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傳媒時代,人人事事都講究打個廣告什么的。君不見,連中央電視臺的“天氣預報”幾乎都變成了全國各地的旅游廣告大比拼。但說實話,雖然它們見縫插針,爭分奪秒,字字千金,卻沒幾句能入耳入心的,聲光電畫——再配上動漫也是白搭。比起古人的生花妙筆或金口玉言來,那還真是差點事兒。譬如說吧,千年以來,人們只要一提及江西,就連黃口小兒也脫口能誦《滕王閣序》中的八字“廣告”真言: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不僅概括精妙,言簡意賅,文格高雅,更為難得的還在于她的前瞻性和預言性。
其實,早在王勃的初唐時代,江西的“人杰”并不鼎盛,勉強算上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陶侃、陶淵明——也遠不到被人們追捧的程度。要說起政治、經濟、人文環(huán)境來,那還真有點“老、少、邊、窮”的意思,就以科舉成績論吧,直至中唐李德裕從袁州復出重掌朝政時,袁州才出了江西歷史上第一個狀元盧肇,整個李唐至五代,江西總共才出了不到76名進士,政績文章也乏善可陳。但也許是托了王勃吉言吧,李唐王朝過去不久,便真的是“睢園綠竹,氣臨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按光緒《江西通志·選舉·進士》所列名單,僅北宋時期,江西13州軍65縣就出進士1729名,占全國總數(shù)(19066名)的9. 06%,倏忽間異軍突起,令天下刮目。關鍵還不在數(shù)量的大幅躍升,更在于質量——“人才的杰出程度”——光參與決策朝政的宰相級重臣就先后有太宗期的陳恕,真宗期的王欽若,仁宗期的晏殊、劉沆,神宗期的王安石,徽宗期的曾布等。領兵大將有王韶父子、蕭固、熊本等。尤在文化學術領域,先后涌現(xiàn)出了中軍旗手或一派宗師如歐陽修、曾鞏、晏殊、王安石、李覯、黃庭堅等等。而且,這種“中部崛起”之勢到了南宋更有增無已。從建炎二年(1128)開科取士,至咸淳十年(1274),南宋152年間共計49榜,進士總數(shù)23319名,而江西竟得3669名,平均每縣53.9名,占全國15.7%。其中既有以文天祥為代表的9名宰相和12名宰執(zhí)(副相),更有文化學術界的陸九淵、陸九韶、陸九齡、朱熹、胡銓、周必大、楊萬里、彭龜年(其實還可包括在上饒鉛山度過后半生的辛棄疾)等頂級人物,真是逞一時之繁盛,領天下之風騷。
江西為何能在兩宋異軍突起成為全國重鎮(zhèn)?這當然是個大題目,本文無力細究,所謂借王勃吉言也不過說笑而已。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由于有兩宋人物,才開始坐實“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說辭(雖然趙宋以后還有朱明一朝的鼎盛,但盛極而衰,總體趨勢是江河日下。隨著嚴嵩集團的垮臺,江西仕人開始淡出中央政權,其他方面的響亮人物除了湯顯祖、宋應星、八大山人而外,也逐漸寥落如晨星),使之雄辯而鑿鑿有據,擲地有聲。兩宋之于江西,是個什么關系呢?依我陋見,主要不外乎主客觀兩端而已。
就客觀而言,首先,由于封建社會發(fā)展成熟和國家政治經濟重心南移,江西特別適合農耕經濟的盆地丘陵地理優(yōu)勢開始凸顯。鄱陽湖—贛江流域人口激增,物阜糧豐,早已從隋唐的前沿軍事要沖迅速嬗變?yōu)榭氨冉愕男蝿僦畢^(qū)了。其次,經濟興而教育興,再加上趙宋一朝偃武修文的國策引導,隨之而來的就是江西文化教育的大昌盛。以白鹿洞、白鷺洲、象山、龍山等著名書院為代表的官辦民辦書院至南宋時已達134個,再加上各地州縣學校的興辦和大量鄉(xiāng)學(私塾)先生的教育下移帶來的水平上升,使無數(shù)江西士子一時如過江之鯽,紛紛得以順利地進入規(guī)范的科考主流渠道,不少人縱身一躍,一夜之間便完成了魚龍變化。就主觀而言,江西弟子生性勤苦,天性好學,心性上進,一有外力和條件就迅速形成了全民向學的優(yōu)良風氣。恰如洪邁在《容齋隨筆·饒州風俗》中所記:“古者江南不能與中土等,宋受天命,然后七閩二浙與江之西東,冠帶詩書,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又當寬平無事之際,而天性好善,為父兄者以其子與弟不文為咎;為母妻者以其子與夫不學為辱。其美如此?!毖傻貌弧皩W而優(yōu)則仕”?
