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伯群
[摘要]精英作家因市民階層不熱衷于新文學作品,卻對通俗小說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而感到失望與焦躁,于是斥責這一讀者群體為“封建小市民”?!靶∈忻瘛边@一頗為模糊的概念可以被重新界定?!巴ぷ娱g作家”與“小市民”產生隔閡有其深層原因?!盀槿松迸c“為生活”雖僅一字之差,但卻分出了精英文化與平民文化的讀者群的不同需求。就文化的多元格局而言,這種“對峙”并非是“僵局”,反而因兩者的“韌性”與“互補”顯示了大都市的多樣化和無窮魅力。
[關鍵詞]“亭子間作家”;小市民;為人生;為生活
[中圖分類號]1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1-0050-06
研究現(xiàn)代通俗文學必須“熟讀上?!保貏e是清末民初的上海社會。而當今“海外上海學”也已成為一門“顯學”,更為我們提供了若干優(yōu)秀的研究上海的佳作?!赌藓鐭敉狻?0世紀初日常生活中的上?!?以下簡稱《霓虹燈外》)是華裔歷史學家盧漢超所寫的一部再現(xiàn)上海清末民初社會的歷史學專著。它闡釋的主要對象是在閃耀的霓虹燈光照之外的上?!笆瘞扉T里的小市民”與“棚戶區(qū)里的貧民”們的日常生活。這部專著在海外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好評如潮,甚至被稱為是“一本輝煌的著作”。美國最權威的歷史學刊物《美國歷史評論》(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評價道:“這是關于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城市內日常生活的一份巨細無遺、具有啟蒙性的、令人讀之津津有味的報告?!蔽鞣绞穼W界認為對它的評價甚至高到再怎樣隆重推薦也不為過的地步,視為是一部地方史的典范之作。因此,在2001年榮獲美國城市史研究會兩年一度頒發(fā)的最佳著作獎,也是該研究會第一次頒布給華裔學者的大獎。中國的歷史學家熊月之也在他主編的15卷本《上海通史》的“導論”中,盛贊這部專著“為上海史研究開辟了一片新的領域”。在這部專著中,既對研究對象的物質生活、同時也對他們的精神生活進行了詳盡而有說服力的考察。而我有感而發(fā)的是,關于小市民讀者與“亭子間作家”之間為什么必然有某種隔閡,以及為什么通俗作家卻與小市民們之間有一種天然“親和力”的話題。
一
在精英作家的評論中,我們??梢钥吹剿麄儗Α靶∈忻瘛弊x者之不讀新文學作品感到失望與焦慮,因此也就“怒其不爭”;于是就在他們頭上“重重地”扣上了“封建”這頂帽子。例如茅盾因市民爭相觀看《火燒紅蓮寺》電影,而斥責他們熱衷于“封建的小市民文藝”。除了《火燒紅蓮寺》外,他認為“小市民文藝另有一種半封建的形式,那就是《啼笑因緣》?!焙孟裎覀儚膩頉]有考究過,為什么精英作家喜歡將“小市民”這個名詞作為一個“蔑稱”,而對其“嗤之以鼻”。這或許是源于高爾基所寫的劇本《小市民》,劇中的主人公別斯謝苗諾夫是個庸俗而空虛的人,而我們又在“小市民”的頭上冠以“封建”兩字,作為一種狹隘、保守、自私、無聊、迷信的庸眾的代名詞?!靶∈忻瘛眰冊谟^看《火燒紅蓮寺》時那種狂熱的態(tài)度,也許是極為可笑的;可是精英作家也許沒有想過,在不久之后的抗日戰(zhàn)爭中,那種支配“庸眾”們在電影院中狂呼的善、惡、邪、正的愛憎感,就是他們在前線戰(zhàn)壕里義無反顧地獻出生命的動力。
《霓虹燈外》將“小市民”作為一個重要的研究對象,作了極有學術價值的闡發(fā)。因此,本文就根據這本著作,先來弄清楚與文學很有關系的“小市民”這個名詞的內涵。盧漢超認為,“小市民”這個名詞被到處運用,其實它的含義是模糊不清的。每個人都知道“小市民”是什么意思,卻沒有人說得清它到底代表了些什么。他解釋道:
“小市民”是一個統(tǒng)稱,通常用來形容城市中那些位于中等或者中下階層的人們。這個形容其實不見得準確,就好像我們習慣上給社會各個階層分類一樣。“小市民”的含義比較模糊,很難說清哪些人屬于這一類而哪些人不包括在內。位于社會頂層的精英和處于社會底層的窮人們從來不會被稱為“小市民”,它僅僅用來指稱那些位于這兩個階層之間的人們。
而位于這兩個階層中的人們,一個主要組成部分是“職員”,因此,職員階層當然可以歸屬為“小市民”。盧漢超根據有關數字的統(tǒng)計,在20世紀30年代,上海大約有250000到300000人從事職員工作,如果算上他們的家屬,這個數字不會低于150萬人,而當時上海的總人口是350萬人,那么這個階層就占了當時總人口的40%。
