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福
一
老趙是俺父親童年時的玩伴、中年時的弟兄、老年時的朋友,老哥倆終生相處,親如手足,一輩子不離不棄,彼此間其樂融融。
多少年來,俺村里人都這樣喊“老趙”,俺父親俺娘也這樣稱呼,以至于俺這些做晚輩的,也跟著說老趙長老趙短的,只是在老趙當(dāng)面,尊稱“老趙大爺”。
老趙家住河南省鹿邑縣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里,距俺家有百里之遙。老趙與俺父親是如何成為朋友的,說來還頗有點傳奇色彩。聽俺父親說,俺曾祖父張從先是個鹽商,兼營煤油,屬為了生計做小買賣的那類商販。1942年冬季的一個傍晚,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地上一片白茫茫,分不清哪是路哪是田。曾祖父推著裝滿貨物的獨輪車,饑寒交迫,又累又困,實在是沒辦法走路了,就借宿在老趙的家里。那時,老趙還只有四五歲光景,正是懵懵懂懂的頑童階段。老趙家是個“大地主”,其祖父號稱“趙員外”,有良田百余頃,雇長工短工幾十人,蓋房舍幾十間,是方圓百十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蟾粦?。老趙的父親娶了四房妻妾,財多人丁稀,就老趙這么一棵獨苗,傳宗接代的唯一人選,那真是全家上下的寶貝疙瘩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丟了,童年時代享盡了人間該有不該有的溺愛。俺曾祖父借住在這個大戶人家,吃點自帶的干糧,向主人要點開水喝,就脫鞋不脫襪,和身一躺埋頭睡覺去了。
天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那知,不諳人間世故的老趙,趁俺曾祖父睡覺的當(dāng)兒,不知是好奇還是咋的,手捧著那白花花的食鹽,以為是“白糖”吃了起來。誰也不知道老趙吃了多少鹽,待他家大人發(fā)現(xiàn)時,老趙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眼皮上翻,快不省人事了。這簡直是天上捅個大窟窿,那還得了??!他家人一邊救治老趙,一邊把俺曾祖父抓了起來,吊在房梁上痛打了一頓,說是孩子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就拿俺曾祖父抵命。俺曾祖父嚇壞了,在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當(dāng)兒,還一個勁地向人家低頭認(rèn)罪:“都是俺的錯,俺真不該在這借住啊,您們就是把俺打死一百次,俺的命賤,一百個命也抵不上少爺?shù)拿 ?/p>
鄉(xiāng)村郎中為老趙灌了一些上吐下泄的猛藥,又喂了一通涼白開,總算是把老趙從閻羅王那兒拉了回來。一天一夜后,老趙又活蹦亂跳地見好如初了。
老趙家畢竟是當(dāng)?shù)刂獣_(dá)理的旺族大戶,事后他們想想,這事是老趙人小不懂事造成的,你偷吃了人家的食鹽,就是吃死了,也怪不得人家?。∮谑?,這家人就拿些“袁大頭”向俺曾祖父賠禮道歉,不僅高價收購了俺曾祖父的一車食鹽和一桶煤油,還留俺曾祖父在他家吃喝養(yǎng)傷一個多月。期間,“老員外”父子天天賠不是,就差磕頭下跪了。真是不打不相交,自此,兩家人變成了一家人,朝夕相處,尊長有序,親得不能再親了。俺曾祖父從回家時,“老員外”特意拿出能買十畝地的家當(dāng),贈予俺曾祖父回來置業(yè)興家。
看來,好心人,天不負(fù)。人心好,天知道。世間萬物有良知。后來,鄉(xiāng)親們笑稱俺曾祖父摔倒撿個銅錢因禍得福了,曾祖父一臉嚴(yán)肅地說:有因就有果,這個賬早晚都得還!
