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連與白日夢

王傳順

摘要:《紅與黑》的主人公于連充滿了野心,一心想著飛黃騰達.本文從白日夢的角度,通過他與德?雷納爾夫人以及德?拉莫爾小姐的關系,對其野心做了分析,從而得出結(jié)論,于連的所作所為不過是作家白日夢的化身。

關鍵詞:《紅與黑》 于連 白日夢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5312(2009)18-

世界文學長廊中,不乏生前默默無聞,死后大放異彩的作家,法國作家司湯達就是其中一個。其代表作《紅與黑》初版時只印了七百五十冊,后來依據(jù)合同又勉強加印了幾百冊,而且也沒激起多大的反響。直到后來以泰納為首的一批文人阿重新發(fā)現(xiàn)司湯達以來,其聲譽日隆,而《紅與黑》也榮登于世界名著之林。細讀全書,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文本里蘊含著一種很強的白日夢傾向。

弗洛伊德在《創(chuàng)作家與白日夢》一文中指出,白日夢就是人的幻想,它源自兒童時代的游戲。兒童靠做游戲來滿足自己的愿望,獲得快樂。人長大后不再做游戲了,但不會放棄那種快樂,而只是換了一種形式而已,這就是幻想。所不同的是兒童并不掩飾他們的游戲,而成年人的幻想由于都是在現(xiàn)實中難以實現(xiàn)的,羞于啟齒的愿望,因而必須加以掩飾。由此弗洛伊德認為,睡眠中的夢也是幻想,因為它與幻想同理。由于“幻想的動力是未得到滿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個愿望的履行”,所以“夜間的夢與白日夢——我們都已十分了解的那種幻想,是愿望的實現(xiàn)?！?/p>

我們結(jié)合一下弗洛伊德的其它理論觀點來看白日夢。弗洛伊德曾提出過意識體驗三層結(jié)構(gòu)說:意識,前意識和無意識。意識是這個結(jié)構(gòu)的最外層,指人對外界的直接感知,可以用語言表達;前意識是指那些此刻并不在一個人的意識之中,但可以通過集中注意力或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回憶起來的過去的經(jīng)驗,其功能在于阻礙無意識本能欲望進入意識之中;潛意識是一種本能沖動,它毫無理性,但卻能影響人的行為。意識和無意識是相互對立的:意識壓抑無意識本能沖動,使之只能得到偽裝的,象征的滿足;而無意識則是心理活動的基本動力,暗中支配意識。 三者也可以相互轉(zhuǎn)化,如無意識可以通過人的有意識努力變成意識,意識在一定條件下也可以深深地埋在無意識中。白日夢就和夢一樣,當一個愿望到不到實現(xiàn)時,就像被壓抑的潛意識一般在內(nèi)心左沖右突,企圖尋找一個發(fā)泄口,然后通過變相的方式——幻想得以實現(xiàn),在幻想中得到滿足和快感,其實這是一種宣泄和疏導,是壓抑的本能欲望得到緩解的一種心理放松方式。

既然白日夢是一種幻想,就像弗洛伊德指出的那樣,“一個幸福的人絕不會幻想,只有一個愿望未滿足的人才會。幻想的動力是未得到滿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個愿望的履行,他與使人不能感到滿足的現(xiàn)實有關聯(lián)。①于連絕不是一個幸福的人,他的父親是一個木匠,由于他身體孱弱,不適于體力勞動,所以一字不識的父親根本不喜歡他,把他看作家里的累贅。小說中是這樣描述他的,“家里人誰都鄙視他,因此他恨他的哥哥們和他的父親。星期日在廣場上玩耍,他總是挨打。②更為不幸的是,出生在一個木匠家里,卻偏偏養(yǎng)成了看書的嗜好,狂熱的崇拜拿破侖,形成了寧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飛黃騰達的野心。他的野心在當時的現(xiàn)實條件下很難實現(xiàn):平民家庭,無錢無勢無地位,也沒有親戚朋友是達官貴人。這些條件促使了于連白日夢的產(chǎn)生,事實上,在小說第五章中,司湯達就提到了他的這種幻想:“從幼小的年紀起,他就有過興奮的時刻。在這種時刻他懷著喜悅的心情夢想著有一天他會被介紹給巴黎的那些漂亮女人,他會用光輝的業(yè)績引起她們的注意。為什么他不能夠像波拿巴那樣被她們中間的一個愛上呢?波拿巴當年還處在貧困之中,就曾經(jīng)被光輝奪目的德?博阿內(nèi)夫人愛上。…這個想法給認為自己非常不幸的他帶來安慰,在他快樂的時候更增添了他的快樂?！雹垭S后的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正是按這種白日夢模式進行的。

