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戈
樓下院里有人過世了。是老人。
我躺在床上,聽見喧鬧吵嚷的聲音,已經(jīng)深夜12點了,傳來劃拳喝酒的吆喝。我斷定,是有人過世了。
冬季,是生命走向死亡的旺季,尤其是老人,他們在剛剛立冬時就開始消逝,像那些年邁彎曲的枯樹,熬不過寒冬。隨著寒流一股一股襲來,掃蕩生命的速率也開始加劇。
我在這所院子住了十幾年了,十幾年前見到的老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他們大都是在冬季離開這個世界的。兩個亡者同時離開,兩家人同時操辦喪事,也是見過的。
院子里的聲音更大了,聲響的內(nèi)容也更加繁雜。有安排搭靈棚設靈臺的指揮聲,有砌爐子和泥的攪拌聲,有來回跑動慌慌張張的腳步聲,聽上去熱熱鬧鬧。以前,我會趴在臥室窗子上,看看是否真的有人去世了。我看到一個軍綠色的帆布大棚,方方正正地支在院子里,幾只大號燈泡通明地點起來了,院子被全部照亮,大篷里空空蕩蕩的,還沒有一個花圈,那是第二天才會有的。我看了一會,覺得冷,就躺下了。
現(xiàn)在,我不用起來,我用聽力就可以判斷,的確有人離開了。
我靠在床頭,繼續(xù)讀那本隨筆集,它還沒有讀完。我是第二遍讀這本隨筆集,大概兩年前讀過一次。我挑著一篇一篇地看,對哪一篇的標題感興趣,就看哪一篇。被我挑中的篇目,幾乎沒有一篇讀后讓我失望,還有一種久違了的好感!用這樣的方法讀書,尤其是讀隨筆,真是享受!
合上書本,院子里傳來響聲,我知道,空心鐵架已經(jīng)立起來了。那些拳頭大的“紐扣”,像冬夜里許多皴裂的黑手,將幾丈長的空心鐵管在縱橫交錯處緊緊捏住。剛才,咣啷咣啷往地上拋擲金屬鐵管時,我正在讀一篇文字的結尾,我沒有被響聲打斷,我順利地讀完了,完完整整把別人的文字吸進我的骨髓。
沒有被另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所打斷,這是我從前沒有的定力。人的內(nèi)心生長了屏障,就生長了隔絕和通融。我也有些驚訝。
放下書,對于死亡,我竟如此平淡,我心里沒有發(fā)出前幾年的一聲慨嘆:噢!有人沒了!然后一整夜都不能入眠,稍一迷糊就做一些驚恐的夢?,F(xiàn)在,我一點也不張皇,也不感嘆,還是繼續(xù)懶散在自己的困倦中。
對于死亡的淡漠,是我對這個世界有了不同的認識,還是已經(jīng)麻木了?
我該睡了。我的生物鐘依然使我白天清醒夜晚困倦。我只能做個凡人。可是,樓下那些聲音打斷了我的鐘表,指針慌亂起來,滴滴答答踩不上節(jié)拍。
有人大聲喊:“砌爐子的,手底下快些!想把老子凍死?”
“老哥,泥巴還濕著,一下點不著啊!”
凌晨一點三十分。室外的溫度已經(jīng)下降到零下五度。我每天關注的是最低溫度,對高溫不太在意。低溫是發(fā)出命令的手:該不該出門,去多遠的地方,穿什么大衣,圍不圍圍巾,感冒或者發(fā)燒,發(fā)燒要去輸液,燒得糊里糊涂,物理降溫,哼哼唧唧……
低溫,還能拿走一個人的性命!就在今夜,在這個零下五度的西北,一幢普通的七層住宅樓里,一個老人,扭不過低溫壓下來的手腕,在它面前繳械投降了。不久后,氣溫還會繼續(xù)下降,零下十度,零下十五度,將會有更多的寒冷的手壓下來,更多的人默默投降。
兩點,劃拳的聲音炸響了黑夜。剛砌的爐子已經(jīng)烘干了,火苗也藍藍的燃了上來,他們圍著爐火開始喝酒。
這些連夜趕來幫忙的人,有的是逝者的遠房親戚,有的是逝者子女的哥們弟兄。有句俗語:為哈朋友做啥呢?紅白喜事幫忙呢。意思是說,一個人那么多年為人交朋友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在紅白喜事上幫忙撐面子呢!