中古以前,江南不等中土,乃北方正統(tǒng)觀念。據載,宋太祖趙匡胤初登大寶時即寫下“南人不得坐吾此堂”八字訓言,刻石政事堂前以誡后人。而北宋之初,陜西籍樞密使寇準曾不止一次以“南方下國人,不宜多冠士”和“殊外江人”為由,諫阻真宗欽點臨江軍新喻人蕭貫為狀元,賜晏殊同進士出身。從“不等”到“甲于天下”,當然有時間的力量(約摸半個世紀),更有這半個世紀中,江西士子不屈不撓頑強崛起前仆后繼的群體對上對下的雙向影響。關于此點,治宋專家許懷林先生有精辟分析,他認為:
“首先,晏殊、歐陽修、王安石等宰執(zhí)大臣參與朝廷決策,規(guī)范著全局發(fā)展大勢,數(shù)十上百的中下級官員奔走四方,既帶著家鄉(xiāng)的生活情狀與風俗民意表達意見,又以權威性身份將朝廷旨意不斷傳遞到鄉(xiāng)里,江西州縣不能不隨著大潮起伏波動,洪、饒、虔、吉等13州軍的興衰演變,都與朝廷的取舍更改息息相關。其次,江西士大夫普遍出身低微,‘無閥閱勛庸,‘未知名于中朝,他們爭先涌現(xiàn)于政壇,不僅是他們個人品德才智的展示,也是鄉(xiāng)邦經濟水準與人文精神的體現(xiàn),換來的評議除他們個人之外,還包含對江西地方的整體估量。輕視‘外江人的觀念最終消失,就是他們的身影始終不離朝廷的結果。第三,這一大批人的先后輝映,他們的政治業(yè)績,學術地位與社會名望,給家鄉(xiāng)帶來的積極效應是全方位、持久釋放著的,尤其是對子弟后輩的成長,始終是一個榜樣,對人的啟迪與熏陶作用,不可限量……第四,這批科舉精英人才的學術論著、奏章文牘、書信筆札、詩詞歌賦等作品,無不是傳統(tǒng)文化寶庫中的珍品,他們的家鄉(xiāng)人閱讀起來,觀書見人,步其腳印,進入他們的生活場景,咀嚼其酸甜苦辣自然格外親切,別有一番新滋味?!?《江西通史·北宋卷》,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
上引前兩點,主要說江西士子居高聲遠,上達天聽,身據要津,聳動天下,可謂視野開闊,持論公允,眼光精到,議論雄辯。但在我這個江西鄉(xiāng)黨讀來,對后兩點倒更能會心,別有體會。我祖籍萍鄉(xiāng),生于宜春,因此自小到大就對文廷式、盧肇等大鄉(xiāng)賢的嘉言懿行、生活場景格外留心。多年來,先后在潯陽陶淵明故居、婺源朱熹故居、臨川湯顯祖故居、萬載謝靈運墓、高安朱軾墓等處留下過拜謁的足跡、叩尋的目光。身臨其境,觀書見人,觸景生情,撫今追昔,常常不勝感慨,生出無限遐思。
還是回頭說兩宋人物吧。憑我私心,兩宋文人中最讓我心儀的首推蘇東坡,(其實何止兩宋,放眼兩千年又何嘗不是如此),詩詞文章書畫,無不精絕,自不必說,為人處世有風骨、有格調、有情趣,是一個高人也是一個妙人,感覺近在咫尺,卻又高山仰止。其次是李清照,千古女詞人第一圣手,“人比黃花瘦”,“應是綠肥紅瘦”,光兩個“瘦”字,就將閨怨與相思寫得玲瓏徹骨,令趙明誠等須眉男子愧煞。再一個就是辛棄疾了,一句“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千年已逝,雄風不減;一句“把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讓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之共鳴,為之動容,為之扼腕,為之憐惜……然后就要說到黃庭堅了。在我眼中,他頭上有三個光環(huán):一是“江西詩派”領袖,二是大書法家,三是蘇門高足。坦率地說,我對黃詩研究甚少,但他開宗立派,是江西歷史上的牛人之一,令人不得不敬。而黃書則為我真愛,至今我臨帖只臨“蘇黃”。至于“蘇門學子”就有點愛屋及烏了??偠灾?有了這三點,黃庭堅這三個字對我就具有了擋不住的魅力。