工人階級在我們的心目中往往被塑造成統(tǒng)一的領導革命的無產階級形象,但是盧漢超告訴我們:“小市民的另一主要部分是工廠工人?!彼榻B了近期經國外學者的調查研究的成果得出的結論,中國勞工階級的“產業(yè)工人是一個高度分化的群體,他們因個人的出身、工作的種類和自身的性別而有種種層次與差別”。他從工人們的不同居處來區(qū)分他們不同的經濟地位,以及由經濟地位不同而影響到他們的某些思想意識:
20世紀30年代早期的研究得出這樣的結論:上海工人住房類型主要有三種,即里弄房子或石庫門房子、老式平房、棚戶區(qū)。在對76218間工人住宅的調查中發(fā)現(xiàn),里弄房子也是上海小市民的典型住宅,占37%。這類房子上海隨處可見,是大約一半的上海工人和他們家庭的住宅。……住在石庫門房子里的工人家庭與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階級兄弟”——臨時工、長工、各類沒有技術的勞力有很大的不同。后者因為貧困,只能在城市邊緣聚居,被住在石庫門而心滿意足的小市民輕蔑地稱為鄉(xiāng)下苦力或“鄉(xiāng)巴佬”。
為什么他們一住進里弄或石庫門就會感到“心滿意足”了呢?因為他們之中很多人也是過去從鄉(xiāng)下來的移民。他們帶著過安定生活或者能發(fā)大財的夢想來到了上海,可是他們一到上海才知道“上海居,大不易”。他們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合適居所,他們甚至羨慕蝸牛有自己隨身可以攜帶的“房子”——身上所背的“殼”。他們中的極大部分人也曾經住過“棚戶區(qū)”,但是正像《霓虹燈外》第3章的題目《逃離棚戶區(qū)》一樣,他們有了技術與較為固定的工作之后,就逃離棚戶區(qū)而住進了石庫門,盡管他們大多也不是一家住一整幢房子(上海最先造的石庫門是三開間或兩開間,由于地價昂貴,后來大多是單開間,主要的結構是一上一下,還有亭子間和灶披間等,至于以后搭出各種各樣的閣樓與夾層之類就層出不窮了):
根據1937年上海市政府的報告,在里弄密集的公共租界里,每幢里弄房子中居住的人家數大致如下:14310戶家庭是一戶人家住一幢房子,12874戶家庭是兩戶人家共住一幢房子,18945戶家庭是三戶人家共住一幢房子,22764戶家庭是四戶人家共住一幢房子,15435戶家庭是五戶人家共住一幢房子,14028戶家庭是六戶人家共住一幢房子,……從報告中我們得知,甚至有一幢里弄房子里住著15戶人家的情況。但基本上一幢房子住四戶人家,或者24口人的情況較為常見……
這原本就是上海“寸金地”的如實反映,否則怎么會人口如此密集。但即使是如此擁擠,也與棚戶區(qū)不可同日而語。因此,住得久了,思想意識上也會有一種比棚戶區(qū)高人一等的感覺在心中發(fā)芽。這一點卻會使精英作家大出意外,他們嘲笑的“封建小市民”的一個組成部分,原來屬于“革命的領導階級”。按照階級分析法的邏輯去“判定”:精英作家大多屬于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而他們嘲笑部分工人為“封建小市民”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正是他們要好好改造的“證據”之一。
二
我們不用反過來給精英作家“扣帽子”,而應該心平氣和地、科學地對上海清末民初的社會進行考察與分析。上海在開埠以后,都市化、現(xiàn)代化與西化是同時推進的,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但是上海有大量來自農村的移民,因此,上海的社會變革有其自身的本土根源?!赌藓鐭敉狻芬辉購娬{,任何國家的現(xiàn)代化標準都是相對的,它們各有其自身的歷史背景,因此,我們應該看到另一個側面,那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持久性。于是,在上海的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中西合璧”的特色。
在20世紀早期,“變”是上海日常生活中最明顯的但又是可以預見的部分……盡管西方的事物差不多成為上海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雖然并非每一個人每一天都能用到它們),上海人還是樂意保持和改進了很多舊的習俗和生活方式。盡管西方影響從表面上看是城市的主流且被中國的上層社會所渲染夸大,在遍布城市的狹隘里弄里,傳統(tǒng)仍然盛行。而且,變化往往與傳統(tǒng)的持續(xù)性共存、結合或糾纏在一起。如果說中西文化在上海這個交匯之地誰都不占優(yōu)勢,那么,這不是因為兩種文化對峙而導致的僵局,而是因為兩者都顯示了非凡的韌性。對很多人來說,這個城市的魅力正是來自這種文化的交融結合。
