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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洼村的一場決斗

      2009-01-21 05:27韓永明
      長江文藝 2009年1期
      關(guān)鍵詞:喜子店子寶貴

      韓永明

      關(guān)海鵬回家過年的第二天,就挨家挨戶地宣傳,要和狗日的張寶貴來一個了斷。他走到我們家的時候,這樣說:老子就不怕他有好多錢,老子就是這條命不要了,也要解決張寶貴,為風(fēng)斗巖除去一害。

      因為大人們的津津樂道,我都知道關(guān)海鵬為什么會這樣憎恨張寶貴。張寶貴是村上第一個辦起經(jīng)銷店的人,發(fā)富得很,常聽大人們說,如果他把飄在山上的錢(村民的賒貨款)都收起來的話,可能就有三十萬了。當(dāng)然大人們說得最多的并不是他的財富,而是他搞女人的事,有人說他把村上看得入眼的女人都搞了。

      關(guān)海鵬像所有打工的人回來一樣,一坐下來,就從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煙,給父親遞一根。父親也像對待所有打工者一樣,說唉唉你是客呢,該我給你找煙呢,可還是一點也不含糊地伸出手把煙接下了,然后夾起一團通亮的火食把煙點了。關(guān)海鵬這時又給母親遞煙,說劉嬸您學(xué)會了吧,然后很固執(zhí)地把一支煙塞到母親手中。

      母親把關(guān)海鵬塞到手里的煙遞給父親,說,海鵬子,你不要聽別人說三道四?,F(xiàn)在村上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面都是些女人,女人就喜歡說淡話。你怎么就能肯定你老婆白梨花讓張寶貴上手了?

      關(guān)海鵬說,劉嬸,不瞞您說,白梨花那個賤人自己都承認(rèn)了。

      關(guān)海鵬說到這里時,把二郎腿放下了,說了昨天他和白梨花一起去窖洋芋的事,說他把白梨花帶到野巖屋去窖洋芋,白梨花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用挖鋤把子打她的腿子,走一步打一把子,一路打到野巖屋,直到白梨花跪下來求饒。

      雖然我們家火垅屋里光線很暗,但我可以感覺出來關(guān)海鵬此時的忿怒,我還看到火光把關(guān)海鵬四濺的唾沫照得晶瑩透亮,有點像在燃放一束束禮花。

      母親對關(guān)海鵬這樣很有些不解,說,海鵬子你聽我勸一勸,就說白梨花有什么不對,你是她男人,哪有自己的男人到處廣播,說自己的老婆偷人養(yǎng)漢的,還吹自己打人,難道這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嗎?

      關(guān)海鵬說,劉嬸您錯了。老婆不守婦道,教訓(xùn)她,是男人的職責(zé)。張寶貴像一頭公豬一樣,奸淫人妻,是禍國殃民,我這是為民除害,我不管這光彩不光彩。我還給劉嬸你說了,我今天專門走村串戶,要讓村里所有人都曉得。

      母親這時只好說,你冷靜點冷靜點。我真怕你們鬧出什么事來。

      關(guān)海鵬走后,母親對父親說,你去張寶貴那兒一趟,給他個信兒,大過年的,讓人家躲一下。

      父親卻不愿意:這幾天正是他做生意的好時候,他會離開?

      父親這種心思非常對我的路子。我很有點想看看村上有人打一架。因為現(xiàn)在村上有點太死氣沉沉。村上只有我這么一個小孩,我沒有伙伴。張寶貴曾經(jīng)這樣說我們村上的情況,我們現(xiàn)在村上能看到一點生氣的東西就是小成子,然后就是在路上跑著的狗。

      也確實是這種情況,現(xiàn)在村上很少見到蹦蹦跳跳的人,只有狗一群一群地,充滿歡樂似地小跑。

      我不知道父親不愿意去給張寶貴通風(fēng)報信究竟是出于什么考慮,但我希望他不要去。雖然張寶貴對我并不壞。每次父親或者母親要去買什么東西時,把我?guī)е?,張寶貴就會毫不吝嗇地把賬結(jié)清之后,拿幾顆糖或者一包快餐面給我。去年過年的時候,還送給我一掛鞭炮,而且還摸一摸我的臉,說下洼村就看這個小把戲的戲了之類的話。但我卻并沒有喜歡過他。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

      現(xiàn)在,只要張寶貴不逃跑,我就等于可以在家門口看一場精彩的大戲,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所以,在父親說出張寶貴不會離開的話后,我立即附和了:海鵬子不是說他挨家挨戶說了嗎?還在乎我們給他報信?

