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杰
文化是佛學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而精神則是佛學的實質(zhì),用精神作為主題對佛學進行研究避免了學科分疏帶來的不必要的界限和肢解。從中國佛學精神探討佛教有太虛大師多年前的論文《中國佛教特質(zhì)在禪》(太虛:《佛學入門》,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以及學界的部分論文,但是作為專著全面深入系統(tǒng)的探索和分析、梳理中國佛學精神,洪修平、陳紅兵著《中國佛學精神》(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版)可以說是開山之力作。
本書的優(yōu)點在于從中印佛學精神的比較、儒佛道三教關系、中國佛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等多種角度切人,全面探討中國佛學精神的形成、哲理內(nèi)核、精神實質(zhì)和外在表現(xiàn),總體來看即歷史的縱貫與中印、儒釋道三教比較的橫攝兩者的完滿結合。
從縱的歷史的方面來看,該書認為中國佛教精神的形成是佛教中國化的結果,兩漢魏晉南北朝可以說是中國佛教精神的初步展開和醞釀或說準備期,而隋唐佛教則是中國佛學精神的最終形成或說成熟期,隋唐以后則是佛學精神向各個方面的滲透或說“外顯”期。我們可以用內(nèi)化和外顯概括這一過程,成為日常行為的道德原則基礎,成為實存主體的形上訴求依據(jù),內(nèi)化為哲理性的終極關懷和安身立命之本的過程;而外顯則類似于儒家所謂“布之于四體”的發(fā)用過程,宋代以來的佛學表面上表現(xiàn)為佛學的式式微,但其骨子里卻是走入了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和居士的具體生活,向現(xiàn)世人生和人間佛教轉(zhuǎn)化,是佛教精神外顯的過程。
從橫的比較視野來看,中國佛學精神的形成是印度佛學文化和中國本土的儒道思想互激蕩的結果。該書首先考察了中國佛學的印度之源,把印度文化精神總結為和諧精神、出世精神和文化寬容精神,佛教則始終頭注精神解脫、業(yè)報輪回、實有和空無、達摩等幾個主題和核心觀念。當這種帶有南亞次大陸特質(zhì)的佛教從喜馬拉雅山的山腳越過中亞沙漠進入中國的時候,經(jīng)過了西域三十六國胡語的二道販子和中國人的格義比附以及儒道文化的選擇,也經(jīng)歷了佛教方便善巧、涵容善變的自我調(diào)適,從而形成了一種中國化的獨特的精神特質(zhì)。借著方術神靈來推廣佛教是佛教初傳的基本策略。用佛教般若性空來回答中國學界所關注的魏晉玄學的基本問題并用老莊式的表達方式自我宣傳,給中國佛教帶來的就不僅是一種策略和形式上的差異了,而是一種佛學在思想層面中國化的重要步驟,正是僧叡所謂的“迂而乖本”和“偏而不即”(僧叡:《大品經(jīng)序》,《大正藏》第55冊)導致佛教的“因風易行”(道安:《鼻奈耶序》,《大正藏》第24冊)。與儒家思想文化主動地不斷地接近、融合,強調(diào)儒佛不二或最多是方內(nèi)、方外之分甚至不惜改變教義來附和儒家倫理,則是佛教進入中國主流思想的重要步驟,佛教的儒學化影響最大也最深遠。該書將佛教中國化的方式總結為方術靈神化、儒學化、老莊玄學化可以說是簡練而精避的概括。
縱橫的交錯點在隋唐佛教,該書著重闡釋了天臺宗、三論宗、唯識宗、華嚴宗、禪宗等幾個隋唐佛教代表性宗派,這是中國佛教精神的高峰和實質(zhì)。三論宗和唯識宗可以說是比較忠實于印度佛教原始教義的宗派,在此進行分析旨在闡述性空般若和法相唯識學這兩種印度大乘空、有佛教思想所代表的佛教基本理論。般若性從佛教初傳就幾乎成為所有大乘佛教的“共法”和中國佛教的理論基礎,這從龍樹被中國本土八宗尊為共祖就可以略見端倪。法相唯識學自從南北朝時期引起佛教界重視,到玄奘千辛萬難的取經(jīng)以及忠實的釋譯,借著政治之力大加推廣,也成為人們的佛教基本理論素養(yǎng)。其他幾個宗派則是充分中國化的結果,是中國佛學精神最具典型性的代表。天臺宗獨特的判教理論和以性具實相說為中心展開的佛學體系,雖然依據(jù)《大智度論》、《法華經(jīng)》等經(jīng)典文本,但中國化的獨特的詮釋和對佛法的安排所揭示出的性具善惡、無情有性等思想已遠非印度教所能接受,這就不僅是一種如實的詮釋,而是創(chuàng)造性的解讀。華嚴宗的法界緣起論則把緣起論發(fā)揮到了極致,其中的真如緣起、六相圓融、十玄無礙等理論則超出了印度佛教原有的業(yè)感緣起論、阿賴耶識緣起、中道緣起等的藩籬。禪宗的修心見性雖然奠基于般若性空和涅架佛性的會通基礎上,但是卻把中國化的特色發(fā)揮到了極致,無論是神秀北宗的患妄修心還是慧能南宗的頓悟心性都不僅是印度佛教心性論意上的理論探討而是用中國人特有的智慧結合中國固有的思想文化而創(chuàng)造出的全新佛教形態(tài)——有意思的是這種近乎完全中國化的表達方式以其簡潔明快、直指見性的特點回到了佛陀所借以出發(fā)的原初體驗和以解脫為主的實踐特性。
該書基于中國佛學的融會般若性空論、人人皆可成佛的佛性論、注重頓悟的直觀思維方式與獨特的禪學特質(zhì)以及崇尚簡易性、調(diào)生性、融合性、倫理普世性等特點,把中國佛學的主要精神從正面總結為圓融精神、倫理精神、人文精神三個大的方面。圓融精神主要表現(xiàn)為三教融合和中國佛教的獨特判教理論,這與粗淺的比附、兩張皮式的粘貼組合是不同的,而是一種從思想根源出發(fā)結合現(xiàn)實需要在儀軌和哲理等層次上的融會貫通,最終形成圓教這獨有的形態(tài)。倫理精神則是融合宗教出世倫理和儒家世俗倫理的倫理精神,是中國佛教在社會生活和個人行為方式等具體世俗生活和道德觀中的表現(xiàn),體現(xiàn)為勸善懲惡、輪回報應等思想和中國化的獨特戒律清規(guī)、注重利他的修行觀以及與血緣親族古代社會緊密結合的孝親觀念。中國佛學的人文精神則體現(xiàn)了中國佛教濃重的關注現(xiàn)世現(xiàn)生的人本思想、人世傾向,具體表現(xiàn)為從諸法無我的印度佛教到如來藏思想,從涅槃佛性到追求自心自性體悟的實踐性主體探求,從見性成佛到發(fā)達人生的人間佛教;人世關懷則以體用一如為理論根據(jù),以即世間求解脫為方式進入日常生活,在特殊時期則表現(xiàn)為人世救國的博大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