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維輝
[詞匯語義學(xué)論壇]特約主持人曹煒教授
[主持人語]“詞匯語義學(xué)論壇”開設(shè)至今進(jìn)入第3個年頭了,此前共出了6輯,發(fā)表了16篇論文,內(nèi)容涉及詞匯學(xué)、語義學(xué)的各個層面,業(yè)已在海內(nèi)外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2008年4月在武漢開會時,香港城市大學(xué)的鄭定歐先生對我說,“詞匯語義學(xué)論壇”他每輯必看。本欄目原本準(zhǔn)備在2009年底告一個段落。2008年11月在保定召開的第七屆全國詞匯學(xué)年會上,當(dāng)我將這一想法向教育部語信司王鐵琨副司長說起時,他深感惋惜,他說他在不同場合多次聽人說起我們這個欄目,欄目已經(jīng)在學(xué)界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最好不要停欄。鐵琨司長的熱情建議以及他將為本欄目撰稿的慨然應(yīng)允讓我們改變了初衷,我們決定繼續(xù)“詞匯語義學(xué)論壇”的開設(shè)。自2010年起,本欄目將按專題約稿,每一輯集中討論一類現(xiàn)象、一個話題。今年的“詞匯語義學(xué)論壇”仍將精彩紛呈,尤其是像馮勝利(美國哈佛大學(xué))、沈國威(日本關(guān)西大學(xué))、竺家寧(臺灣政治大學(xué))、鄭定歐等海外著名學(xué)者的加盟,更將給本欄目增色添彩。近年來,在周洪波先生的推動下,商務(wù)印書館對詞匯學(xué)、語義學(xué)研究的扶持力度加大,作為副總編輯,周先生不僅答應(yīng)給本欄目撰稿,而且還應(yīng)允將“詞匯語義學(xué)論壇”前9輯的論文由商務(wù)印書館結(jié)集出版,這是對本欄目的極大支持,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任何理由不承擔(dān)起辦好這個欄目的責(zé)任了。我們在2007年開欄詞中就曾指出:“詞匯語義研究的滯后和相對不景氣,不但制約了語言學(xué)科本身的進(jìn)步和發(fā)展,同樣也制約了諸如計算機(jī)智能研究、作為第二語言的現(xiàn)代漢語教學(xué)研究、詞典編纂研究等的深入發(fā)展?!边@種狀況目前雖然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變,但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好的跡象和苗頭。我們希望本欄目將會為這種狀況的根本性改變聚攏人氣,提供契機(jī)。
[摘要]域外借詞指屬于“漢字文化圈”的日語、朝鮮語和越南語等諸語言在歷史上從漢語借入的字詞。域外借詞數(shù)量巨大,保存了借用時代的漢語詞義,是漢語歷史詞匯的活化石,對于漢語詞匯史研究具有重大價值。漢語詞匯史、方言詞匯和域外借詞三者結(jié)合起來研究,大有可為,前景廣闊。
[關(guān)鍵詞]域外借詞;日語漢字詞;漢語方言;漢語詞匯史
[中圖分類號]H03[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1-0062-07
域外借詞的對音資料在漢語中古音構(gòu)擬和語音史研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已成為事實和共識;域外借詞(指日語、朝鮮語和越南語等語言中借自漢語的字詞)對于漢語詞匯史特別是近代漢語詞匯的研究也具有重大的價值,則似乎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
