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護：戀上桃花源

納蘭秋

不管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每個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罷，骨子里都有一股艷遇情結(jié)，期望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一個地方，遇到令自己心動的女子或男子。

一千多年前，一個叫崔護的詩人是幸運的，他在長安南郊一處桃園里經(jīng)歷了一次讓他終身難忘的艷遇。

正是這次艷遇，人面桃花的詩才流傳了下來，也正是這首詩提醒我們，在唐朝還有一個叫崔護的詩人。

從此，桃花成了最妖嬈、最曖昧的花朵，命犯桃花、桃花劫、桃花運等很多香艷的詞語由此衍生。

唐德宗年間，博陵(今河北定州)縣一戶崔氏人家產(chǎn)下一男嬰，第二天早上，院子里的桃花一夜之間全部開放。男嬰的父親喜憂參半地說：“吾子命犯桃花也。”

男嬰就是崔護，他父親的預(yù)言18年后靈驗。

18歲的崔護已經(jīng)是一個天資純良、才情俊逸的翩翩少年，這時候的他，一邊想著姑娘，一邊讀著圣賢書。

他去京城趕考，結(jié)果名落孫山，心情郁悶的他沒有回家，而是在長安郊外租了一間屋子，準(zhǔn)備在那兒長住下來，用功苦讀，來年再考。

那應(yīng)該是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燕子銜春泥在屋檐筑巢，墻角里一棵落寞的桃樹正羞答答地開放，春風(fēng)熏得人欲醉，為了不辜負(fù)這作美的天公，崔護在書桌前伸了一個懶腰，準(zhǔn)備去踏青。

外面空氣清新，崔護貪婪地深吸了一口。他沿著一條流水淙淙的小河行走，此時綠油油的小草已經(jīng)鋪滿地面，金燦燦的油菜花隨風(fēng)飄舞，一牧童騎在牛背上，悠然吹著不知名的曲子。崔護一邊享受著美景，一邊搜腸刮肚地醞釀著美妙的詩句。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yuǎn)，反正早已經(jīng)不見自己所居住的那座小屋。

他累了，想找一個地方休息；他渴了，想找一個地方喝點水。

附近有農(nóng)家小院嗎?這個荒唐的念頭一出來，他就忍不住嘲笑自己，這荒郊野外的，哪有人住在這里呢?

還是找找看吧。

于是過了一座橋，驚喜的表情寫在了他的臉上。原來，前面是一片桃林，桃之天天，灼灼其華，每一株桃花都爭相怒放，桃花的紅霞映紅了半邊天，就在桃林深處，一座小屋若隱若現(xiàn)。

有那么一瞬間，崔護懷疑自己誤入了“桃花源”，那個小屋里居住的就是陶公陶淵明。

無法抑制的興奮，使他加快了腳步，向桃林中的那座小屋走去。

他敲門，說想要討口水喝。

原以為居住在小屋里的是一位長須發(fā)美髯、竹杖芒鞋、相貌清奇、談吐風(fēng)雅的隱士，不料走出來的卻是一位年芳二八的妙齡少女。

時光在那一瞬間停止。

蛾眉如黛，鳳眼如水，面若桃花，銀裝素裹，恰似清水出芙蓉。

指天發(fā)誓，崔護對妙齡少女目不轉(zhuǎn)睛的凝視毫無惡意，純粹是出于一種天然的、單純的愛美之心。

妙齡少女被崔護盯得一朵紅暈上臉龐，含羞掩面，崔護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于是忙不迭地向妙齡少女道歉，并說明來意——郊游至此，誤入桃林，只是為了討一口水喝。

如果不是見崔護眉清目秀、儀表堂堂，妙齡少女可能早就把他當(dāng)作流氓拒之門外了。然而這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少年郎，正符合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形象，于是她開始有點心動，就邀他進屋，請他上座。

她去屋內(nèi)為他倒茶，他好奇地打量屋子的四周，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絕然不同于普通的農(nóng)家小屋，在靠墻的一角有一排書架，書架上擺滿詩書，墻上有一幅梅花圖，畫中題詩：“素艷明寒雪，清香任曉風(fēng)?？蓱z渾似我，零落此山中?！?/p>

他認(rèn)定，她絕非一般的女子。

她款款而出，為他泡了一杯她自制的茶——桃花塢，清香四溢。

他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又一口。其實他很渴，很想一飲而盡，但是為了拖延時間，為了和她能多待一會兒，他慢慢地品，細(xì)細(xì)地品。

該說些什么呢?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夸贊茶是好茶。

其實人是好人，他最想夸獎的不是茶，而是站在他旁邊低頭不語的她，夸贊她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