2007年春節(jié)剛過,令我神往已久的修水之行終于啟程了,此行由修水籍文友、戰(zhàn)友朱法元君策劃、領隊兼導游,同行者還有黃敏君。擇日不如撞日,那天是個罕見的好日子,是何黃道吉日倒記不清了,但令我們吃驚不已的是一路迎面共碰見了48隊婚車,少則七八輛為伍,多則幾十輛成行,逶迤不斷,五彩繽紛,真?zhèn)€是花車大巡游。百里看遍長安花啊!加上新年的喜慶氣氛還漾蕩在村舍、田疇、山野之間,車內車外,春光燦爛,春意盎然,我們幾個也被感染得容光煥發(fā),仿佛都沾上了一點新人的精神頭,一路上談笑風生,妙語連珠。我還學習金圣嘆,創(chuàng)作了若干條“不亦快哉”,博得滿車喝彩。這天是個好兆頭,修水是個好地方。接下來的兩天中,賞心悅目,美酒佳肴,歡聲笑語自不必說,但修水之行的重點只有兩處:黃庭堅老家雙井村,陳寅恪祖居陳家大屋。
在我看來,修水和我的故鄉(xiāng)宜春兩座小城的神似點都是一城帶水。不同點在于,宜春是秀江穿城而過,一水多橋,搖曳多姿,顯得靈動、秀麗、精致;而修水則更見開闊、大氣和雄渾,有一股子古樸、混沌和蒼茫感。雙井村就位于出縣城上溯修水20多里處,江水回環(huán)呈巨蟒盤繞之態(tài),群山綿延成騰龍首尾相連之勢,天穹之下,一派龍蛇氣象。地靈人杰,黃氏顯赫。自宋以來,黃門共出進士48名,僅黃庭堅家族祖孫四代人,從大中祥符八年(1015)至宣和三年(1121)的105年間,場場科考紅旗報捷,進士蟬聯(lián),先后高中33人。以至黃氏富而重教風動分寧(今修水縣),后世史家評曰:“后分寧世家學問之原,蓋出于黃氏?!?同治《義寧州志》卷19《選舉·進士》)黃氏輝煌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同樣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反差,即黃庭堅雖然詩書名滿天下,卻因耿介剛直,敢為王安石辯,“元祐更化”以后即屢遭貶責,直至列入“元祐黨人碑”,除名勒停流放羈管,郁郁而終。尚可寬慰的是還有一個反差,這也是第三點感觸深刻之處,即盡管當時“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黃門數(shù)十名進士中累官至尚書、侍郎、疆吏者不乏其人,但如今安在哉?若不是借了黃庭堅的光,今天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們呢?這就是精神創(chuàng)造的價值,文化承傳的意義,立言傳世的威力啊!正可謂歷史不是無情客,人間正道是滄桑……
其實說到文化創(chuàng)造與承傳的規(guī)律,還有兩點:一是“墻里開花墻外香”,二是當時開花后世香。黃庭堅是古例,陳寅恪是今例。在修水之行中,談起黃氏當然少有不知者,若問及陳氏,則大多報以茫然或語焉不詳。而且去過陳家大屋者寥寥,問路不順,驅車亦難。但看了才知大屋風水確實奇特。地勢雖然略嫌逼仄,卻前有溪流環(huán)繞,明堂開闊,案山、朝山重巒疊嶂,后有靠山、祖山參差攀緣,兩側則峻嶺聳峙,形成萬山窩中一大屋之景觀。最為罕見之處是陳家祖墳就葬在大屋背后小山半腰,距大屋天井徑直不過十余米,從天井仰望,只見小山頂上四棵古松蒼黛如墨,枝干如鐵,他們互為支持又連成一體,形若飛龍在天。聯(lián)想到陳寶箴、陳三立、陳寅恪、陳衡恪一門四杰光耀中華近現(xiàn)代史,怎不令人望之肅然,心生敬畏,深感神秘呢?(此為又一話題,打住。)