域外借詞數(shù)量巨大,保存了借用時代的漢語詞義,是漢語歷史詞匯的活化石,可以為漢語詞匯史研究提供有力的佐證;有些古代的詞語或詞義在現(xiàn)代漢語通語中已經(jīng)消失,但還留存在某些方言中,同時也保存在域外借詞里,更可以三者互證,對于漢語詞匯史和漢語方言史的研究都極有價值。反之,漢語詞匯史的研究成果也可以為探明借詞的借入時代與地域、區(qū)分借詞與自制漢字詞等提供線索??傊?,域外借詞是漢語詞匯史研究的一大寶庫,值得深入開掘,漢語詞匯史、方言詞匯和域外借詞三者結(jié)合起來研究,大有可為,前景廣闊。當(dāng)然,這項工作的難度也很大,要兼通漢語詞匯史(尤其是近代漢語詞匯史)和日語(或朝鮮語、越南語等);借詞的情況各不相同,日語和朝鮮語差別就很大,日語多訓(xùn)讀而朝鮮語多音讀;各國借入漢語字詞的過程十分復(fù)雜,要把其間的關(guān)系梳理清楚并不容易。所以此類研究特別需要不同領(lǐng)域?qū)<业暮献鳌?/p>
本文擬以日語中的漢語字詞為例作些初步的探討,旨在拋磚引玉,引起同道的關(guān)注和興趣。日語從漢語借人的有“借詞”(音讀)和“借字”(訓(xùn)讀)兩大類,我們姑且統(tǒng)稱為“漢語字詞”,有時也籠統(tǒng)地稱之為“借詞”。
一、借字借詞保存古義
一般來說,日語中的漢語字詞保存了借用時代的漢語詞義,這樣的例子是大量的,而且往往跟比較古老的漢語方言相一致,可以共同印證漢語詞匯的古義。下面試舉三例來討論。
(一)湯
“湯(ゆ)”在日語中是個訓(xùn)讀字,可以表示:熱水;溫泉;澡塘。這些都是“湯”在漢語中的古義,后兩義是第一義的引申?!墩f文解字·水部》:“湯,熱水也?!薄睹献印じ孀由稀罚骸岸談t飲湯,夏日則飲水?!贝肆x一直是古漢語中“湯”字的主要意思,直到明清的吳語小說中仍多有用例,如明馮夢龍《警世通言·俞仲舉題詩遇上皇》:“每日早間,問店小二討些湯洗了面,便出門。”《喻世明言·張道陵七試趙升》:“又燒下一桶熱湯,督他洗滌臭穢。”清陳朗《雪月梅傳》第12回:“當(dāng)時吩咐家人燒湯洗澡。”清李汝珍《鏡花緣》第2部第56回:“從此眾姊妹都聚一處,但遇除日,若花就同紅紅諸人煎湯洗浴?!鼻宕髽蛭溆稹逗r外傳》第8回:“早有三等丫頭聽見,替他送臉湯水進(jìn)來?!辈贿^詞義大概已經(jīng)縮小為專指洗臉洗澡用的熱水了。今天東南部方言吳語、客家話、閩語中仍有一些地方管熱水叫“湯”,如溫州、金華、于都、福州等。
表示“溫泉”義則集中反映在地名上,凡是地名中帶有“湯”字的,除了取姓氏義外(如“湯家橋”之類),其地通常都有溫泉,如南京之湯山、湯泉,黃山腳下的湯口,北京的小湯山,等等。此義從唐代起即有,如唐封演《封氏聞見記·溫湯》:“海內(nèi)溫湯甚眾,有新豐驪山湯,藍(lán)田石門湯,岐州鳳泉湯,同州北山湯,河南陸渾湯,汝州廣成湯,兗州乾封湯,邢州沙河湯?!?/p>
指“澡塘”,《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釋作“指溫泉浴池”,引例有:《新唐書·逆臣傳上·安祿山》:“為卿別治一湯,可會十月,朕待卿華清官?!彼瓮踝暋短普Z林·補遺一》:“御湯西南,即妃子湯,湯稍狹?!彼螛肥贰稐钐嫱鈧鳌罚骸叭A清有端正樓,即貴妃梳洗之所;有蓮花湯,即貴妃澡沐之室?!苯耜兾髋R潼華清池溫泉仍有“蓮花湯”、“九龍湯”等名稱。日語中“湯(ゆ)”指澡塘的用法當(dāng)來源于此。這是否意味著這樣一個事實:日語的“湯(ゆ)”雖然是個訓(xùn)讀字,詞還是日語的固有詞,但由于受漢語字形的影響,它的詞義也跟著漢語變了?個中關(guān)系尚待深入探究。