      母親顯然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你一個小娃子曉得什么?大人說話不要插嘴!

      不是那次他被人鎖了還有人給他送梯子嗎?我搶著說。

      母親這次沒有教訓(xùn)我,她顯然對我如此雄辯有點估計不足。她對父親說,你就不要磨蹭了,辦年貨的時候,忘了買冥紙,你就去買些冥紙,看看情況再說。

      父親朝地上吐了一口,聲音直直地說,你就喜歡操淡心,牛打死馬,馬打死牛,管別人這些事做什么!要去你去!

      父親說出這幾句話,我差點拍起了手掌。我看見母親無奈地轉(zhuǎn)過身去了灶房。

      我立即坐到父親身邊去,抱住了他的大腿,問道:海鵬子和張寶貴真會打起來嗎?父親說,你想他們打?我毫不掩飾地說想,父親摸了一下我的腦袋。我想父親大約也希望他們打。我又問張寶貴已經(jīng)知道了嗎,既然海鵬子這么大喊大叫的?父親說早都曉得了,說不定他早就關(guān)門了,跑了。

      這使我心里頓時有了一種失落感。如果張寶貴知道海鵬子要找他算賬,他肯定會溜走。論打架,張寶貴絕對不是海鵬子的對手,這我知道。

      我決定去偵察偵察。

      張寶貴的店子距我們家并不遠(yuǎn),我?guī)缀跏且怀鲩T,就聽見了張寶貴家里那個家庭影院里傳出來的歌聲。張寶貴確實太有錢了。他的家庭影院什么時候都開著,幾乎半匹山都可以聽到里面?zhèn)鞒龅母杪暬蛘叻盼浯蚱穆曇簟?/p>

      聽到歌聲,我心中升起一股喜悅。我想張寶貴也一定會和海鵬子一樣,在向人宣布他要接受海鵬子的挑戰(zhàn),或者在罵人;又想店子里的那些人的態(tài)度,他們是像父親一樣,還是會像母親一樣,是勸他們不打,還是慫恿他們打等等。

      很快就能望見張寶貴的店子了,我的眼光急不可耐地飛過去,看到店門果然沒關(guān),而且店子外面還有三三兩兩的人走動。我一口氣跑過去,像一條小魚一樣吱溜鉆進(jìn)店里去。

      可是店里的情況跟我的想象一點也不相吻合。張寶貴只在忙呵呵地給別人拿貨,一邊問他們家那些出去打工的入幾時回來的,今年又掙了多少回來等等,而買貨的人卻總是搖頭嘆息,說今年錢枯啊,他們?nèi)耸腔貋砹耍慑X卻沒看到。

      張寶貴好像一丁點也不知道海鵬子這回要解決他的事,來買貨的人也像全然不知。我想這真是太好了。只要張寶貴不跑,這場戲就跑不了。

      我在店子里待了一會兒,又去店外逛了一圈,就悠哉樂哉地往回走了。

      母親和父親正在炸馃子。屋里彌漫著一種濃重的油味。我推開灶門,里面是一片白霧,就像山里的白云一樣。白云下面,我看到母親剛把一篩翻好的馃子倒到油鍋里面去,父親則坐在桌前犟手犟腳地翻馃子。

      野到哪兒去了,正要你來幫忙呢!母親的聲音像在白云里飄浮。我沒理母親的嘮叨,直奔那把堆滿炸好的馃子的簸箕而去,抓起一把馃子往嘴里塞。父親努力地把自己裝得像父親似地說,也不洗個手,快去洗個手,幫我翻馃子。

      父親這樣說時,我已經(jīng)將兩把馃子吃下去了,可是今天卻沒有吃出那種香味出來,總覺得跟往年的味道有些不一樣。要說往年,我是非常喜歡炸馃子的,可是今天,我對這些都沒有什么興趣。我把手中的馃子丟到簸箕里去了。

      父親似乎感覺出了什么,說你不是天天鬧著要吃馃子的,怎么只吃了兩個就不吃了?

      我說我不想吃馃子了,我肚子疼。父親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說,張寶貴給東西你吃了?以后,不要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我得理不讓人地說,我吃他的東西?你看見了?哼!我才不吃他的東西呢!我根本就沒有到張寶貴那兒去!

      一鍋馃子又炸好了,母親將馃子起了鍋就像端著一盆火食,她顯得有些慌亂地往簸箕那里小跑,并不忘朝我吼道:不幫忙,就別站這兒擋道!