要說修水之行的第三個收獲那就是認識法元君了。此前我們雖然同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在福州軍區(qū)扛過槍桿子耍過筆桿子,但畢竟不在一個部隊,只是相互神交而已。這次一路神聊,無話不談,讓我對法元君增加了七分了解和三分敬意。我們的從軍經歷略略相似,但他入伍前從少年農民到民辦教師的奮斗,和中年轉業(yè)到地方工作的磨煉,比我的履歷豐富,引起了我的極大興味。前者,他從幕阜山下一個貧家子弟起步,挑腳、砍柴、燒炭、教書無所不能,靠的是吃苦耐勞的品格和毅力,后來他從軍人搖身一變進入省委機關中樞,從經驗材料、簡報通訊到領導講話,一支生花妙筆也曾如大匠運斤,游刃有余,靠的是刻苦鉆研的穎悟和意志。但那一路上,他最讓我們動心動容的還是少年時候的回憶,故鄉(xiāng)的山水與人情,精彩的故事與細節(jié)令人拍案。我說你如不照實寫出來讓人分享,就是浪費,就是“犯罪”。他說他正有此意,并相約寫完后邀我作序,我慨然應允。
最近集中讀了法元君新近付梓的散文集《沉靜的山歌》,更加印證了2007年修水之行我對法元君的九字印象:有古風,有文氣,有武相。所謂“古風”是指孑然遺存于幕阜山民身上的那種質樸厚道與堅韌,在法元身上依稀可辨,這也是他的出身(血緣和地緣)所決定的,是他可貴的本質與本色。所謂“文氣”是指他的個性聰慧和天賦靈氣,以及長期讀書學習所涵養(yǎng)出來的一種書卷氣,一種謙謙君子風,或云“腹有詩書氣自華”吧。所謂“武相”,包括內外兩個方面,“外”是說他在江西人中稱得上魁偉的身材和將軍的體格,“內”是說他訓練有素的軍人的機敏和練達。前者屬于遺傳,后者來自歷練。法元在“后記”中總結自己“三從四得”——少年從軍,中年從政,現(xiàn)在從文。道出了實情,也不乏自嘲意味:由習文開始,轉一大圈,最終還是從了文,又回到了原點。當年走出幕阜山靠的就是一支筆啊(這一點總使我聯(lián)想起兩宋時代的幕阜山子弟、分寧子弟、江西13州軍子弟。那年與法元修水行,看著他,我眼前總迭現(xiàn)出近千年前江西子弟們寒窗苦讀的身影、赴京趕考匆匆行走于山道上的身影……)他遺憾嗎?他認命嗎?他肯定有過更多的憧憬,更多的企盼,他未能一一如愿,決非才情不逮、人品不佳、能力不及,而是緣分未到,機遇不巧,命運不濟。通俗一點說還是命運二字,而西哲有云:性格即命運。我自忖性格和法元有相似處,放眼周遭,似乎江西人性格有一定的共通性。以兩宋人物為例,三個共同點當為學界共識,一是多出身平民起于草根,二是靠個人才干單打獨斗,三是不事逢迎不善經營。(南宋時一度四名正、副宰相中有三個江西饒州人,所以推薦官員時流傳一句說笑,“得饒人處且饒人”。這當然是一句說笑了。但進入有明一代,尤其是解縉、楊士奇入閣后直到嚴嵩時期,上述風氣有所變異。)
近千年前如此,近千年后又如何呢?20世紀30年代,國民黨文膽、蔣介石大秘陳布雷曾對江西人作過深入分析,認為江西人誠樸勤勞,節(jié)儉刻苦,待人熱情,禮貌周到,不過質勝于文,偏于古板,或者說“勤苦有余而發(fā)育不足,質樸有余而進取不足,守分有余而自強不足,禮讓有余而微少勇氣,誠篤有余而欠缺蓬勃慷慨的熱情?!?參見何友良《江西通史·民國卷·導論》)
