶來亡國之災(zāi)，可到最后，她離開了，碧羅不也照樣亡了嗎？

深夜，她倚著窗臺，沒有雜思，就那樣怔怔地一個晚上，看著天空逐漸露出了白色。

鳳兒。

房間的門被推開，深秋的涼風吹進來。

她聞到濃重的酒氣，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味道，讓人暈眩。

沒有回頭，只有冰冷的聲音幽幽飄出來，請陛下賜臣妾一死。

他沒想到她會這樣說，這樣毫不留情，決絕殘忍！

他冷笑，靠著門框慢慢滑坐下去，手里的酒壇子舉起來，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然后一把扔出去！

我不會讓你死！

如果陛下非要留鳳兒在人世，那么只能留下鳳兒的軀體。

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碧羅，沒有什么鳳凰公主，只有你，鳳兒。他的聲音忽然很柔很柔，秋風在他身周肆虐，他轉(zhuǎn)過一個側(cè)臉，在清冷的月光下分外好看。

不會再有鳳兒。她輕咬下唇，倔強地不肯回頭。眼中的水霧慢慢騰起來，越聚越多，終于變成水珠滾下臉頰。

大司命說你是我的劫，我不信。

鳳兒轉(zhuǎn)頭看他，還未來得及滾下去的淚珠掛在眼角。

我一直不信。他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她面前，雙手輕輕托起她的臉龐，現(xiàn)在我還是不信。

他忽然覺得宿命真可笑，如果她真是他的劫，那么，這場浩劫真的無法躲過了。她冰冷的雙眼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她沒有愛，亦不會有。

只因她是九天之上鳳鳥的后裔。

而他是卑微的人。

她眼神空明，仿佛這世間的一切于她不過是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夢境，她一點兒都不在乎。