      我趕快閃到一邊去。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要是張寶貴對海鵬子沒有防范的話,這場戲的精彩就要大打折扣了。因為海鵬子可能會在夜里突然襲擊,或者見面時冷不丁就是一拳,或者干脆就是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

      我裝作上茅房,又一次去了張寶貴店里。我想我得想辦法讓張寶貴知道某些事情,而他又不會逃跑。這樣就可以讓他們把戲演得精彩一點。

      天已黑了,我一溜小跑就到了張寶貴的店子前。張寶貴的店子仍開著,燈光從里面透出來,門口有影子一樣的人在晃動。

      我立即發(fā)覺張寶貴的店子與白天很不同。沒有歌聲,也沒有打牌的鬧聲,我略略感覺出了某種大戰(zhàn)前的特殊氛圍。我想,他或許也像海鵬子一樣在作動員,在拉人吧。難道他們還會各自拉起一幫人來大干一場?

      我更興奮了,躡手躡腳而不失機敏地地靠近店子,躲在黑暗中偷聽他們到底在干什么。

      屋里的聲音隨著我喘息聲的減少而漸漸清晰起來。

      挖煤炭還是很搞事(來錢),松子今年回來帶了七千塊錢現(xiàn)金。

      七萬又怎么樣?你算算看,前年到去年,下洼村里一共提了幾個盒盒回來了?六七個啊!

      他們說的盒盒我知道,就是骨灰盒,六子牛子三子等等去的時候活蹦亂跳,可回來就變成一個骨灰盒了。

      不是賠了錢嗎?牛子不是賠了好幾萬,連娃子都有撫養(yǎng)費。牛子的婆娘這輩子算是好過了。

      像牛子這樣的運氣又有幾個?

      我聽出有男人也有女人。是典型的瞎扯淡,不是我關(guān)心的內(nèi)容。我最關(guān)心的是張寶貴,可一直沒有張寶貴的聲音。

      下洼村是有點冷的,風(fēng)像釘了鐵釘?shù)陌遄右粯佑舶畎畹卦谏砩吓拇?。我貓了一會兒,耳朵和臉和鼻子都被拍得生疼,而且腿腳也麻木了。我想我有必要進(jìn)屋去,看情況將海鵬子要解決張寶貴的事透露給張寶貴。當(dāng)然我已經(jīng)想好了,不把海鵬子說的解決這個詞說出來,我想了另一個詞:談?wù)劇?/p>

      可正當(dāng)我要踏進(jìn)從張寶貴店門口射出來的那一片光亮之地時,我聽到有人說了這么一句話:

      寶貴,你是想打羊子嗎?

      我終于聽到張寶貴說話了:老子已經(jīng)幾年都沒有打過羊子了,過年這幾天沒事,我準(zhǔn)備去山上趕仗,打幾天羊子!

      下洼村可是好多年都沒有羊子了。一個人說。

      沒有羊子,灌幾槍,過年,當(dāng)放鞭炮!張寶貴說。

      他們說的打羊子,指的是狩獵,打野山羊。但他們卻從來沒有一個人說打野羊子。他們常常這樣說事,把一場轟轟烈烈的狩獵說得很輕巧很隨便了。

      聽張寶貴這樣說,我想張寶貴可能還蒙在鼓里,他可能一點也不知道海鵬子要解決他的事。想到這里,我有些著急。我把腦袋靠近門框,瞟了屋里一眼,想證實一下張寶貴是不是要去打羊子。

      張寶貴手拿了一桿獵槍,用一塊破布擦拭著,并時不時地平端起來,做一個瞄準(zhǔn)動作。

      我失望極了,我想一場精彩的大戲,可能會因為張寶貴去打羊子而流產(chǎn)。我把頭從一片光亮里縮到黑暗里時,聽到屋里傳出卡嘣一聲脆響。

      我知道那是張寶貴扣扳機的聲音,可是這聲音卻一點也沒激起我的興趣。

      家里擠了很多女人,火垅屋里黑壓壓的人頭,火垅屋外有好幾個人倚在門框邊站著,有的端著高板凳坐在門口。我不知道這么晚了,這些女人來做什么。她們見我進(jìn)屋,都說小成兒回來了,快進(jìn)屋里去烤火!她們很清楚我在這個家庭的重要,都縮了身子給我讓路,讓我輕易地進(jìn)了火垅。