“湯”在漢語中后來轉(zhuǎn)指菜湯、面湯的湯,當(dāng)是比較晚近的事,《大詞典》釋作“帶汁水的菜肴”,所引的始見書證是唐李綽《尚書故實》:“韋拜而上,命坐,慰勞久之,亦無肴酒湯果之設(shè)。”但唐宋時代用例罕見,普遍行用大概在元明以后,如《水滸傳》第38回:“宋江因見了這兩人,心中歡喜,吃了幾杯,忽然心里想要魚辣湯吃?!比照Z從漢語中借用“湯”字,必在轉(zhuǎn)指義行用之前。日語用“汁(しる)”表示喝的湯(或用外來詞ス-プ),也是使用的古字?!墩f文·水部》:“汁,液也?!薄逗鬂h書·文苑傳下·邊讓》:“函牛之鼎以亨雞,多汁則淡而不可食,少汁則熬而不可熟?!薄端疂G傳》第28回:“武松看時,一大鏇酒,一盤肉,一盤子面,又是一大碗汁。”崇明方言今天仍
管“做菜時稍放點水所形成的菜湯”叫“汁tse?”,建甌方言也說“汁tse?”,指葷湯。
(二)晝
《宋本玉篇·害部》:“晝,日正中?!薄稄V韻·宥韻》:“晝,日中?!苯駞钦Z浙江寧波話(筆者母語)猶存此字古義,如午飯叫“晝飯”,中午叫“晝過”,午睡叫“咽晝覺”等。其他不少東南部方言也有這種用法,下面是《漢語方言詞匯》(第2版)中的相關(guān)信息:
明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占候》:“諺云:‘對日鱟,不到晝?!睍円仓钢形纭钦Z管虹叫“鱟”(記音字),此氣象諺語的意思是:早上下的雷雨(虹對著太陽,在西邊),不到中午就會停。今天江南農(nóng)村仍有“西鱟日出東鱟雨”之農(nóng)諺?!掇o海》、《辭源》、《漢語大詞典》“晝”字條均列有“指中午”一義,至確,《漢語大字典》則失收此義。唯《大詞典》引《廣韻》后只舉了一條書證:《初刻拍案驚奇》卷六:“不曾辦得早飯,辦不及了,怎么處?把晝齋早些罷。”時代嫌晚,例子也太少。
“晝”當(dāng)“日中”講,自上古起就有用例,唐以前不算少見,如:
(1)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莊子·盜跖》)《大詞典》“晝餔”條釋作“午餐”,僅引此例。
(2)晏子之魯,朝食進(jìn)饋膳,有豚焉。晏子曰:“去其二肩?!睍冋哌M(jìn)膳,則豚肩不具。(《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上第五·晏子之魯進(jìn)食有豚亡二肩不求其人第二十二》)
“晝者”與“朝食”相對,指中飯。
(3)(望之)飲鴆自殺……是時太官方上晝食,上乃卻食,為之涕泣,哀慟左右。(《漢書·蕭望之傳》)
《大詞典》“晝食”條“午飯”義下首引此例,是。
(4)夫人曰有三命,而不自知,日三食乃生。朝不食一命絕,晝不食二命絕,暮不食三[命]絕。絕三日不食,九命絕。(《太平經(jīng)鈔·辛部(補卷一百二十)》)
朝、晝、暮相對,晝指中午。
(5)燕曰:“我來日晝時,往前溪相報?!钡揽的瞬哒饶舷运牌渲?。及晝,見二燕自北嶺飛來而投澗下,一化為青衣童子,一化為青衣女子。(《太平廣記》卷四六一“元道康”)“晝時”和“晝”均指中午、正午。
(6)水暗先秋冷,山晴當(dāng)晝陰。(張九齡《湞陽峽》)
《大詞典》“當(dāng)晝”條僅列“白天”一義,引唐詩兩例:儲光羲《吃茗粥作》詩:“當(dāng)晝暑氣盛,鳥雀靜不飛?!表n愈《庭楸》詩:“當(dāng)晝?nèi)赵谏希以谥醒腴g。”其實“當(dāng)晝”應(yīng)指“中午”,觀上下文自知。
(7)陰泉夏猶凍,陽景晝方暾。(又《奉使自藍(lán)田玉山南行》)
(8)田家俯長道,邀我避炎氛。當(dāng)暑日方晝,高天無片云。(儲光羲《行次田家澳梁作》)