為人交友的目的簡單又明確,活著的意義也就簡單明確了,紅喜與白喜,生和死,兩件大事,人們?yōu)榇嗣β狄簧?/p>
他們把酒燙熱了,圍了一圈。一個人開始打關。他挨個和所有的人劃拳,輸者多喝,贏者少喝。遇到有人耍賴或推托,就吵嚷起來,要爭出個子丑寅卯:“喝到!”“不喝!”“不喝我灌了!”“來!你試一哈!”
滿院子的喊聲亂糟糟的像打架一樣,其實不是,其實他們不會真打起來,他們是為了營造氣氛,營造一種人氣很旺、子孫后代很繁茂的氣氛。周圍等著應關的人呵呵笑著,看著那兩個人拉拉拽拽,推杯換盞,興趣盎然。
此時,逝者獨自躺在醫(yī)院冰冷的太平間里,不知道外面發(fā)生的事,不知道他家院子已經(jīng)來了很多人,熱熱鬧鬧擺開陣勢,因為他,要大辦一場體面的“白喜”。
這些“聚集人氣”的人不必躡手躡腳,悄沒聲息,他們可以放寬心了折騰!絕不會有人因為鄰里的喪事攪擾了他的睡眠而報警,或出來干涉。
整個樓群異常安靜,每家窗口早就熄了燈,像是都進入了睡眠。但是我知道,沒有人睡得著,這樣的響動根本不可能入睡,他們和我一樣,關了燈,躺著,望著黑夜,發(fā)呆。
這時,樓上的一個窗戶里傳出幾聲嚎啕,是女人的聲音,應該是逝者的近親。他們是悲傷的。一位哲學家說:“死亡并非死者的不幸,不幸的是生者?!鄙咦诩依?,眼睛紅腫,呆呆地望著白墻,聽著院子里的笑罵猜拳,心里抽搐了一下,像一根針挑手指尖的刺一樣。他們的耳朵使勁阻擋著那些聲音,但萬籟俱靜的夜里,這聲音像一把把利劍,刺破了每個人的耳鼓??墒?,這些真正悲傷的親人,還是不會克制不住地沖出去制止:“別鬧了!我家死人了!”他們極力抑制著自己,這是規(guī)矩,是風俗,風俗就是古上傳下來的定律,定律就不能輕易改變,況且,那些人都是熱心來幫忙的,在冷風嗖嗖的夜里凍一個通宵,他們應該感激才對。親人悲憤的眼光只閃動了一下,就立即幻化成感激的眼神。我敢斷定,這是人類自行轉化思維速度最迅捷的一種!
第二天,開始有花圈了。那些冰涼的花瓣,被細細的鐵絲擰在竹竿上。鐵絲躲藏在花瓣后面,一圈一圈的,是人的手留下來的骨刺,刺痛逝者的靈魂。逝去的人已經(jīng)忘卻疼痛,這個上午,那些骨刺從城市的各個角落涌來,圍在院子里。逝者躺在太平間,面部仍留有疼痛扭曲的表情,但他也是沉默的。他在等待。
帆布大棚里已經(jīng)擺上了逝者的相片,一張放大了的壯年正面照,微微帶笑,英武強悍。這就是逝者的樣子,是逝者二十年前的樣子,不是他現(xiàn)在的模樣,他現(xiàn)在早就不是相片上的樣子了,已經(jīng)脫了人形,沒幾斤肉了。
人們給一張壯年的相片燒香,燃紙錢,然后走到相片旁邊記賬先生處搭禮金。人們依次沖著相片鞠躬、作揖、磕頭,守靈親人此刻要放聲嚎啕。聲音突然傳出來,震天動地,壓倒了馬路上疾駛的車輛聲和附近工地攪拌水泥的機器轟鳴聲。親人們哭著,嘴里還不斷地埋怨、指責、數(shù)落著,好像這個人死了都是他的錯,是他撇下親人享清福去了。
吊唁的人行完禮,一轉身,哭聲就戛然而止,像開關一樣。
一整天,我聽見無數(shù)次機械的哭喊。下午,哭喊聲已經(jīng)很干燥很無力,軟綿綿的低哀著。葬禮司儀命這班人退下去休息,換上一班新的。新人一上來,哭喊聲立馬脆亮起來!