      馬大嬸把我抱了擱在她腿上,說小成呢,我們來吃你的馃子了,故意拿了一抓馃子在嘴里嚼得卡嘣卡嘣響。這時我知道了她們原來是來我家找馃子吃的。

      堂屋里又有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還有一個人大聲大氣地說話:啊呀——劉嬸啊,您現(xiàn)在倒還有閑工夫炸馃子啊,香得過幾條街。母親似分辯也似炫耀地說,都是小成子鬧,沒得小成子,我就懶動得手了。有人立即附和了:家里有個小娃子就是不同,一炸馃子就像過年。也有的這么說,自從家里沒得小娃子了,我都有好多年沒炸過馃子了,人也就懶了。

      我不曉得外面說話的人是誰,但我從這些話里聽出來,她們也都是來吃馃子的女人。我看到坐在火垅旁邊兩個女人一個腿上擱了一只裝有馃子的盤子,盤子里的馃子已經(jīng)所剩不多了。

      母親立即站了起來,腿上擱了盤子的一個女人也站了起來,說劉嬸您坐,馃子還多呢,還多,我拿給她們吃去。

      母親可能是實在站不起來,走不出去,只好重又坐下來,這時一只盤子就傳到外面去了。

      火垅外面就傳來一片贊嘆聲,說這馃子好,比張寶貴那兒的副食香。

      我在心里直罵她們好吃。恨不得她們早點回去??墒撬齻儏s沒有哪一個人有撤退的意思,似乎要在我們家過完年才肯回去似的。

      小武子可回來了啊,這回給你掙了不少錢回來吧?

      掙個屁呀,說是老板耍賴,怕過年了不再去了,不發(fā)工錢,差點要我給他寄路費才回來。

      人回來了就好。

      哎,楊三嫂,你屋里的那個,過年了還讓他去不去?

      不讓他去,在屋里吃什么啊。我一身的病,又有一個讀書的。

      像今年還好,下半年出去的人都自己走回來了……

      又是這樣一些話,有關(guān)她們的男人的話題等等,似乎是埋怨又似乎透著高興。我對這個一點也不感興趣。

      我睡意矇朧,要睡,可這時突然聽見有人問道:海鵬子到你們家去了沒?

      我沒有聽清楚這話是誰問的,只感覺這話很突然,好像這個女人是偶然想起了。

      立即,屋里就嘰嘰喳喳起來,她們互相交換著有關(guān)海鵬子的信息,說著說著就扯到了張寶貴,扯到了白梨花,又從白梨花扯到其他的女人身上。

      一個說,張寶貴和某某(她們常常不說某某的姓名,但似乎她們都知道某某是誰)有暗號,如果張寶貴想到某某家里,就用手電筒照某某的亮瓦,三下,某某同意,就照自家的亮瓦回應(yīng),也是三下。

      我覺得這有點像特務(wù)接頭,像一部電影。

      又有人說,張寶貴在某某家里時,什么人悄悄地把大門鎖了,然后去叫人,可把人叫來,把某某的門喊開后,卻并沒有捉住張寶貴。事后人們在屋后看到了一架長梯,那長梯足以伸到某某樓上的窗戶。

      說到這里時,她們又討論起來,究竟是誰救了張寶貴——誰在當(dāng)時給張寶貴放了樓梯。

      有人問父親:祖伍叔,那架十五步的長梯只有男人能扛得動,村中只有幾個男人在家,祖伍叔,你就不曉得那梯子是哪個放的?

      父親說,難道那架梯子一定就是男人扛過去的,為什么不會是女人,一個女人不行,難道不會有幾個女人?

      這時又有人講起另外的故事:張寶貴去某某家里收賬,就和某某的女人干起來,人正碼在一起呢,某某回來了,張寶貴抓起衣服就從后門溜走,某某緊追不舍,張寶貴像猿猴一樣抓住屋前竹園的一根竹子飛到坎下才逃脫了,把臉上也弄傷了好幾塊。有人聽說這個故事后,就專門去看他的臉傷,張寶貴眼睛眶子都是青的,人家問他眼眶子怎么青了,他說晚上打豬獾了。

      還有人說某某和某某打架,也是為張寶貴爭風(fēng)吃醋……

      我真有些搞不懂她們:她們的男人不是才回來嗎?這晚了,還跑到外面來日散白。但她們卻越說越帶勁兒。似乎她們說這些很享受很有快感。我的瞌睡又上來了,把頭往馬大嬸臂彎子里一耷,眼皮就粘上了。

      這時聽到有人這樣說:你們說說海鵬子究竟會不會干傻事?