5

燕帝國遇到前所未有的災(zāi)難，旱災(zāi)，澇災(zāi)，蝗災(zāi)，一一接踵而至。

百姓發(fā)生暴動，朝廷下?lián)艿馁c災(zāi)銀兩在半路上突然離奇失蹤。

民間傳聞燕王觸犯了鳳凰之神，因此天降災(zāi)禍。碧羅國的鳳凰公主是鳳鳥的后裔，而燕王卻強行霸占在身邊，天神眾怒！

她真是鳳鳥的后裔嗎？

她是碧羅國的災(zāi)劫，她始終是不祥之人，無論在何處都是。

卻只有燕王會溫柔地告訴她：你只是鳳兒。

她只想做一個平凡的人，平凡到只需要愛，與被愛。

可是宿命，始終不肯放過她。

鳳兒。

他從朝堂上回來，疲憊不堪地來看她。

暴民大批涌入京城，燕國的軍隊，無法鎮(zhèn)壓手無寸鐵的百姓，他們都要求放回鳳凰公主。

他不能再自私地認為，她只是鳳兒。

這是從碧羅國帶回來的，是你的東西。

他遞給她一只錦盒，手指輕輕觸碰到她的，他心里一陣緊縮的疼，不由地抓緊她。

鳳兒！

她微微笑著抽回手，慢慢打開錦盒。

6

暴民涌入皇宮的時候，皇后找到了鳳兒。

她是極美麗的女人，高貴優(yōu)雅，就連這樣危急的時刻都不能讓她有一點兒慌亂。

陛下執(zhí)迷不悟，非要帶你離開。

鳳兒靜靜地聽著，卻始終微笑。

你是鳳鳥的后裔，就該回到你該去的地方，燕國不該毀在你的手里。

鳳兒依舊不出聲，過了半響，才轉(zhuǎn)身從床上拿出錦盒，手指輕輕撫摸上面的精致的花紋。

皇后可聽過鳳凰浴火重生的傳說？

皇后愣了一下，你……

7

鳳兒！

傍晚的天空染上妖異的紅色，前方的宮殿火光沖天，巨大的熱浪涌過來。

他心底一片荒涼，仿佛被掏空了什么最重要的東西。

他聽到心里傳來一聲沉悶的崩塌聲。

如果沒有她，誰來為他構(gòu)建一個世界？

火焰竄向天空，烈焰中，一聲悲戚的鳴叫突然響起來，劃破了整個世界的慌亂。紅色的火焰中突然幻化出一只巨大的鳥，全身被烈焰包圍，嘶鳴著沖出來！

白色的鳳鳥，抖落了滿身烈焰，在半空盤旋幾圈，翅膀扇動著強大的氣流，似乎要將這個世界一并帶走。

鳳兒！

鳳鳥在天空中久久盤旋不下，突然轉(zhuǎn)過頭看著狂奔而來的燕王。

目光充滿了悲傷。

鳳鳥在他前面的天空中盤旋了幾圈。

涌進皇宮的暴民紛紛放下手中的武器，虔誠地跪倒在地上。

鳳凰?。▲P凰降臨啦！鳳凰之神！

鳳鳥周身巨大的烈焰染紅了碧藍的天空。然后，她純白的雙翅直直張開，猶若垂天之云，羽毛從天空流瀉下來。白色的巨大的光圈中，仿佛有一個少女的身影幻化出來，雪白的衣裙在風里輕輕飛揚，絕美的面龐上帶著微微的笑容。

陛下。

她恍若在舞蹈，裙袂飛揚，舞步翩躚，緩緩地，緩緩地靠近他。

他伸出手，卻無法觸碰到那個近在眼前的女子。

她微笑著，慢慢說，我只是鳳兒，只是鳳兒。

她的聲音縹緲如隔世一般，一瞬間在風中被吹散，杳無蹤影。

而那個身影，也在逐漸地淡去，一點一點，仿佛一副褪色的山水畫，墨色濃重，無法看清具體的輪廓。

風吹過，天空中巨大的鳳鳥凄厲地鳴叫著，沖向了天空。

8

原來那便是鳳凰的浴火重生。

在鳳凰公主離去之后，燕帝國的災(zāi)劫一瞬間都消失了，一切都如同沒有發(fā)生前那般，像是一場倉促的夢。

可是那個夢里，燕王遺失了那個最心愛的女子。

大火熄滅之后，燕王在她住過的宮殿廢墟里，找到一只錦盒，保存得很好，竟沒有被大火燒過的痕跡。

他慢慢打開，原先的鳳骨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凝固成珍珠一樣圓潤的形狀。

鳳凰的眼淚。

她終究是走了，他早就料到是這樣的結(jié)局，只是一直都無法面對。無論如何，他的力量再大，卻也抵擋不了宿命。

他恨這樣的命！

大司命說她是他的災(zāi)劫，這一場劫，果真是浩浩蕩蕩，蔓延過他全部的生命。

9

在燕國和碧羅國長期交戰(zhàn)的一段時間里，剛剛興起的燕國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同稱霸天下的碧羅抗衡的。老燕王為了使燕國有喘息的機會，將年僅6歲的王位繼承人送到碧羅國皇宮，作為人質(zhì)，這位繼承人，便是后來滅了碧羅國的燕王。

在那座幽深的皇宮中，年幼的太子誰都不認識，碧羅國君為了防止他逃跑，將他軟禁在后宮一處幽深的院落中。

就是在那里，小燕王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鳳鳥。

通身雪白的鳳鳥棲在一棵高大的樹上，然后突然張開巨大的翅膀，沖向天空，盤旋幾圈之后，落到地面上，走了幾步，慢慢地，變成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

啊！

他嚇得驚叫一聲，捂著嘴。

那……那是妖怪嗎？還是……傳說中的鳳凰之神？

小女孩對他燦爛地一笑，跑到他面前，伸出小手指說，咱們拉勾，你不準說出去！

他迷迷糊糊伸出手指，只覺得那個笑容可以讓他舍棄一切都在所不惜。

我叫鳳兒。

鳳兒。他重復(fù)念著，然后看見她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在那段作為人質(zhì)的日子里，只有每天悄悄跑去看那個女孩變成鳳鳥棲息在樹上，然后飛下來，他才會覺得生命存在是有意義的。有時候，她會在樹底下翩躚地起舞，裙袂飛揚。

那是他一生都難以忘記的。

10

一年后他回到燕國。

鳳兒，他也知道了，她是碧羅國的災(zāi)劫。

她帶著詛咒出生，大司命夜占星象，說，惟有碧羅滅亡了，她身上的詛咒方可化解。

可是他們都占卜不出，她身上的詛咒解開之時，便是她離開的時候。

鳳鳥，終究是天上的神明。

可是這一切都晚了。

作者簡介

薇絡(luò)，第四屆新浪原創(chuàng)大賽青春文學獎得主，擅長寫古典愛情小說，她的代表作《契丹王妃》已出版。我刊2007年23期曾對其做過專門報道，2008年1期發(fā)表其校園小說《一直都在看著你》。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