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單永珍,回族,參加詩刊社第22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第六次全國青創(chuàng)會。著有詩集《詞語奔跑》。
詩三首
單永珍
雪落敦煌
無法沉默的熱烈,卑微的雪穿過天空
鳴沙山下:一本信仰的書感覺寒冷
當一朵卑微的雪帶著渴望與孤獨
一眼思想的泉打開生活的度牒
你被一群藏文字母隔離。而在成吉思汗的日記里
藏著犧牲的麝香和致命速度
我承受著你來臨的重量。血崩的呼喊
在我粗糙的皮膚上漸行漸遠
是的,當一群革命的艾蒿面黃肌瘦
當一個肥胖的飛天給地獄發(fā)出請柬
我遠離自己,猶如遠離一捆寂寞的蔬菜
遠離一次失戀的閱歷
肅南的下午
給堯乎爾姑娘梳頭。給拉薩的賀中寫信
給鐵穆爾的千年史做出注釋
給操著突厥語的早產(chǎn)兒安下漢名
此刻,一樹桃花商量著婚禮
一只遮面的蜜蜂,羞愧地走在廣場上
一個呼天搶地的醉漢,練習著飛翔
如果在一匹馬鞍上摘下路程
在羊背上取走祝福,在頭狼的眼里拓下方向
在圣詩《西至哈至》中回到故鄉(xiāng)
這一定是肅南,暴露在張掖電視臺的頭條新聞里
一幅慢理條斯的中亞細亞語氣
幾個別扭的繁體字缺豎少橫
河西:甘肅的鞋帶
粗糲的河西,一個漫游的寧夏人
鬼鬼祟祟。他探秘,釋文,打著噴嚏
他把對銀川女人的念想渡在烏鴉的眼睛里
他看見一片東張西望的芨芨草,舉著露珠
一綹西亞的胡須隨風勁舞
晚點的新聞顛倒著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事情
幾個高談闊論的哈薩克牧人,拿著陳年的收音機
仿佛在挽救華爾街金融
不遠處的沙漠公蛇哈欠連天,昏昏欲睡
你不妨在公社的字典里煽風點火——起義的馬
穿過八月的睡夢,完成神圣的洗禮
大地上的五谷激烈地傳宗接代
你在西口路邊吃下早點,抽著旱煙
用幾頁《詩經(jīng)》換來哈密的瓜,蒙古的絨
在一章騷花兒里坐懷不亂
當日光泥濘,雪水生銹
當東去的列車停在蘭州,狼奔豕突的拉面館前
師大的女學生,普通話凌亂不堪
詩三首
單永珍
昆侖昆侖
千萬不要說出:昆侖昆侖
就像一個通靈的孩子看見了神
他說:昆侖昆侖
尕拉尕山埡口
“你在尕拉尕山埡口可以蔑視神圣
但要尊重卓瑪家生活的牛糞”
不要空談藝術
那些大面積的真言鋪天蓋地解讀著筆畫
她邀請我喝奶茶,甚至羞澀的笑
那么手抓肉呢?這與道德無關的生活每天來臨
當紅旗的越野車喘著粗氣。
我看見他絳紅色的臉上寫滿了虔誠
他說:“敬仰天空,那怕是遺精的云彩
流竄的空氣會改變一切”
但當你在尕拉尕埡口,那口緊張的呼吸
會讓人遺忘真理
要學會拒絕,就像我學會拒絕紅旗的攝影
他總是想把我變得崇高
這一切不出陽光的鏡頭。我吃著糌粑
舉著治療胃病的礦泉水,說出剛剛學會的藏話:歐亞
真的,當你沿著倉央嘉措走過的那條線路下行
你的內(nèi)心會閃過一群牦牛的野合
尕拉尕山埡口,我誦讀倆伊倆罕,印拉拉乎
一群迅疾的斑雁投向湖心
那群獲得了安寧的斑雁,朗誦并且歌唱
而一個人發(fā)腫的喉嚨開始發(fā)聲
尕拉尕山埡口,一頁散落的經(jīng)書
就像我唱讀的二章民謠
青海青海
車子穿過黃土高原,戈壁、沙漠、丘陵。青海的兄弟說著草原,比如說朝陽,用土族話說出,巴里坤、呼倫貝爾,一股互助的腔調。然后一壺青稞酒沿倒淌河向南飛去,我的耳邊依稀記得兩個字:草原是的,格薩爾的馬蹄已經(jīng)刺破了我的眼睛
當我不小心穿越了果洛、玉樹,我悄悄地念出
唵嘛呢叭咪哞
從穆罕默德到釋迦牟尼,兩個高人的談話,漫天響起,他們說著生活的語言,包括愛……
這時,一陣救命雨同時淌下
爾薩、哈什木、羅布次仁、扎西才讓,四個結拜的兄弟
在瑪多的糧食賓館談論羊皮生意
我無法安眠
你這絕命的海拔
我可以邀請所有的兄弟直撲玉樹,因為那里有酥油茶,手抓肉,還有曲拉
但是一個魚販子會在宗教的法庭上受到審判
說出鹽
說出藏、土、撒拉、東鄉(xiāng)、蒙古、包括逃亡的西夏
二十一世紀青海湖詩歌節(jié)上,美酒如池,大腿林立,以色列詩人的發(fā)言充滿了謬論,但是頌聲一片
我知道什么叫媒體,就像青海湖盛開的油菜花
悄悄地從青海大地上穿過
好像穿過了我的故鄉(xiāng)
“洋芋花開了(者)白花花,我把你(者)想下
羊腸子吃下一身的勁,今晚上把你美下”
斯人老高
單永珍
用老高這個稱謂只有在寫這篇文章時,臨時借用一下。平時我稱呼他為老師,高老師,因為要求進步的文藝青年都這么尊敬地喊著他,于是我也就這么崇高地和他交往著,
老高——高老師——高琨,何許人也?