我下樓去超市,走到樓口,花圈已經(jīng)立著摞成了兩層,開始往院門外伸展了。最邊沿的一個花圈有些特別,沒有兩串寫著“×××大人千古”的挽聯(lián),光禿禿的,只在花圈中心貼著一張小紙條,我走近細看,三個字:售花圈。下方有一溜黑黑的電話號碼。
這個花圈混在真正的花圈里,卻不是真正的花圈,它很“行為藝術”,也很“非人類”。我佩服售花圈者的聰慧和謀略。世間任何一個微小的縫隙都能閃出亮光。這就是世界。就是人類。就是有人死了,有人要生。
第三天,天還沒亮,動靜忽然大了起來。出殯的時刻到了!
葬禮司儀高聲吆喝著,猛勁拍打著壽材(逝者已經(jīng)被連夜拉回家,入了殮)嘭!嘭嘭!意思是說:行了,走吧,上路了!他大喝一聲:“起——”壽材抬起來了。接著就聽到摔瓦罐的聲音。頭頂瓦罐的大孝子將它摔得粉碎,要告訴死者,聽到了吧,我們送你出發(fā)了。
這時候,后面跟隨的子女開始齊聲大哭。這回親人真的要走了,真的要永遠離開他們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他們嚎叫著。這最后一次嚎啕的機會,值得珍惜。誰若是還把悲傷埋在心底,不發(fā)出響動,那他最為不孝。有個女人撲上去,拉住棺材不讓走,哭著哭著昏厥過去,軟塌塌地倒下了,她兩邊正嚎啕著的人突然住了聲,把她架起來,然后又一起嚎。
高高揚起的幡為死者揚起了招魂的旗幟。打幡的地方響起了鞭炮,激烈地炸裂著,逝者嚇了一跳:又不是過年,怎么放炮了?我都死了,還滿世界嚷嚷,怕別人不知道?
可是,逝者已經(jīng)起不來了,也說不出一句話,他是此刻這個世界唯一一個最順從的人。
這個最順從的人聽不見也看不見人們的悲傷和嬉鬧,更抓不住自己的內(nèi)心,他已經(jīng)靈魂出竅,開始往遠處飄飛。誰又能知道他此時的心思呢,誰要是能說出一個靈魂的心里話,他一定是個大師。
我認識一個葬禮司儀,他每年應邀主持好幾十場葬禮。他的懂民風、好講究、陰陽兩界皆通、口才好、嗓音亮遠近聞名。他曾說,我就清楚那些閉了眼的人想的啥,我能把死人心里的話說出來。每次,他在起靈的時刻都要替逝者發(fā)布一番事宜,所有的人在他腳下匍匐著,三拜九叩。
后來,他說:干了這個也會上癮,時間久沒有人請還真著急,六神無主的,怎么還不死人?怎么還不死人?
夏天了,他很無聊,就去主持婚禮。這是葬禮的淡季。他的主持風格詼諧幽默,他的熱情感染了所有人,博得滿堂彩(我參加過他主持的婚禮),一對新人一邊喝交杯酒一邊悄悄念叨:這人誰介紹來的,真棒哎!
這個人穿梭在紅白喜事中間,如魚得水,滿面紅光,眼睛縫里都露著笑意。一天,好好的在路上走,一輛卡車沖上人行道,像瞄準了他似的。一滴血都沒出,人完完整整的,沒拉到醫(yī)院就咽了氣。那個司機開著卡車在人間消失了。
有人說,他沖喜了,老天爺收他去了。
我不知道老天爺在哪里,有沒有眼睛,我只知道,它把這樣的人收走了,世間就少了一個能互通陰陽的大師。
他在另一個世界見到了被他送去的每一個亡人,他很厭煩他們,他一輩子都不想和這些人打照面,可他滿眼看到的都是那些冰冷的面孔。
沙戈,詩人,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詩集《夢中人》、《沙戈詩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