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茜
蘇東坡《被酒獨行,遍至于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其三)詩中提到過春夢婆:“符老風情奈老何,朱顏減盡鬢絲多。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侯鯖錄》則初步勾勒出了春夢婆故事:“東坡老人在昌化,嘗負大瓢行歌于田間,有老婦年七十,謂坡云:內(nèi)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坡然之。里人呼此媼為春夢婆。”此后,春夢婆不僅在后代的詩文、戲劇中反復出現(xiàn),而且融入了文人們的精神世界與日常生活。雖然是否真有其事已經(jīng)無法考證,但其中富貴如夢、人生幻滅的感慨卻歷久不衰。
東坡一生勤學不輟,熟悉莊子思想,“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謂然嘆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笔聦嵣希f子思想已經(jīng)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深深地沉淀在歷代文人的內(nèi)心世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莊子思想為春夢婆故事搭建了共同的心理空間與文化舞臺。
人生如夢、如寄都是莊子思想的內(nèi)容,《莊子·內(nèi)篇·齊物論》有云:“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莊子將每一次的覺醒都看作迷失于更大的夢中,覺與夢構(gòu)成了無限的多米諾骨牌,人只能在“吊詭”中周而往復,找不到出口。《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本就沒有什么可以執(zhí)著的意義,哪里有什么是非得失呢?人生不過一場路過而已,虛幻又偶然。
春夢婆故事中“負大瓢行歌于田間”的東坡形象也富于莊子思想世界的氣息。《莊子·內(nèi)篇·逍遙游》中有一個故事:“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莊子的“大瓠”成為一種意象,表達了他不以功名、財富等俗世的欲望來衡量人生有用與無用的態(tài)度,要求煥發(fā)生命本然的活力。“行歌”亦是莊子故事中得道高士們的標志性行為,如《莊子·外篇·達生》中一位達人在“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的地方“被發(fā)行歌而游于塘下”??鬃酉蛩埥蹋f:“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汨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庇秩纭肚f子·外篇·知北游》中的高士被衣,“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春夢婆故事中的東坡正是背著這樣“無用”的大瓢“行歌”于空曠的田野之上,卻被一位老村婦道破了平生。
隨著道教在宋代以后的發(fā)展,由神仙點化而悟道成仙的故事系統(tǒng)成為自神其教、宣傳義理的方式之一。例如黃粱夢故事系統(tǒng)的演變中,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全真教的義理與信念。在這種模式的影響下,春夢婆故事也走向了由春夢婆點化東坡的劇情,
明代張萱的雜劇《蘇子瞻春夢記》(佚)、清代吳孝思的傳奇《春夢婆傳奇》(佚)、楊潮觀《吟風閣雜劇》中的《換扇巧逢春夢婆》都是以春夢婆故事為題材的戲劇,《換扇巧逢春夢婆》一劇中,東坡本是天上神仙,一朝失足,落在人間,混元蝶母即是故事中的春夢婆,她攜四個女兒蓬仙、花犯、村里來、風中定正在游春,奉菩薩法旨,點化東坡。
混元蝶母問東坡:“你尋哪條路?你尋下海的路,還是朝天的路?”隨后步步緊追:
(老旦)如今你的翰林學士呢?(外)罷任了。(老旦)你的杭州太守呢?(外)改調(diào)了。(老旦)你從前掙的科名呢?拿來我年看。(外)只是個虛名。(老旦)原來是虛名。且問你的文章呢?你的政事呢?這自然是實在的了,如今何在?怎不拿來長久受用?(外)不必說起。彼一時,此一時了。(老旦)原來如此。你那許多本事,到今來,流落天涯,廣無可靠。內(nèi)翰呀,你當初富貴,不是一場春夢來!