但是他不敢，他讀過的圣賢書告訴他絕不可以那樣做，他是一個讀書人，一個文雅的讀書人。

一杯茶已經(jīng)喝完，他想他該告辭了。而直到這時，他沒有和她說上一句完整的話。

不料，她似乎已經(jīng)看出他的心思，說愿意再為他泡上一杯。

他點頭，內(nèi)心狂喜。

在她進屋泡茶期間，他想出了無數(shù)個話頭，這一回?zé)o論如何都要開口說話了?？墒钱?dāng)茶端來的時候，當(dāng)她走到他旁邊的時候，所有的話頭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屋子里沒有任何聲音，他只聽見他狂亂的心跳。

他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她，沒想到的是，她也正用眼角的余光在看他——四目相對，再也無需任何的語言，一切都已經(jīng)明白。

慌亂之中，崔護終于說出了一句話，但是這句話是他最不愿意說的，他說道：我該走了。

這時候，他的第二杯茶只喝了一口。

其實不想走，可是話一出口，不走也得走了。

她其實也很想說：“公子，請留步?！笨墒?，在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一個陌生男子在一個陌生女子家討一口水喝，喝完水之后，陌生女子有什么理由再挽留陌生男子呢?

于是，只好后會有期。但是，真的后會有期嗎?

她倚在一棵桃樹下，目送他遠(yuǎn)去，依然不語。

他忍不住回過頭來，恍惚間，直覺得她成了一朵最美麗的桃花。

他消失在桃林盡頭，她悵然地轉(zhuǎn)過身，腦海里開始浮現(xiàn)他英俊的模樣。行至門口，背后突然傳來一聲深情的呼喚，她急速地回過頭——竟然是他!

他跑到她的面前，氣喘吁吁地，說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她說什么事。

他說，我忘記請教姑娘芳名。

她嫣然一笑，羞澀地說，小女子叫絳娘。

絳娘，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名字。

這算一場艷遇么?少男崔護和少女絳娘，他們邂逅在桃林那樣一個美麗浪漫的地方，在一個多時辰的時間里，他們只是靜默，一句話也沒說。

但是他們都明白，即使以后不再相見，這次邂逅也算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戀。

從此她的生命里多了一個她時刻牽掛的人，他的名字叫崔護。

從此他的生命里多了一個他時刻牽掛的人，她的名字叫絳娘。

重新回到書海中，為的是七尺男兒必須有的功名。

只是偶爾歇息的時候，腦海里總浮現(xiàn)出絳娘俏麗的身影和她那如桃花一樣的臉龐。一個人不孤獨，想一個人的時候才孤獨，思念像陳年老酒，越釀越香，越釀越濃，他常常想，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上絳娘一面呢?

他終于病倒了，他得的是相思病。

第二年的春天，又是桃花浪漫時節(jié)，他看見院子里那棵落寞的桃樹，心中生出一個狂熱的念頭，他要去尋找那片桃林，尋找一年前的絳娘。

一路狂奔，他找到了那片久違了的桃林，他找到了那座桃林深處的小屋。一切仿佛發(fā)生在昨天，一年前和絳娘相遇桃林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然而，這一次，他看到的卻是緊閉的大門，和一把生了銹的銅鎖。

她去哪里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了嗎?

他很失望。

但他不甘心，他像一年前一樣，輕輕地敲著門，并說想討一口水喝。

可是他敲了很久，沒有人回應(yīng)他。

他頹然地坐在地上，望著桃林深處，他想她一定出去了，他要等她回來?？墒堑鹊饺章湮魃揭膊灰娝姆加?，他失落地站起來，他要走了。

一年，短短的一年，世事滄桑，佳人已不再，獨有桃林空。桃花依舊還是那片桃花，可是沒有絳娘，這桃花還有什么意思?春風(fēng)雖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頭。這一切難道只是一場夢嗎?

崔護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出桃林。晚風(fēng)瑟瑟，把芬芳的桃花花瓣吹落枝頭，那一片片如蝶舞一樣的桃花花瓣在空中飄搖，宛如絳娘那面若桃花的臉。花瓣落滿他的肩頭，他捧住一片花瓣，長久地凝視，一滴淚落在了花瓣上。

他多么想此刻絳娘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可是絳娘只能永遠(yuǎn)活在他的夢里了。

走出桃林，他情不能自己，哀傷地嘆道：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然而，他又如何笑得出來?要笑也只能苦笑吧，一個“笑”字道出了世事多變、人去樓空的無盡凄涼。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