一、于連與德?雷納爾夫人

司湯達在構(gòu)思《紅與黑》時,是受了當時的《法庭公報》報道的一件刑事案件影響的,案情大致如下:現(xiàn)年二十五歲的安托尼?貝爾德是布朗格村一個馬掌匠的兒子。他身體孱弱,不適合體力勞動,在學習方面卻頗有天賦,村里好幾位頭面人物便設法幫助他進身教會,當?shù)氐谋咎蒙窀甘樟袅怂?教他學習文化。經(jīng)神父介紹,在米肖先生家里做家庭教師。后來,年輕的家庭教師一口咬定和比他大十一歲的米肖夫人發(fā)生戀情,因而被掃地出門。此后,由于工作不順,就把厄運歸罪于米肖夫婦,后來潛入教堂,先向米肖夫人,后向自己,連開兩槍,兩人都重傷倒在血泊中。從這則報道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紅與黑》中于連與德?雷納爾夫人的故事情節(jié):于連出身平民,一個木匠的兒子,身體孱弱,愛沉思,愛讀書,受到了較高的文化教養(yǎng);在德?雷納爾家里做家庭教師,與女主人發(fā)生戀情;事情敗露,槍殺戀人,自己被判死刑。因此,于連雖然是司湯達筆下的一個文學典型,卻有一定的現(xiàn)實基礎。

在年輕的男人身上,性欲的愿望與野心的愿望往往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我們很難將二者分開。在弗洛伊德看來,性欲是人最根本的本能欲望,左右著人的行為。他把性欲稱之為利比多(libido),利比多的發(fā)展有四個時期:口腔期,肛門期,生殖器期和生殖期。在生殖器期階段,兒童身上發(fā)展出一種戀母情欲綜合癥。這種心理驅(qū)使兒童去愛異性雙親而討厭同性雙親。于是,男孩就把母親當作性愛對象而把父親當作情敵,女孩則正好相反。這就是俄狄浦斯情節(jié)或俄勒克特拉情節(jié)。于連與德?雷納爾夫人的交往就存在著這種性欲的愿望,存在著一種戀母情結(jié)。德?雷納爾夫人比于連大十多歲,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于連初進德?雷納爾家時,還是一個羞澀的青年,十八九的年紀。在德?雷納爾夫人眼里,他只是個大孩子而已,并且在隨后的相處中,處處流露出母性的情感。而于連呢,自幼喪母,缺乏母愛,在父親和哥哥那里也得不到關愛,遇到溫柔善良充滿女性魅力的德?雷納爾夫人,就產(chǎn)生了依戀之感,漸漸地,那種潛意識的戀母情結(jié)流露出來,并轉(zhuǎn)移到德?雷納爾夫人身上。他第一次見到德?雷納爾夫人,就被她天生的嫵媚所打動,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沖動,要吻一下她的手。在潛意識里,于連把德?雷納爾夫人作為性欲對象,最后本能掙脫了外在道德的束縛,和德?雷納爾夫人發(fā)展為戀人,并發(fā)生了關系。