      這是什么傻事?我一下子精神起來,把耷在馬大嬸臂彎上的頭硬起來了。

      這時有人又說,劉嬸,祖伍叔,你們就去給張寶貴透個信兒。我們——她望了一眼屋里的其他人——都不合適,這……都是張寶貴的名聲壞了,我們家的那個一直不在家里,去張寶貴那里,犯忌,只有你們,你們?nèi)?,誰都不會嚼什么,你們說是吧?

      立即就有人附和:大過年的,總不能看著他們打得雞飛狗跳吧?

      聽她們這樣說,我很有些不耐煩。我立刻想到這些女人到我們家里來的真正目的是怕張寶貴挨打,我頓時有點相信村上傳說的張寶貴跟許多女人有一腿的事。我忍不住喊道:你們不要操淡心了,這架打不起來。張寶貴準(zhǔn)備這兩天打羊子去了。

      有人問我怎么知道張寶貴要去打羊子,我說我看到張寶貴把獵槍拿出來了。

      她們立刻驚嘆起來,說什么什么,說,這,這,這怎么辦……

      父親把我弄去睡覺的時候,我問父親,她們?yōu)槭裁催@么怕張寶貴去打羊子。父親說,張寶貴擦槍,其實并不是要打羊子。

      我立刻明白她們?yōu)槭裁茨菢芋@慌了。我想張寶貴可能早就知道海鵬子要解決他了,他們要真刀真槍地干一場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幾個男人說話的聲音鬧醒了。我懶在床上時,聽到有幾個男人在說話。

      都說了,支持海鵬子!一個說。

      我看海鵬子這是講嘴勁兒!另一個說。

      你是海鵬子講這樣的嘴勁兒嗎,滿世界講老婆偷人?

      他搞得過張寶貴?張寶貴有家伙,還有錢,他把家伙一比,你再多的人起卵子作用啊,有哪個敢上?

      紅子你這就錯遠(yuǎn)噠,他那個獵槍,敢往人身上放?他有錢,下洼村的男人這時候會幫他?我敢跟你打賭,下洼村的男人只要長著腦殼,都不會幫他張寶貴;女人們也不會,女人這時候要是吱一聲,變個臉色,男人非找他的歪歪不可。

      聽他們這么說,我心里怦怦直跳。我想這場兩個人的戲很可能演變成一場能把許多人都卷進(jìn)去的戰(zhàn)爭。那樣可就太精彩了。我迅速地穿好衣裳,走到堂屋。

      我看到是距我們家不遠(yuǎn)的三喜子和楊先紅。他們蹲在正在打錢紙的父親身邊,幫著父親撕紙和折紙。

      我知道他們兩個一定是來我們家借錢鑿的。下洼村的人很重視過年時節(jié)給先輩燒紙錢,吃團年飯的時候要燒,吃過團年飯,要去給先輩人上墳,也要燒。但錢鑿這個東西,畢竟不像碗筷天天用,一年之中只用那么幾次,因此許多人家里沒有置辦這個物件。

      父親一錘一錘地打著紙:看戲不怕臺高嗎?張寶貴怎么得罪你們了,你們又沒娶老婆?

      三喜子說,祖伍叔子這您就不懂了,張寶貴他這是觸犯眾怒啊。海鵬子如果不教訓(xùn)他一頓,我們就找了老婆,也不放心出去了,也要學(xué)您祖伍叔子一樣,天天在家里守著劉嬸了。

      父親顯然對三喜子這句話有些惱火:三喜子,你們像這樣在外面混,我看沒必要擔(dān)這個心吧!

      三喜子說,祖伍叔子,您這樣說也太缺德吧, 我們再怎么差,好歹也得說個老婆吧。好好好好,我不說了,祖伍叔子,您是支持海鵬子還是張寶貴?我想您應(yīng)該支持海鵬子對吧?

      父親說,我哪個也不支持!

      三喜子說,那就是中間派,觀望派。

      父親說,你們以為我想看打架,打架有什么好看的?