一個吹著小號跨過鴨綠江的文藝兵,一槍未放就卷入朝鮮戰(zhàn)爭,安然無恙地退伍,然后悠然地從事藝術生涯的標準軍人。
一個說著西海固方言,在銀川大街小巷偷看風景的老頭兒。
一個住在城里卻寫著農(nóng)村那些雞毛蒜皮小事的藝術家。
一個在寧夏獨一無二地用“花兒”這個文體歌唱生活的詩人。
一個滿口回族語言卻地地道道的漢人,經(jīng)常拿爆炒羊羔肉和洋芋面招呼客人,期望別人讀他作品的老漢。
一個鶴發(fā)童顏的“青年”,廝混在60后、70后、80后中間,說著王二嫂故事的敘述者。
一個滿腹笑話的快樂單身漢。
一個出版過《紅牡丹》《綠牡丹》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卻在教授和專家集團里聲名鵲起者。
一個“異數(shù)”,創(chuàng)造“花兒散文”的文體革命家。
我們尊敬的高老師,就這么樂呵樂呵地享受著光陰。七十多歲的老漢了,我想應該到了我們老家人常說的那句老話——“貪財惜命瞌睡少”的境地了,但要告訴大家真相的是:老爺子很大方,突出的特點是愛在家里請客,好煙好酒一路伺候著;固原曾出過一次車禍,把老爺子摔到醫(yī)院里,等我知道后,老爺子很委曲地說,你也不來醫(yī)院把我看一下。我的那個懊悔啊……說明老爺子惜命著呢;至于睡不著的事情很復雜,一兩下說不清楚,你就慢慢琢磨去吧……
我寫著現(xiàn)代詩歌,高老師寫著“花兒”,一少一老,一個自稱學院派的后進青年,一個自稱鄉(xiāng)村文化代表的時髦老漢,一天一天地把革命友誼在寧夏大地上傳播著。
我說:
“頭割了不過碗大的疤
血身子把你陪下?!?/p>
高老師說:
“紅牡丹紅得嬈人哩,
綠裙裙兒偷著脫下?!?/p>
一個詞的空間
安奇
“黑暗之外,是無盡的世界;黑暗之內(nèi),是尋找
光明的暗淡之心。”走在北地的荒漠之中,我的心中突然跳出了這樣的一個句子。
它讓我想起了單永珍。一個詩歌追求者,這樣的感受實際上是來自我這么多年閱讀他的作品而產(chǎn)生的。我徒步在湖城,感受著秋冬之緒風產(chǎn)生的寒冷和茫然。我已經(jīng)茫然了很多年了,在追求生存的途中失卻了自我,而他,三十年來一如既往,尤其是近十年來,在商業(yè),在思潮,在無序,在人世間可能出現(xiàn)的一切不能解釋得了的矛盾沖突中保持了自己。
單永珍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堅持寫作二十年。多么不容易,想一想,一個人有幾個二十年值得揮霍。歲月就是這樣在彈指之間灰飛的。
他從來都是把外界的裝飾給他的各種頭花,各種榮譽,扔在身后不去理會,埋頭于自己對生活的認知,品味,感想,并且潛心于詞語之間的精雕細琢,并寫出許多優(yōu)美的作品。
對比早期與最近十年的單永珍的作品,可以很清晰的看出他的成長軌跡。即視野的開闊逐漸地淡化了作為詩人內(nèi)在狹隘的一面,同時也是這個原因使得他的作品有了超越的意義,比起一般寫一些過分私人化的作品來說,他的作品超越了個人的情緒,因而帶上了一種普遍性的色彩。
自從打破地域色彩之后,單永珍能夠放眼大西北,當然,這是他的第一個成熟的標志。這一點我們可以在楊梓的《風行與豹吼》一文中得到印證,也可以在我的《堅守詩歌之城》一文中看到同樣的表達。
他一直在追求詩歌,追求人間最純粹,最潔凈的盛宴。
精神的盛宴。
這一切是讓人羨慕的。他感受到了疼痛,直面了疼痛,我想起魯迅先生的一句話:“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然而悲哀又常常是為我們這些看不透生活的人設置的,盲目的追求著尋找著,迷途的羔羊似地追尋著最后的草場,而完全不理會這是不是人生設計的一幅幻境,也許幻境才是人生最美的東西。我們都在幻境中跋涉。路途沒有風景,這時就需要一個歌者來指引,也許那歌聲只是在遙遠的地方蕩漾著,而聽到了歌聲的人,會在依稀仿佛中積極奮起而奔走。
雖然遠方依然在迷茫的迷茫之中。
詩人說:“一把蒙古彎刀出鞘/秋天深了/干草絆住了馬蹄/嘴唇落滿了霜。”
一切都不可能了結。這把迷茫的蒙古彎刀,映照出潔白的秋霜,也許那秋霜就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苦寒,也許那秋霜一樣的蒙古彎刀本身就是秋霜,它落在詩人的心中,沉淀為嚴冬最苦的寒。
高貴的阿尼瑪卿山,還在遠方矗立,詩人曾經(jīng)從這里走過,飲過酒,寫過詩;瑪曲的草原還在柔軟的鋪展,盛著濃濃的情誼。那里一直是他的夢境所在。
(本欄目責任編輯單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