二
俺父親與老趙相識,是在土改時期。那年代,老趙家被劃成了“惡霸地主”成份,新生的革命政權(quán)在清查清算時,發(fā)現(xiàn)老趙家多年前因感染傷寒病死過一個長工,還常年有幾十位雇工和頭十個貧苦人家的黃花閨女當(dāng)使喚丫鬟,既有人命又剝削勞苦大眾,自然是要受到人民政府鎮(zhèn)壓的。老趙的父親怕老趙這棵獨苗受株連,就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偷偷趕輛馬車把老趙送到俺家,啥也沒說就急匆匆地返回了。那當(dāng)兒,老趙一家人哭天喊地,悲泣哀號,到處跟人說老趙一不留神掉落河里被大水沖跑了,悲慘故事演繹得天衣無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信以為真。
惡霸地主家的孩子掉到河里淹死了,當(dāng)?shù)厝擞械恼f老天爺睜開慧眼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上天讓大地主斷子絕孫了。當(dāng)然,幾代人逐步積累下來的大戶人家,到頭來連個傳宗接代的獨種也沒能留住,惹得不少善良的村民表示惋惜和同情,他們不顧有被嫌疑的麻煩,紛紛勸說老趙家人死不能復(fù)生,活著的人還要活好,想開點看遠(yuǎn)點,這多多少少給正在受到鎮(zhèn)壓的一家人是個極好的安慰。
老趙送到俺家時,俺曾祖父已去世好幾年了,是俺爺爺張萬倉收留了他,對外說老趙是俺山東老家的一個遠(yuǎn)門親戚,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前來投親的。那時農(nóng)村人雖然階級覺悟和革命警惕性很高,可畢竟都比較純樸,沒人懷疑其是些“惡霸地主”的后代。就這樣,老趙在俺家安頓了下來,成為俺家的一分子。老趙與俺父親是同歲,兄弟倆白天一起讀書干活,晚上就在一張床上“對腳板”。俺爺爺也許是覺得老趙是一個異鄉(xiāng)人、苦孩子,不僅有好吃的讓他先吃,有好衣服先給他穿,而且把老趙培養(yǎng)到初中畢業(yè),還為老趙娶了媳婦蓋了房子,比對俺父親俺大伯他們不知要好多少倍哩!為這,俺父親有一肚子委屈,經(jīng)常說爺爺偏心眼。老趙在俺家生活二十多年,他家不僅沒人來看過,連封信也沒來過,近在百里,音信皆無,說來也是匪夷所思。每提及這事,老趙都是傷心地說他家人可能在階級斗爭中“斗死了”,死光了,絕戶了……
七十年代初,農(nóng)村的地主富農(nóng)等級成份取消了,都是國家社員了,俺爺爺就多次講到要老趙回老家看看,而不知咋的,不管俺爺爺咋說,老趙就是不提回老家的事。有天,俺爺爺根據(jù)政府安排,以省勞模身份到亳縣參觀,順便去了趟隔壁的河南鹿邑縣老趙的老家。俺爺爺?shù)嚼馅w家時,見老趙的父親身板硬朗得很,帶著兩房太太(一人離婚不離家,吃住在一起,其實還是一家人)住在三間大瓦房里,見誰都是樂呵呵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后來,老趙舉家回遷時,妻子兒女一家六口人穿戴整齊,坐在俺爺爺俺父親駕駛的由三匹高頭大馬拉的一輛馬車上,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地回到家鄉(xiāng)。據(jù)說,老趙與他父親一見面,就質(zhì)問他父親這些年為何不去看他,他父親仍然是一付樂呵呵的菩薩相,爽朗地笑著說:“張賣鹽的是啥人啊,那可是天底下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好人吶!”