      三喜子說,這是什么打架,這是決斗!我們看一場決斗,看一種勝利。

      聽到?jīng)Q斗一詞,我有點好笑。我立刻想到這幾年他們這些打工的人回來的樣子。他們無論帶沒帶回來錢,但確確實實帶回了許多新詞,然后就是撲克、麻將的新玩法。

      我簡直有點歡欣鼓舞。按照父親的觀點,我沒有理由這樣,可事實上我心里就是高興,好像不單單是為了看人打架。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清楚這場決斗的情勢了,我很想去海鵬子家偵察一番。

      母親一直在灶房里忙著,父親去田間挖蘿卜和菠菜。根本就沒人管我。我抓了一些馃子塞進(jìn)褲兜里,就往大屋場去了。

      海鵬子住在大屋場的那一頭,我必須從大屋場經(jīng)過,而且我也想觀察一下大屋場的動靜。我想海鵬子現(xiàn)在或許就在大屋場里,或者他們許多男人都攏在一起,正商議著如何支持海鵬子和張寶貴決斗的事。

      可是我在大屋場沒有看到我想象中的情景。我只看到家家戶戶的屋脊上冒著裊裊炊煙,看到有人打掃著操場,有人擔(dān)水劈柴,還看到有人貼春聯(lián),還有人也像父親一樣在打紙。

      沒有人注意到我,甚至連狗也沒咬一聲。我只好怏怏地去海鵬子家。海鵬子家屋脊上也冒出那種炊煙。我假裝從海鵬子門口路過,瞟了屋里一眼,我看到白梨花正系著圍腰蹲在地上燒豬蹄。我想她一定被海鵬子打瘸了吧??梢粫?,就看到她提著燒得油亮的豬蹄站起來,走起路來一不跛二不瘸。

      我不可能在海鵬子門口待得太長。正要離開時,我看到海鵬子提了一把彎刀出來。我的心跳加快了,我想起了磨刀霍霍這個詞,我想他是準(zhǔn)備磨刀吧。

      可是海鵬子并沒有磨刀,他提著彎刀走到門前竹園里,很隨便地砍了一根竹子。

      我立即想到海鵬子可能真是在為決斗準(zhǔn)備了吧,他可能會把竹竿前面削尖,或者在竹竿前面裝上刀子,拿這個來對付張寶貴的獵槍。

      可很快我就發(fā)覺我又一次猜錯了。我看到海鵬子把手中的竹竿劈開了,劈開了撿起來又劈,直到把竹竿劈成一匹匹細(xì)篾。

      我估計海鵬子這是在扎燈籠——晚上給他爹送亮用的。這使我大惑不解:海鵬子不是那么憤怒地要解決張寶貴嗎,不是說他把白梨花一路打到坡上嗎?怎么現(xiàn)在像什么事兒都沒有?

      我又想起昨晚上那些到我們家吃馃子的女人,想起早晨三喜子的話。難道他們都是說說好玩兒?

      我未免有些心灰意冷。

      我怏怏往回家走,突然想起了看過的那些電影,想這是不是也像電影上那樣,是鬼子偷襲村莊前的一種寧靜?

      想著想著走到了大屋場。

      屋場里已經(jīng)飄著很濃很濃的臘肉的香味,我感覺似乎那些凍土里都是臘肉的香味。雖然它們極盡能事地誘惑我,可是我就像凍僵的土一樣。我甚至有些討厭這種香味,我想現(xiàn)在的這種平靜大概都是它施了魔法。

      正在這時,張寶貴出現(xiàn)在我眼里了,他從一家門口出來,又鉆進(jìn)了另一家屋里。

      哈,他在拉人了!我尾隨過去。

      張寶貴像平常那樣挎著那個黑色的旅行包,包里像裝了什么東西,有些鼓囊。我知道張寶貴只要出門就會挎著這個包,任何時候都是這樣。有人說,他包里裝著錢,有人說包里裝著賬本,還有人說他包里裝著塑料布——為他干事方便。

      我跟上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在人家堂屋里,跟別人說話了。

      又是這些話,既然搞不到錢,那你們還滿世界跑什么?

      說實話,我今年是掙了一點錢了,可是沒拿著活錢,過了年我再去,給你寄回來。

      我向屋里瞟了一眼,看到張寶貴拿了一個賬本,遞給了小狗子,小狗子看了,又遞了他老婆。

      小狗子把賬本遞給張寶貴,嘿嘿,這賬沒錯,前年的,去年的,今年的,一共是五百三十塊。我……我給你打個總條子吧,要么寫個保證?

      張寶貴說,我也不是逼你要今天一定還,我只是給你們提個醒。不然,我這店子就搞不下去了。這樣的話,到了春上,我可不能給你們賒肥料了,你們應(yīng)該知道,我也沒錢把肥料提回來了。

      小狗子說,今年,哦,明年,明年一定還。你就在我這兒過年吧,你橫直是一個人?