除了性欲的愿望,我們也能看到野心的驅(qū)使。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解釋,“凡一個姑娘去一家人家當侍女、伴讀、保姆等,她就會不自覺地做著白日夢,即不管以什么方式,這一家的太太被除掉了,她自己取而代之,成為這家男主人的妻子?！雹苡谶B出身平民,從小就狂熱的崇拜拿破侖,并相信著“要么陣亡,要么三十六歲時當上將軍”,擺脫低賤的社會地位,躋身到上層是他最大的夢想,這個夢想已成為他行為的最大激勵因素,甚至在潛意識里也有了夢想的成分。于連對身份及其敏感,時刻不忘維護自己的尊嚴,這“實際上是一種防御機制,一種對內(nèi)心自卑感的補償?！雹菀虼?他寧愿在家挨打,挨餓,也不愿到貴族家當奴仆;他關心和誰同桌吃飯勝于關心薪金的多寡。他從一個木匠家庭來到一個市長家庭,環(huán)境的變化刺激著他,影響著他那向上爬的欲望。在他的潛意識里,或許就發(fā)生了這樣一種意念,不管以何種方式來取代這個家庭的男主人,成為這家女主人的丈夫(或情人),在精神上完成某種嫁接轉(zhuǎn)換,即,市長——市長夫人——市長夫人的情人,逆向推理就是市長夫人的情人——市長夫人——市長,在幻想當中,不僅取代了丈夫的身份,而且也取代了德?雷納爾丈夫所擁有的社會身份——市長。在于連這里,他利用了家庭教師這一身份展開幻想,取得女主人的好感,成為女主人的情人,進而丈夫,市長,從而使社會地位發(fā)生根本的變化,自己的夢想得以實現(xiàn)。于連在德?雷納爾家里,女主人迷戀他,孩子們喜歡他,和他在一起,就會形成一種歡快融洽的氣氛,儼然就是女主人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而德?雷納爾市長一出現(xiàn),這種歡樂氣氛馬上凍結(jié)了。這種情況威脅到德?雷納爾先生家庭主人的地位,使他感覺自己在家里成了一個多余的人,認為自己的合法的權利已經(jīng)變得危機化。不過,就在于連的白日夢要變?yōu)楝F(xiàn)實的時候,事情卻敗露了,于是被迫離開了德?雷納爾夫人的家庭。

二、于連與德?拉莫爾小姐

如果說于連與德?雷納爾夫人之間還糾纏著一種戀母情結(jié)的話,那么于連與德拉莫爾小姐之間發(fā)生關系則主要是受了野心的驅(qū)使。弗洛伊德在《作家與白日夢》舉了這樣一個例子:一個貧窮的孤兒,你給了他某個雇主的地址,他在那兒或許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他一路上可能沉溺于適合當時情況而產(chǎn)生的白日夢中。他幻想的內(nèi)容或許是這樣: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得到了新雇主的歡心,使自己成了企業(yè)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為雇主的家庭所接納,與這家人家的年輕漂亮的女兒結(jié)了婚,然后他自己成了這企業(yè)的董事,首先作為雇主的合伙人,然后做他的繼承人。⑥對比一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于連與德?拉莫爾小姐的故事與這個例子及其相似。

當于連在神學院受到排斥與擠壓,幾乎無法容身時,皮拉爾神父給他介紹了一份在德?拉莫爾侯爵府做秘書的工作。拉莫爾侯爵府又非德?雷納爾市長府邸所比,德?拉莫爾侯爵的祖先曾在宮內(nèi)任職,侯爵夫人的父親是德?肖納公爵,這是一個顯赫的貴族門第。另外,侯爵府幾乎是巴黎權力漩渦的中心,很多人以出入侯爵府為榮,出入府邸的有紅衣大主教,公爵,總理,在這里舉行的秘密會議足以左右法國政局,這里是“陰謀和偽善的中心”的中心。能夠到巴黎去,能夠到侯爵府工作,在于連看來是非常令人興奮的事,“他終于要在偉大事件的舞臺上露面了?！薄暗桨屠枞サ男腋?在他眼里,使得一切都黯然失色?！雹叨?皮拉爾神父對伯爵府的家庭情況的描述也恰恰為他的白日夢提供了想像的條件,“他(德?拉莫爾侯爵)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边@就夠了,足以給他的想象插上銀色的翅膀,如雄鷹般在陽光下翱翔了。因為事實與幼年時的幻想開始一一吻合:貴族家庭,貴族小姐,波拿巴,…。后來故事情節(jié)的進展正是按照這一白日夢模式進行:于連到了侯爵府;由于他的干練和驚人的記憶力,得到德?拉莫爾侯爵的賞識,并被委以重任(在后來的秘密會議上做記錄,并被派到英國執(zhí)行秘密任務);與侯爵府的年輕漂亮的女兒結(jié)了婚(盡管這件事一開始使侯爵暴跳如雷,但后來還是慢慢接受了);得到了于連?德?拉維爾的貴族姓氏并獲得了騎士頭銜。