老趙回原籍定居后,一度與俺家失去了聯(lián)系,兩地間雖說只有百里之遙,但那時的農(nóng)村沒有通電話,也沒有通公路,來回一趟挺費事的,加之俺們兩家的子女們都正處于上學(xué)、結(jié)婚、找出路的“繁忙季節(jié)”,不聯(lián)系想必也在情理之中了。
三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俺爺爺年近九十高齡了,一病不起。在彌留之際,老人家突然提出要見見老趙。俺家里人都知道,俺爺爺對老趙比自己的親兒子還親,可以說老趙是他一生的牽掛。對老人的這個臨終要求,俺父親二話沒說,騎個自行車就出發(fā)了,當(dāng)天傍晚趕到老趙家時,見老趙披麻戴孝剛辦完喪事,原來他的老父親正是那天下葬的。老趙見到俺父親,一下子哭成了淚人,他悲痛地對俺父親說,那幾年他家里出了不少事,全家人受了不少苦,先是兩位老母親,緊接著是老父親,三位老人接連辭世,無論從經(jīng)濟(jì)上還是精神上,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還由于全家搬遷回來時間不長,對當(dāng)?shù)氐娜饲槭拦什惶旖j(luò),親戚之間也缺少聯(lián)系,可能還有“地主后代”的殘余影響,四個子女沒有一個找到對象的,因此,年屆五十的老趙兩口子頭發(fā)都急白了。俺父親見此情景,掏出身上僅有的三十元錢,又說了一些寬慰老趙的話,不顧老趙的苦苦勸留,一口水也沒喝,騎車就往回趕了。
當(dāng)天夜里,俺父親摸黑騎車一直到天快亮?xí)r才趕到家,見到彌留的爺爺,放聲大哭。爺爺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老人啥也沒問,斷斷續(xù)續(xù)地對俺父親俺大伯他們說,俺曾祖父臨“走”之前,囑咐過俺爺爺,說老趙的爺爺當(dāng)年贈予俺曾祖父銀元時,兩位老人約定:“做世交,不嫌棄。”說罷這話,爺爺深情地望了望他身邊的子孫們,頭一歪駕鶴歸天了。
翌日,俺全家都忙于爺爺?shù)膯适拢r(nóng)村的喪事規(guī)矩多,不僅要給歸天的爺爺一天三頓送水送飯,而且親朋好友要磕頭報喪,人來吊孝要磕頭謝孝,個個忙得暈頭轉(zhuǎn)向。誰也沒有想到,老趙帶著兩個兒子,突然出現(xiàn)了。他爺兒仨撲通跪到靈柩前,放聲大哭了起來,老趙邊搧自己的耳光,邊大聲哭道:孩兒俺沒盡孝??!孩兒俺對不住啊……直哭得撕心裂肺,現(xiàn)場人無不動容。俺父親對人說:都別勸他,讓他哭吧,讓他哭個夠!
這次,老趙爺兒仨在俺家住了六七天,每天都去墳地給俺爺爺燒紙錢,說是守孝七日。老趙對俺父親沒告訴爺爺病危這事很有看法,說俺父親沒把他當(dāng)兄弟看。他說,那天俺父親連夜住家趕,他全家都覺得不對勁,估計家里肯定有要緊事,于是就和兒子商議,雇個機(jī)動三輪車趕過來了,否則,他一輩子也過意不去。他說,他就是張家的兒子,沒有張家的養(yǎng)育之恩,他哪有現(xiàn)在這個家庭啊!他說……
打這,兩家人來往頻繁了,尤其是后來電話通了,柏油馬路通了,交通通訊都方便了,老趙隔個十天半月就打來一次問候電話,每年都能來俺家五六次,而每次來都小住幾日。記得是八四年入冬的一天,老趙把他女兒四丫也帶到俺家來了,對俺父親俺娘說,這丫頭勤快得很,給咱家做媳婦吧。俺父親俺娘趕緊說: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四丫和俺是同歲,他家沒搬走時,俺倆天天爭東西吃,三天兩頭打架,給俺當(dāng)媳婦,打死俺也不愿意。俺知道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父母之命不可違,于是就來個陽奉陰違,表面上假裝很滿意的樣子,私下里就是不理四丫。那年,父母逼急了,俺偷偷報名參軍到部隊去了……
去年農(nóng)歷七月份,俺父親突發(fā)腦梗塞,沒來得及跟任何親人打招呼,就急匆匆地“走”了。下葬那天,俺大伯突然提出要通知老趙,說老趙和俺父親小時候一張床上睡十幾年,一輩子“哥倆好”,不報個信怕老趙怪罪人。家里人一合計,都認(rèn)為應(yīng)該給老趙報個信。俺二哥立馬掏出手機(jī)撥打老趙家的電話,電話是老趙的大兒子接的,俺二哥把俺父親過世的消息說出后,緊接著就顯示出了驚愕的表情,“噢—噢—”兩聲后,一句話也不說了。
俺趕緊問二哥咋啦,二哥拖著哭腔說:老趙與咱父親結(jié)伴“走”了,都是突發(fā)腦梗塞,都是上午九點鐘“走”的。
俺一怔,腦海里突然覺得:冥冥之中,難道真的有人主宰世間沉浮?
責(zé)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