(9)夏晝?nèi)艘严?,我懷獨未寧?韋應(yīng)物《灃上寄幼遐》)
(10)日晝風(fēng)煙靜,花明草樹繁。(戴叔倫《桂陽北嶺偶過野人所居聊書即事呈王永州邕李道州圻》)《大詞典》“日晝”條只列“白天”一義,引此例及《何典》第6回:“到了次日上半日晝,還不見歸,只得教牽鉆鬼去尋?!贬屃x恐誤。“日晝風(fēng)煙靜,花明草樹繁”兩句對仗,“晝”與“明”對,為謂詞性成分,應(yīng)理解成“到了中午”。《何典》例則“上半日晝”為一詞,指上午,不應(yīng)把“日晝”割裂出來。
唐詩中“當(dāng)晝”常見,大都指中午;“晝寢/晝眠/晝臥/晝睡/晝寐”等極為常見,大多指“午睡”。宋代以后“晝”當(dāng)“中午”講的例子就比較少見了。明清時期帶有吳語色彩的白話小說中還時有所見,如:
(11)乃從而下山,抵一洞,深杳潔邃,晃耀常如正晝。(明馮夢龍《情史》卷二十一《海王三》)
(12)昨日當(dāng)晝而寐,偶游東闕下。(明無名氏《楊家將演義》第45回)
古書中指中午還可以說“正晝”,如:
(13)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yōu)楸I,日中穴環(huán)。(《莊子·庚桑楚》)
(14)飄風(fēng)日起,正晝晦冥。日月并蝕,滅息無光。(《史記·龜策列傳》)《大詞典》“正晝”條釋作“猶言大白天”,不確。
“晝”指時間有模糊性,所以在古漢語和日語中,“晝”都有“白天”和“中午”兩個義項,到底用作哪個意思要根據(jù)上下文來確定。中國古代有所謂“四時”的說法:
(15)僑聞之,君子有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以安身。(《左傳·昭公元年》)
(16)日入于虞淵之汜,曙于蒙谷之浦。行九州七舍,有五億萬七千三百九里。禹以為朝晝昏夜……晝者陽之分,夜者陰之分。是以陽氣勝則日修而夜短,陰氣勝則日短而夜修。(《淮南子·天文》)
按,前一“晝”字與“朝”、“昏”相對,指中午;后一“晝”字與“夜”相對,則應(yīng)指白天。
(17)以一歲言之,有春夏秋冬;以乾言之,有元亨利貞;以一月言之,有晦朔弦望;以一日言之,有旦晝暮夜。(《朱子語類》卷十八)唐權(quán)德輿有《曉》《晝》《晚》《夜》詩:曉風(fēng)搖五兩,殘月映石壁。稍稍曙光開,片帆在空碧。(曉)
孤舟漾曖景,獨鶴下秋空。安流日正晝,凈綠天無風(fēng)。(晝)
古樹夕陽盡,空江暮靄收。寂寞扣船坐,獨生千里愁。(晚)
猿聲到枕上,愁夢紛難理。寂寞深夜寒,青霜落秋水。(夜)
以上這些例子中的“晝”都與“朝/旦/曉”、“夕/昏/暮/晚”對舉,是把白天的時間分為三段,“晝”應(yīng)指中午前后的一段時間;“夜”則作為一個整體與上述三個時段相對,內(nèi)部不再細(xì)分。
如果不計“夜”,則白天可分為“朝/旦/曉”、“晝”和“夕/暮/昏”三時,如:
(18)是故朝氣銳,晝氣情,暮氣歸。(《孫子·軍爭》)
(19)“……君上樂欲無事者,朝常念道,晝常念德,暮常念仁,既②無一事矣?!薄霸嘎劤喂誓畹?,晝何故念德,暮何故念仁?”“然,天道可順,不可逆也。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薄敖裨嘎勂湟??!薄叭唬煊兴臅r三部,朝主生,晝主養(yǎng),暮主施……”(《太平經(jīng)鈔,壬部(補卷一百四十八)》)
綜合上述例子來看,指白天中一個時段的“晝”既可以指中午,似乎也可以指早飯后至日落前的一段時間,所指有一定的彈性和模糊性。
日語中的“晝(ひる)”有二義:晝間,白天;正午,特指午飯。日語中當(dāng)“中午,正午”講的詞有(“晝”字有訓(xùn)讀也有音讀):