      張寶貴說我有工夫在你這兒過年?我今兒上午得把下洼村的人家都走一遍,趁你們都回來了。

      小狗子說,這樣就好了。其實你不知道背著賬的滋味,過個年就渾身不輕松,你這一來,這一說,我他媽的就輕松了。

      張寶貴說,總不能明天一個大年初一我上門找你們要賬吧。

      張寶貴說完就要走,小狗子突然拉住了張寶貴,低聲地說,海鵬子回來了。

      張寶貴說曉得。

      小狗子又說,他到處宣揚,說要找你。你……還是躲躲吧。

      張寶貴說,我躲什么躲啊。他能把我怎樣,他說我搞了他女人我就搞了?不是瞎說嗎?怕老子搞他女人,他滿世界跑什么?老老實實待屋里,守著女人??!狗子似乎感到很委屈,說我,我這不是好心提醒你嗎?

      張寶貴說,你們不是都喊支持海鵬子,跟著瞎起哄嗎?你們支持啊,慫恿他這個沒長腦殼的和老子干啊!小狗子,我還給你說,人無用,就是天天守在女人身邊,也守不住!人有用,還怕女人偷人?

      張寶貴說完就走了,我趕快閃到墻角一邊。張寶貴沒有看見我。

      張寶貴又鉆到另一家屋里去了。我有些猶豫是不是還跟蹤他。看他的這架式,我想他不會像海鵬子那樣,他頂多是要那些賒賬吧。我還想他可能真的一點也不怕海鵬子,他看重的可能是那些錢。

      我想回去。可我的雙腳卻有些不聽使喚。我甚至想,他會不會現(xiàn)在去海鵬子家?

      這樣一想,我就跟著他了。

      這是三喜子的家。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去拿錢鑿。

      我走進(jìn)三喜子家時,三喜子的媽已經(jīng)在炒菜了。屋里一種嗆鼻的肉香。我感覺有一些蟲子在我牙齒縫里鉆去鉆來,鉆得我嘴里唾液彌漫。

      聽到張寶貴叫他,三喜子從火垅里出來了,給張寶貴找煙,倒茶,跟張寶貴開玩笑說,

      你真是要當(dāng)黃世仁啊,看看,我們馬上就要吃年飯了。

      張寶貴說,我要當(dāng)黃世仁早把你屋上的瓦下了,今年還又給你賒紙賒酒?我今天來請你幫個忙的。

      三喜子感到很意外:幫忙,你找我……幫什么忙?

      張寶貴說,給海鵬子帶個信兒去。聽說他要解決我,你去告訴他,讓他吃了年飯就去,我在家里等著他,我還有十幾戶跑完了就回去,今天就一直在家里。明天我就上山打羊子去了。

      三喜子說,這個忙我不能給你幫。我……我怎么,怎么能這樣?這不能挑起你們干架嗎?

      張寶貴說,三喜子,你怎么這么沒得出息啊,不是嚷嚷著要支持海鵬子和我干的嗎?現(xiàn)在怎么連傳個信兒就不敢了?

      三喜子一聽這話,臉都青了,瞟了我一眼。

      我知道三喜子這一眼的意思,我想他一定在懷疑是我跟張寶貴說什么了。我連忙說三喜子,我來拿錢鑿。

      三喜子把錢鑿遞給我。我拿起錢鑿轉(zhuǎn)身就走了。我聽到張寶貴還在訓(xùn)斥三喜子:不是我張寶貴說你,你說你啊,在外面混了一年回來,幾張給老祖宗燒的火紙,還要在我那兒賒,你們還到處跑什么?要是我,祖宗的紙也不要燒了,人也不要活了,去屋后頭屙泡尿浸死算噠。

      張寶貴真是有點膽量。他敢這么去叫戰(zhàn)。他這不是逼著三喜子去跟著海鵬子干嗎?我心中有一種懸石落地的感覺,想今年有的是戲看了。

      父親在幫著母親做飯。我回去后就把張寶貴的動向向父親作了報告,并催促父親快點做飯,以免誤了看這場演出。父親很親熱的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正在炒菜的母親卻說話了,他爸爸,你去找張寶貴,讓他到我們家里來過年。今天一早我就注意了,他家屋頂上一直就沒冒煙兒。

      父親說,他還沒有地方吃飯?

      母親說,人家其實蠻遭孽(可憐)的,沒得女人,饑一頓飽一頓的,過年沒得落個腳的地方,你們怎么就看不到別人的難處,看不到別人的好處!