當然,任何概括都是要以犧牲個別為代價的,陳說是否有當自然可商,但我暗自反省自己并比對法元君,又深感陳說頗有幾分道理。于是問題就來了,是否近千年前縱橫無礙的樸素無華近于木訥,勤勞節(jié)儉接近吝嗇,篤實本分偏向保守,小富即安易于滿足,禮讓厚道貌似怯懦等等的“老表氣”到了現(xiàn)代行不通了?不吃香了?要淘汰了?我看沒這么簡單,不能以“進化論”“新比舊好”“與時俱進”來一概而論。即使要改造也要“把根留住”,不能潑洗澡水連孩子一塊倒掉。要分析、要鑒別、要揚棄。又何況,幾千年來,在江西這樣一個氣候濕潤、土地肥沃、雨水充沛、丘陵起伏、江河縱橫、物產自給有余、地理自成單元的特定地域所形成的特定的文化精神與性格,也自有她的合規(guī)律性和優(yōu)勢,更不是說改就能改得了的呀!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人如此,一家族如此,一地方一省區(qū)一國家更是如此。國人叫國民性,江西人就叫“老表性”,這是那么容易改得了的嗎?
我沒有就“老表性”問題與法元進行過探討,但我從《沉靜的山歌》中讀出了他的認同感。所謂《沉靜的山歌》不就是一曲流自心底的懷念故鄉(xiāng)的歌嗎?人說“潛深流靜”,正因為潛藏得深了才會表面平靜內里洶涌,(這不正是“老表性”表征之一嗎?)又像陳年老酒,因為貯存久,發(fā)酵足,所以才清冽純正,醇香綿長?!冻领o的山歌》的基本主題是懷舊,主要特點是真摯、深情。無論是“故園之韻”“故事之詠”還是“故人之音”,作者唱來都自然真切,低回婉轉,一詠三嘆。從《山城印象》到《水鳴深山》,幕阜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泉,在作者眼中都美不勝收,都款款深情。繽紛的記憶構成了作者看取世界的基本底色和欣賞自然、熱愛生活的基本態(tài)度。從《老屋》《擔腳》到《守夜》,作者反復傳遞出一個信念: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他正是從苦難出發(fā)才穿越苦難超越苦難,得出了自己的幸福觀:幸福需要對比,苦難不僅鍛煉人,磨礪人,還能成為人生的財富和幸福指數(shù)的參照物。所以他釀苦為蜜,感謝苦難。在《紡車聲聲》《我的伯公》《阿芳》《少年好友》諸篇中,一個個作者的長輩、親人和兒時伙伴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留給我們難忘的印象,更留給了作者刻骨銘心的記憶,永恒的思念甚至是愧疚。古人云:滴水之恩,當報涌泉;又云: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前者為道德準則,后者為人生遺憾。作者在此真情感恩,只是有的故人已逝,報答無門啊。至此,全書的主題也由懷舊升華為了感恩。
為什么要感恩?難道曾經的幕阜山的歲月還不夠貧瘠、匱乏、寒磣和痛苦嗎?是的,但是,更多的是相反。傾心聽一聽《沉靜的山歌》吧,你就會知道,一個人的熱愛(不熱愛故鄉(xiāng)的人怎么會熱愛祖國?不熱愛親人的人怎么會熱愛眾生)、善良、忠貞、友情、奉獻、團結、頑強、勤儉、刻苦、憐惜、悲憫、寬容等等優(yōu)良品質從何而來?不就是來自故鄉(xiāng)秀美的山川地理、神秘的風俗禮儀、淳樸的父老鄉(xiāng)親以及從早到晚都充滿著火塘邊的絮語、曬場上的歡笑、小徑上的山歌、暮色中歸家時親切的狗吠、晨光里出門時嘹亮的雞啼嗎?