既可以用“晝”,也可以用“午”,像中午、午睡和午后都有兩種說法,但用“晝”多于用“午”,午飯和午休都只用“晝”而不用“午”。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同義詞并存的現(xiàn)象?“晝”和“午”在借人的時代和地域上是否存在差異?這都是值得進(jìn)一步研究的問題。其中“真晝”一詞漢語中未見,可能是日本人利用漢字自造的所謂“和制漢語”。
從“晝”表“中午”在唐詩中尤為多見這一點來看,日語中表“中午”義的“晝”很可能是在唐代從漢語中借入的。
《大詞典》雖然正確地在“晝”字下列了“指中
午”一義,但是對由“晝”構(gòu)成的復(fù)音詞卻多有誤釋(如上文所分析),根本的原因還是“晝”當(dāng)中午講今天已經(jīng)不為一般人所知道了,而方言和日語中的用法則保留了這個古義。
上面所討論的兩個日語借字,與漢語詞匯史和漢語方言都可以互證。
(三)只今(祗今)
《大詞典》“只今”條釋作“如今;現(xiàn)在”,引例有:唐李白《蘇臺覽古》詩:“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宋陳師道《春懷示鄰里》詩:“屢失南鄰春事約,只今容有未開花?!鼻謇顕巍冻旃俑袘选吩姡骸白晕舳Τ升堃讶?,只今松老鶴還飛?!惫簟缎蹘煱偃f挽狂瀾》詩:“只今雙喜大臨門,‘七一佳期水庫成?!弊钟謱懽鳌办蠼瘛?,《大詞典》引例有:唐岑參《獻(xiàn)封大夫破播仙凱歌》之一:“天子預(yù)開麟閣待,祗今誰數(shù)貳師功!”宋張孝祥《鷓鴣天》詞:“居玉鉉,擁金蟬,祗今門戶慶蟬聯(lián)?!?/p>
“只今(祗今)”應(yīng)該是唐代產(chǎn)生的新詞,《大詞典》首引唐詩是正確的。除了唐詩中常用以外,敦煌變文中也多有用例,如《伍子胥變文》:“魚(漁)人問曰:‘只今逃逝,擬投何國?”《捉季布傳文》:“季布驚憂而問曰:‘只今天使是誰人?”《王昭君變文》:“昭軍(君)一度登山,千回下淚,慈母只今何在?君王不見追來?!庇郑骸爸唤裨嵩邳S河北,西南望見受降城?!敝档米⒁獾氖?,唐代日本高僧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也三次用到此詞:
(1)只今此村有州牒,兼有押衙使下有三四人在此探候,更恐見和尚,禁捉入州。(143條)
(2)寺人等云:“押衙在此,不得待遲來,只今發(fā)去?!?145條)
(3)良判官只今于此廟里安置。(146條)
可見“只今(祗今)”應(yīng)該是唐代的一個口語詞。八卷本《搜神記》:“只今吐蕃,乃盤瓠之孕也?!?15·88)二十卷本無此句(341·169)。這是八卷本《搜神記》應(yīng)成書于唐以后而非干寶《搜神記》的證據(jù)之一。
這個詞在日語和韓語中都完好地保存著。日語ただいま(義為“現(xiàn)在”)漢字寫作“只今”(也可寫作“唯今”),很可能是唐代借入的。韓語也寫作“只今”(義為“現(xiàn)在”),而且是音讀(?????)。“只今(祗今)”這個詞現(xiàn)代漢語口語已經(jīng)不用了,方言中暫時也沒有發(fā)現(xiàn)蹤跡。(《大詞典》所引的郭沫若詩一例,恐怕是屬于承用古詞。)日語和韓語中的漢語借字/借詞“只今”,就成了這個歷史詞的活化石。
二、基本詞匯的借用及相關(guān)問題