      父親說,是個別人行,可張寶貴不行,張寶貴把下洼的人都得罪了,我要是接他來過年,別人還不恨死我。

      母親說,你難道真想他們打一架?把他弄到我們屋里來,就算海鵬子找他,也不敢在我們家里怎么樣?

      父親有些不耐煩了,硬硬地甩了一句:要去你去!就到堂屋里去了。

      母親嘆了一口氣,大聲地說,你就不明白昨晚上,那多的人來做什么嗎?我就不明白你們男人心怎么就這么硬了。

      父親沒理母親的嘮叨。他找了幾掛鞭出來,把紙撕了,揪了幾個給我,又去洗酒杯。

      因為一直掛念著村上的一場決斗,我草草地吃了年飯,就朝張寶貴的店子飛奔而去。可是我看到張寶貴的店子卻關(guān)著門。直到暮色從遠(yuǎn)方滾來,父親來叫我和他一起拜祖墳。

      過年之后拜祖墳是下洼村的老規(guī)矩。暮色下來的時候,喝得面紅耳赤的男人們往往一家一家地往戰(zhàn)嶺上走,他們提著燈籠,有的人把鞭炮開封了,像哈達(dá)一樣掛在肩上或臂上、頸上,手里拿著打好的錢紙。嘻嘻哈哈地走到祖墳前面,跪下來,磕頭,上亮,然后在這里燒紙,燃放鞭炮和禮花。

      這是過年必不可少的程序,只有過了這個程序,才算過了年。

      我不愿意跟父親回去,因為我知道此時已經(jīng)到了關(guān)鍵時刻,我想這正是他們決斗的好時刻。父親立刻察覺了我的顧慮,說你真蠢啊,張寶貴和海鵬子這時也要去拜墳?zāi)憔筒粫缘?

      回到家,我才知道父親并沒有誑我。因為大量的女人出現(xiàn)了,而且男人女人們都在等待著,好像要相約一起去拜墳。

      這和往年有點不同。往年,女人是不去戰(zhàn)嶺的,而且都是以一家一戶為單位。而今年,一撥一撥的人走到我們家院壩,都站住了,而且男人叫著父親:走啊,女人們則央求母親:去嘛劉嬸,我們都去。

      父親和母親在他們的催促下終于也拿起打好的紙錢,提了早扎好的燈籠出來了。父親并且喊住我,很慷慨地把幾掛鞭塞到我手上。

      我們就和等在門口的人們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這時我看見,田野上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火光在飄移。我頓時覺得很壯觀。

      我一直在人群里尋找張寶貴和海鵬子,可是我卻沒有看到他們的影子。我小聲地問父親張寶貴呢,海鵬子呢?父親拿手捂了一下我的嘴。

      可還是讓人給聽見了。但沒有人答話,我只聽見一片嗡嗡聲。

      我轉(zhuǎn)身望了那些人一眼,看到許多人都站住了,我想此時有很多人的眼光也像我一樣在尋找張寶貴和海鵬子吧,我好像聽到了眼光飛出去時那種嗖嗖的聲音。

      我頓時有些心灰意冷,我想難道張寶貴怕了,海鵬子怕了?他們都躲起來了?可是,他們不會連祖墳也不拜了吧。

      正想著時,我們看到下面晃動著兩只燈籠。

      許多人都看到了這兩只燈籠。隊伍這時才又向上移動了。

      到了墳場,人們四散開去,都找到自家的祖墳,程序般地磕頭、燒紙,放鞭炮禮花,戰(zhàn)嶺上一片燦爛。

      戰(zhàn)嶺上又歸于寂靜??墒侨藗儏s不像往常那樣著急回家。他們又聚攏來,瞪著那一前一后兩只燈籠飄移上來。

      先上來的是張寶貴。他沒有說話,徑直走到他爹的墳前去了。

      一會兒,海鵬子也來了。也像張寶貴一樣徑直走到他爹墳前了。

      我搖了搖父親的手,說,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決斗了?

      父親沒有吱聲,就像他沒有聽到我說話的聲音。

      我看到人們都熄了燈,靜靜地看著張寶貴和海鵬子跪在爹的墳前燒紙磕頭。

      突然,人們聽到辟辟啪啪的聲響。

      是海鵬子!不知哪個女人說。

      我朝海鵬子那邊望過去,果真看到跪在墳前的海鵬子狠勁兒地抽著自己的耳光,墳前那堆錢紙燃燒時發(fā)出的火光把他的臉照得通紅……

      我聽到人群中似有嚶嚶的哭聲。

      責(zé)任編輯 吳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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