于連對瑪?shù)贍柕碌淖非笥袆e于對德?雷納爾夫人的追求,對瑪?shù)贍柕碌淖非蠡旌狭诉@樣兩種含義:“一方面他將瑪特爾(即瑪?shù)贍柕?視為達成理想我的手段;另一方面又將她看作是理想自我的投影。他與瑪特爾的這種情感關系和于連與雷納爾夫人之間的愛情相比,已經(jīng)混合了太多社會、政治等功利性的因素”。“如果說,于連對雷納爾夫人的愛中有著對母愛的尋求和對真實我投影的認同,那么對瑪特爾小姐的愛則完全是被理想我驅(qū)策、向理想我靠攏的結(jié)果?！雹噙@里所說的“理想我“就是指于連的野心。正像騎兵團里的老軍官說的那樣,“除了年輕以外,這個年輕人什么都有了”。此時的于連可謂“春風得意馬蹄輕,一日觀盡長安花?！彼_始陶醉在野心里,“才剛剛當了兩天中尉,他已經(jīng)在計算,要像所有那些偉大的將軍一樣,最遲在三十歲上統(tǒng)率一支軍隊,那在二十三歲上就應該不止是一個中尉?！雹崛绻虑檎娴倪@樣發(fā)展下去,他的白日夢說不定真的會成為現(xiàn)實?？上皇巧钤谀闷苼龅臅r代,那時不論出身門第,有才干就可以盡情施展;而他生活在王朝復辟時期,門第觀念,險惡的政治斗爭把他扼殺了,此時,德?雷納爾夫人的一封信,像一支利箭,把他這只翱翔的雄鷹射落在地,他的理想沒有變成現(xiàn)實,只是停留在白日夢的層次。而德?雷納爾夫人最后的信也指出了于連白日夢的實質(zhì):“這個人貧困而貪婪,他企圖借助于十足的偽善態(tài)度,通過誘惑一個軟弱,不幸的女人,來替自己謀取社會地位,達到出人頭地的目的?！雹?/p>

三、結(jié)語

弗洛伊德認為“一篇作品就像一場白日夢一樣,是我們幼年時代曾做過的游戲的繼續(xù),也是它的替代物?！?1我們也可以說《紅與黑》是司湯達白日夢的產(chǎn)物。司湯達生于1783年,父親是個保守的中產(chǎn)階級,母親早逝。冷漠的父親再婚后把他交給一個神父教管。1799年,拿破侖發(fā)動霧月政變后,司湯達來到巴黎,在陸軍部任職的表兄把他安排在部隊工作。隨后,他跟隨拿破侖大軍南征北戰(zhàn),表現(xiàn)出眾,博得拿破侖的賞識。他對拿破侖時代滿懷留戀。他,一個近乎孤兒的青年,能夠充分施展自己的熱情,精力和才華,這在任何封建時代都不可想象,他從不諱言對拿破侖的崇敬。但是隨后的王朝復辟粉碎了他的夢,從政從軍,建功立業(yè)統(tǒng)統(tǒng)化為泡影,在波旁王朝的法國除了屈辱以外不會再有別的。我們從于連身上看到了青年司湯達的影子,他有著狂熱的野心,妄想著飛黃騰達,從一介平民躋身到上層社會,由于生不逢時,便想著曲線救國,想從女人著手,把女人作為向上爬的梯子。前期的于連是作家自身的展現(xiàn),后期的于連是作家的幻想,在現(xiàn)實中得不到實現(xiàn),于是幻化為故事,使得這一愿望得到滿足。法國作家福樓拜有一句名言:“寫作中把自己完全忘去,創(chuàng)作什么人就過著什么人的生活?！?2這其實就是“白日夢”的另一種說法。司湯達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未能施展的理想抱負,以及郁積于心的情感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出來,立功不成,便要立言,以此獲得一些安慰。

注釋:

①⑥⑧伍蠡甫、胡經(jīng)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9頁、第4頁、第5頁.

②③⑦⑨⑩【法】司湯達.紅與黑,郝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18頁、第25頁、第201頁、第430頁、第431頁.

④張永勝.《法國中尉的女人》:一個精神分析的文本.重慶社會科學.2006(2).第70頁.

⑤林雙全.奴役與自山——對《紅與黑》主人公于連人格的精神分析.福建師范大學學報.1999(3).第79頁.

11賀曉梅.理想我與真實我的撞擊——《紅與黑》中于連悲劇形象的精神分析.寧波大學學報.2004(1).第68頁.

12孫仁歌.關于白日夢及其白日夢者.江淮論壇.2002(1).第1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