在語言接觸中基本詞一般不容易被外來詞替換。張永言先生說:“就一個語言的詞匯體系來說,其中最活動的部分(如有關(guān)文化的詞,即所謂‘文化詞)最容易滲進(jìn)外來詞,而比較穩(wěn)定的部分(如基本詞匯)就比較不容易滲進(jìn)外來詞?!标惐喯壬鴮ξ髂瞎僭捙c周邊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接觸進(jìn)行過追蹤調(diào)查,他指出:“西南官話在侗臺語、藏緬語地區(qū)有很大的勢力,很多民族都會說西南官話,從民族語言到西南官話的母語轉(zhuǎn)換也頻繁發(fā)生。有些地區(qū)還有漢族說民族語言,使當(dāng)?shù)孛褡逭Z言的結(jié)構(gòu)面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西南官話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影響在整個漢語和民族語言接觸史上都是廣泛深入的,即使在這樣一種深刻接觸的背景下,高階核心語素仍然很穩(wěn)定?!庇H屬語言比較中之所以能利用核心詞中的同源詞來確定語言的發(fā)生學(xué)關(guān)系,就是基于基本詞的這一特征。日語、韓語中的漢語借詞大體上也是如此,即使借入了漢語的一些基本詞(如基本數(shù)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固有詞一般仍保留,各有各的用途。
但也有被替換的例子,如漢語中的“兄-哥”、日語中的“肉(いく)”等,不過相對來說要困難得多,數(shù)量也很少。下面就討論一下日語的“肉”字。
日語有しし(肉·宍)一詞,是表示“肉”的固有詞,但現(xiàn)在已基本不用,所以一般年輕人都不知道了?!稄V辭苑》等辭書收有此詞。《廣辭苑》釋義作:“いく(肉)の古語。”現(xiàn)代一般的日本民眾大概已經(jīng)把いく看作日語的固有詞而不知道它是漢語借詞了。秋谷裕幸先生告訴筆者:日本有姓“宍戶”的,宍音ししL。還有“ししが付つ)”(發(fā)胖)的說法,保留しし。按,姓氏和地名的讀音往往存古,所以在姓氏“宍戶”里還是用的固有詞的訓(xùn)讀。
いく取代しし的原因和時代是個饒有趣味的問題。為什么這樣一個最核心的詞會被外來詞徹底替換呢?替換過程是什么時候完成的?友生劉君敬為筆者提供了下面一些資料:萬歷刻本明李言恭《日本考》卷四“語音·飲食”有“肉息息”條(還有“豬豕豕”條),萬歷刻本明郭光復(fù)《倭情考略》“倭語·飲食類”有“肉恕恕”條,嘉靖刻本明陳侃《使琉球錄·夷語附·飲食門》有“肉失失”、“噢肉昂乞利失失”等條,乾隆刻本清潘相《琉球入學(xué)見聞錄》卷二“土音·飲食類”也有“肉失失”的記載。從這些記載來看,大概直到清朝乾隆時期日語還是管肉叫しし的。業(yè)師張永言先生曾與筆者論及此問題:“日本語固有基本詞(可歸核心詞)しし被借詞いく所取代,的確很特別。不知這是否與しし存在大量同音異義詞有關(guān)。除固有詞‘豬(義為野豬,又說ぃのしし)外,又有‘獅子、嘴子、嗣子、志士、死尸、四肢、指示、詩思、詞姿、孜孜等?!?2008年8月14日私人通信)張先生的意見為我們提供了思路。研究清楚這個問題,相信對于探討語言接觸中基本詞被替換的原因和機(jī)制會有所裨益。
三、借詞與漢語基本詞的新舊更替
漢語的很多基本詞在歷史上發(fā)生過新舊替換,其中有不少是在近代漢語階段(晚唐五代一清初)完成的。日語借詞有時可以為新舊替換的完成時間提供旁證。比如日語站立說“立(た)つ”,不寫作“站”;進(jìn)入說“入(はぃ)る”,不寫作“進(jìn)”,“進(jìn)(すす)む”表示“前行”義,如“直進(jìn)”就是“一直往前走”,這也是古義。由此可以證明日語從漢語中借入這些詞的時代“立-站”、“入-進(jìn)”的替換過程尚未完成。雖然“站”這個詞在唐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最早見于蔣斧藏本《唐韻》而非《廣韻》),“進(jìn)”則早在南朝的南方口語中已經(jīng)部分替換了“入”,但據(jù)李宗江和我們的研究,這兩組詞的替換過程都是晚至明代以后才完成的。