這就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就是一個地域的文化、精神和氣質的自然遺傳,她像學前教育、課外學習,她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無孔不入、水滴石穿,最終把你塑成了你!也許你20歲上離開了她,出去見了大世面,長了大才干,但你最初的胚子、模樣早就在這里鑄造成型。
證之以法元不就是這樣嗎?我所說他身上的“古風”“文氣”“武相”不都主要來自幕阜山嗎?這里我再略提一下“文氣”。雖然法元自家的“老屋”沒有“狀元及第”“進士及第”之類的匾牌,但他在《雙井競秀》《黃龍山與黃龍寺》《老屋》諸篇中流露的對先賢深深的崇敬與艷羨之情和濃濃的文化氣息還是撲面而來,讓人感受到了一顆少年讀書種子對于文化的陽光雨露的強烈渴望。這顆種子后來頑強地破土而出,在貧瘠的土壤中生根發(fā)芽,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天賦動力。說白了,法元的本質性格就是“老表氣”加文人氣。少年法元憑著一點文化從幕阜山脫穎而出,中年法元到了知天命之年又回歸了文化界,風帆正滿,發(fā)奮蹈礪地來寫書、編書、策劃書。大好啊!寫得了的就寫,寫不了的就編,再編不過來就策劃,組織領導別人寫和編,讓幕阜山文化走向全省,讓贛文化走向全國,讓中華文化走向全世界。天降大任于斯人啊!法元,你已經不僅僅是你自己了,你是幕阜山文化、贛文化、中華文化賡續(xù)、傳播鏈條中的重要一環(huán)。這就是你的宿命,你的宿命就是讓沉靜了多少年的“山歌”再高亢、嘹亮起來。你就好好地知命和認命吧。求仁得仁,夫復何求?
最后,我的思緒重回2007年新春的修水之夜。賓館花圃中的涼亭下,夜已經靜了,茶已經淡了,話也似乎說完了。新月如鉤,月色如靄,把遠山近樹都浸淫得朦朦朧朧,像在煙里,像在水中?!肮湃瞬灰娊駮r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一時間,千年的時空遠了又近了,清晰了又模糊了。我的腦子有點亂,想說點什么,關于黃庭堅,關于修水,關于兩宋時期的江西進士現(xiàn)象與“老表氣”……
好了,兩年半之后,今夜,己丑初秋的處暑,依然高溫難耐,但《沉靜的山歌》多少撫慰了我的燥熱,幫助我梳理歷史,回憶場景。分析法元和他的散文,總算把兩年前想說的話勾起來了,說出來了。說得對不對,期待法元和各路方家賜教。
朱向前1954年生于江西宜春。中國作協(xié)全國委員,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委,歷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戲劇系副主任,訓練部副部長、部長,解放軍藝術學院副院長,教授,1996年授予大校軍銜,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代表作品有:文論集和專著《尋找合點》《沉入生命》《初心與正覺》《軍旅文學史論》《黑白齋序跋》《中國軍旅文學50年》《毛澤東詩詞的另一種解讀》等16種,約500萬字。獲得魯迅文學獎、國家社科基金優(yōu)秀成果獎等多種獎項。
責任編輯 許 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