東坡依然未悟。風中定攜花籃進一步點化他:“我這無底籃兒,收拾繁華,憂根早斷?!被煸杆蛨F扇給東坡,東坡以瓢相換。結(jié)果,瓢被跌破,扇子化為了蝶翅,東坡方才大悟。就在此時,詔使到來宣讀皇帝的詔書,召東坡回朝,委以重任。東坡自言:“我一身寵辱君恩大,百感消除無淚墮。從今后,須信道蝴蝶莊周,都不是我。只為拈花一笑癡,今年花發(fā)去年枝。從今一任春來去,顛倒繁華夢覺時?!?/p>
戲劇的主要情節(jié)和基本框架都取自于道教點化悟道的故事。隨著道教文學的發(fā)展,以“黃粱夢”為代表的龐大故事系統(tǒng)深入人心,高士點化落魄文人成了固定的模式?!斑@種悟道成仙故事就形成了兩大顯著特點:或通過高人的點化讓癡迷紅塵者迷途知返,這種點化往往在癡迷紅塵者經(jīng)歷種種挫折、痛苦的情況下方能有實效”(吳光正《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與母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稉Q扇巧逢春夢婆》正是以東坡一生經(jīng)歷的種種挫折與痛苦為背景,流放儋州的晚年東坡形象更適宜于悟道故事的情境,不同的是,黃粱夢系統(tǒng)的故事都是以“夢中人生”來證明“人生如夢”,而東坡科場得志,宦海沉浮,“內(nèi)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是以現(xiàn)實經(jīng)歷來證明人生即夢,功名富貴、“修齊治平”都只是虛幻一夢,從而更具有現(xiàn)實感與說服力。道教認為功名富貴、酒色財氣都是人世的羈絆,不過是作繭自縛,只有了悟其中的玄機,才能專心修道?;煸更c度東坡,就是讓他“脫離名利韁鎖”。
劇中多用具有道教色彩的名詞。以春夢婆的身份——“混元蝶母”為例。“混元”來自道教,太上老君又稱混元老君,此外還有混元巾、混元丹、混元陽符經(jīng)等等根據(jù)道教的教義而產(chǎn)生的名目?;煸缸匝浴霸诹_浮山修煉千年,遇南海菩薩點化。顯現(xiàn)人身,成其正果”。羅浮山是道教十大洞天之七,山中有蝴蝶洞,相傳是葛洪遺留下來的道袍幻化成萬千彩蝶聚集而成?!盎煸浮敝赡芫褪且来烁綍鴣?。又如“點化”一詞,為道教煉丹家在修煉的過程中,以初步煉成的丹餌做催化劑,催化成丹。后來引申為對學道者的指點,使學道者豁然開朗,隨即悟道。
然而,劇作中加入了很多佛教的因素,如春夢婆道裝出場,但開口即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的佛家偈語。她不僅由南海菩薩點化成仙,還奉觀音大士的旨意去點化東坡。她唱道:“你不曾睡里降魔?!艉犬旑^稍可?!苯的ё欠鸺医Y(jié)跏趺坐法的一種,而棒喝亦是禪宗常用的點悟方法。散花雖然是道教齋樵科儀中常用組成形式的一種,卻在形式上來源于佛教?!疤炫⒒ā眲t是散花舞中的一個基本動作。
此外,卻有著后世小說戲劇中莊周的氣度風神,“劇中的蝶仙令人想起荒唐出世的莊周”。《警世通言·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莊子休本就是蝴蝶修煉而成的天仙,因罪謫凡投胎為莊周。戲詞中諸多典故的是出于莊周,如第一句“換扇,思攖寧也”,“攖寧”即出自《莊子·大宗師》:“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笔o多,蝸牛角上,一個瘦東坡”,用的是東坡詞“蝸角虛名”語,但蝸角的比喻出自《莊子·則陽》篇:另有“憑將一覺莊周夢,說與天涯淪落人”之言。
在春夢婆故事的形成、流傳、改造的過程,無不孳乳于道家、道教。然而,這不過是文人士大夫們在道家、道教的反照下,自省其身的結(jié)果。尤其是在政治失意之時,借道家、道教的思想、形式慰藉心懷,寄托情感。正如《換扇》的結(jié)局,東坡大徹大悟之后,并沒有成仙歸去,而是昭雪回朝,呈現(xiàn)了文人們精神世界中終難解脫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