有些字詞的情況則比較復(fù)雜。比如“木一樹”這組詞,日語說き,寫作“木”而不寫作“樹”,屬于借字。但是“樹”在漢語口語中取代“木”當(dāng)不晚于兩漢之交,遠(yuǎn)在日語從漢語借用字形之前,為什么借用的是“木”而不是“樹”?又如“食一吃”這一組,日語借用的是“食”,“噢”只限于“喫茶”、“喫煙”等個別組合。根據(jù)筆者的初步研究,“吃”在唐代的口語文獻(xiàn)中已經(jīng)普遍使用,如《王梵志詩》中“吃”共有30例,“食”雖然有58例,但作動詞的僅19例;到了圓仁的《人唐求法巡禮行記》,“吃”共有75例,常見的組合有吃粥、
吃茶、吃飯、吃齋等,凡是能吃的東西通過嘴巴進(jìn)入肚子都可以說“吃”,而作動詞用、詞義相當(dāng)于“吃”的“食”僅見3例??梢娭吝t在9世紀(jì)中葉的漢語口語里“吃”已經(jīng)取代了“食”。那么日語為什么借用的是“食”而不是“喫”?以上兩例是否意味著借詞可能有時有意識地不借口語詞,而要借用更古雅的文言詞?這些都需要作專門的研究。這方面可做的工作也是大量的。
四、借字字形的時代性
日語借字的字形往往保存古代的寫法,這種例子也很多,比如沈(沉)、喫(吃)等。下面簡單討論一下“元”字。
原來、原先、原本、原因、原由、原配、原樣、原始的“原”,在元代以前都寫作“元”,日語今天仍這么寫,保存了古體。關(guān)于“原”取代“元”的時代及原因,最早的記錄見于明代萬歷年間的兩種筆記:
余家先世分關(guān)中,寫“吳原年”、“洪武原年”,俱不用“元”字。想國初惡勝國之號而避之,故民間相習(xí)如此。史書無所考見,姑記之以詢之熟典故者。(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一“國初諱用‘元字”條)
嘗見故老云:國初歷日,自洪武以前,俱書本年支干,不用元舊號。又貿(mào)易文契,如吳元年、洪武元年,俱以“原”字代“元”字。蓋又民間追恨蒙古,不欲書其國號。如南宋寫“金”字俱作“今”字,曾見宋列帝御書及妃后翰墨皆然,則又不共戴天仇也。(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一“年號別稱”條)清人顧炎武也曾論及:
元者,本也。本官曰元官,本籍曰元籍,本來曰元來。唐宋人多此語,后人以“原”字代之,不知何解。原者,再也?!兑住贰霸摺?,《周禮·馬質(zhì)》、《禮記·月令》“原蠶”,《文王世子》“末有原”,漢“原廟”之“原”,皆作“再”字解,與“本來”之義全不相同。或以為洪武中,臣下有稱元任官者,嫌于元朝之官,故改此字。古人亦有稱“原官”者。后漢張衡應(yīng)問:“曩滯日官,今又原之。”注:“《爾雅》曰:‘原,再也。衡為太史令,去官五載,復(fù)為太史令,故曰原之。”然則“原官”乃再官之義也。(顧炎武《日知錄》卷三十二“元”條)今人也續(xù)有討論。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原”取代“元”是明代以后的事,跟明代人避諱有關(guān)系。
以上只是簡單的舉例發(fā)凡。本人對日語和韓語僅略知皮毛,對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研究也了解不多,故所論難免有錯誤和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責(zé)任編輯芮月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