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健騮
很少讀書人沒有夜讀的習(xí)慣。囊螢以照,是夜讀,雖然很令人懷疑有沒有這個可能;而且。讓我們故意煞風(fēng)景地問:“螢光稀微閃霎,非聚眾無以為光;子何以得蟲若伙,照明若炬哉?”答案可能是酸溜溜的一句:“你不懂老子!”這個美麗(或者附麗)的傳說,原不必深究;只是,鑿壁偷光,這個侵犯他人居所的故事,自然也和夜讀有關(guān)了。
為什么要夜讀呢?這問題大概不會在什么會考問答、要理問答里找到,也用不著什么信箱來回答。撇開現(xiàn)實的理由不說,夜讀的本身該是很有興味的一回事。
誰不曾有過長夜不眠的經(jīng)驗?zāi)?瞪著眼,看回憶的云霧里一絲絲一縷縷的雨痕;這時光,往往就是孤身一人,在自己的天地里往返,看那些過去的碎光斷影;看:當(dāng)拍岸的潮在遠天捎失,接著又是另一股無聲的喧嘩。而偶然的特別覺醒,無非一再肯定自己仍然孤零零地在床上輾轉(zhuǎn)而已。夜讀也往往是孤身一人,(王辛笛“挑燈與山荊對讀”是少有的幸福吧?)但,要進入的世界就繁富多了。那已經(jīng)不再是個人小小的哀怨,不再是滲雜著的悔意的心亂——那種纏得好死的死結(jié)!而是所有的時空與心靈的大“串連”。請設(shè)想這樣的會合:時間是零時,地點是一間斗室,斗室四壁皆書;人物是你和書里所有的靈魂,再也沒有其他干擾。好一個浮士德的夜晚!然后,沿著時間的線索,你可以倒行,順走,可以安步,可以跳躍,可以從古中國到希臘,從遼遠的漠北關(guān)塞,到江南的水鄉(xiāng);可以因為丹麥王子的瘋癲嘆息,因為奧菲利亞的自殺扼腕!你更可以掩卷看窗外的黑夜,古潭寒淵的黑夜!
但,都市的夜讀和鄉(xiāng)間的夜讀又自不同。在臺灣念書的時候,學(xué)校在鄉(xiāng)下,夜讀又是最自然的事了,因為:那兒靜,白天已經(jīng)夠靜,晚上更靜得出奇。對了,鄉(xiāng)下最主要的是靜,不是死寂的無聲,而是萬籟交響中的寧謐。從黃昏起,仿佛面前就橫亙著一大片等待填補的空曠;然后,燈下的李白就在書里邀我到長安,邀我看峨眉山的月。就那樣去遨游,在四野的蛙鳴與蟲聲的包圍里,一直讀到眼倦、腹枵,這時,就該到房外的田垅去走走,在夜暗里思索,順道拐到面攤子上去吃碗擔(dān)擔(dān)面什么的?;丶液螅⒌木窬鼓苁谷藦匾共幻?,常常就那樣讀書到天亮。李賀的全集就是在夜讀里連著注釋啃完的(他的詩,只能在晚上讀)。海明威的小說、毛姆的小說也是那樣陪過我到天曉。到白日的光透進紗窗時,電燈的光已經(jīng)給比了下去。那就是稍作休息的時刻;而心里總是想著:“讓白天留給別人去折騰吧,去熙攘吧,只有夜,只有夜才是夜讀的人的王國?!?/p>
都市的夜讀就比較寒傖了。在層樓上的一個小窗戶,透出那么一點兒燈光,那么一點兒生命,在喧囂中顯得怯懦,因為,夜讀的人,知道自己遠離大地的一切,而街外流動的是一股使人悲凄而不安的人類的噪音。即使在子夜,噪音寂然,而偶爾的一聲車吼,或過響的呼喊從某一個街角傳來,常常使人廢然掩卷。但夜讀卻更不可少了,縱然在那么不愜意的環(huán)境里;因為,我已經(jīng)加入了白天的折騰和熙攘里了。
(選自《香港散文精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