正因為《霓虹燈外》是研究在霓虹燈光照不到的廣大的區(qū)域空間,所以它隨處關注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共存,看到傳統(tǒng)的“韌性”,而且同時得承認它們各自的合理與合法性。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辛亥革命之后,傳統(tǒng)歷法曾被稱為“廢歷”,可是“廢歷”不廢,人們用“舊歷”、“農歷”、“陰歷”和“夏歷”(中國的第一個王朝為“夏”)為其命名;直到現(xiàn)在,二十四節(jié)氣還是農村中農事的衡量基準;春節(jié)、端陽和中秋還是民間的三大節(jié)日。上海的小市民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雖有“變化”與“改進”的一面,但是,相對而言,物質文明的傳播比較容易移植與引進,但精神文明的交融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同時也應該看到,在處理新舊、中西、城鄉(xiāng)這些矛盾時,還要顧及它們的兼具性、開放性的多元格局。而精英作家卻用一種峻急的姿態(tài)“痛斥”普通百姓的“愚昧”與“無知”,于是也就很難分清傳統(tǒng)中的精華與糟粕?!熬拖癯鞘兄斜荒μ齑髽钦诒蔚臒o數的里弄房子那樣,在城市精英投射出令人暈眩的光影映照下,普通百姓的生活顯得模糊不清?!蓖瑯拥牡览恚诰⒆骷倚挛膶W的眩目光影下,普通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民族形式的文藝作品,往往不分青紅皂白,一律被丑化為“封建小市民文藝”和“半封建小市民文藝”。于是《霓虹燈外》的作者就覺得應該進一步去探索這些曾經住過里弄房子或石庫門亭子間的精英作家的精神世界了。
如同金字塔一樣,這些生活寬裕的作家們位于塔的頂端,而塔的下部則是許許多多剛剛來到上海的青年知識分子們,他們多數以當自由撰稿人為生。從經濟角度而言,這些年輕作家可能還無法躋身社會精英的行列,他們寫作的收入并不比一般的技工或者店主來得高。為了人生理想而奮斗的他們住在上海弄堂的“亭子間”里,與平民為伍的同時維持著精神上的精英狀態(tài)。
其實這樣的情況也基本上適合于那些在金字塔頂端的作家們,他們有的在沒有成名之前也住過亭子間,以后即使能住獨幢的房子了,不過還是生活在里弄里,但是他們“維持著精神上的精英狀態(tài)”卻是同樣的,當然,我們不能說他們“懷有貴族般的心態(tài)”。盧漢超指出“這類作者的特點是:敏感,自負,看不起周圍的一切但又無法超然世外……”。他們自以為是小市民們的啟蒙者,可是因為小市民并不欣賞他們的作品而焦躁不安,同時產生了一種“對牛彈琴”的優(yōu)越感,于是也就不惜用很激烈的言詞詆毀小市民讀者:
熱心的著作家,滴盡了他們同情的心血,嘶竭了他們的沉痛的呼聲,但他們最關心的一般民眾,卻只是瞠目結舌,不知道說的是什么?!蔷蜎]有方法可以阻止他們去看《快活》和《禮拜六》了。如果我們不能使一般人民養(yǎng)成純正的戲劇觀念,那么也就只好讓他們去看半開化狀態(tài)的臉譜戲了。著作家和一般民眾的隔膜,結果使新文學不能平民化,如果新詩與新小說只是供少數人閱讀的,那便是新文學運動的破產宣告了。……現(xiàn)在最糟的,就是一般讀者,都沒有嗅出面包與米飯的香氣,而視糞尿為“天下的至味”。
他們似乎對于供消遣的閑書,特別歡迎。所以《禮拜六》、《星期》、《晶報》之類的閑書,銷路都殊別的好。這種冷淡的態(tài)度,與盲目的歡迎,許多朋友都以為是很可悲嘆的現(xiàn)象?!鋵嵳f一句老實話罷,中國的讀者社會,還夠不上改造的資格呢!
上述幾段引文是一種焦躁情緒的非常有代表性的表現(xiàn)。他們的赤熱的心與失望的惋嘆躍然紙上。他們?yōu)樾∈忻駥νㄋ孜膶W的愛好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也知道得改造小市民的“腦筋”,可是實踐的結果又覺得小市民“還夠不上改造的資格”。于是他們就認為,新文學的面包與米飯小市民不愿吃,卻以通俗文學的“糞尿”為“天下的至味”。這話的分量就很重了,是帶有侮辱性的言詞。西諦寫出了“著作家和一般民眾的隔膜”,他們不甘于現(xiàn)代化與歐化的文學的讀者對象僅僅是知識分子。其實新文學側重于引領他們的讀者去探求人生,它的力度在于思考精神層面上的追求與探索,當然讀者隨之或者會有革命或革新的實際行動;可是普通的市井與街坊們的閱讀目的是“為生活”。“為人生”與“為生活”雖只是一字之差,但其中的內容顯然有所不同。應該看到在當時上海文學之中必然會存在“為人生”與“為生活”的不同需求的多元格局。
三
《霓虹燈外》一書是專門研究上海中下層市民的全方位生活需求的,它必然會對小市民讀者與通俗文學的“天然”親和力給予一定的關注,盡管它不是一本研究小市民對哪些文學作品最感興趣的專著。
到了民國時代,“海派”這個詞開始與文學聯(lián)系起來?!傍x鴦蝴蝶派”小說是最早的“海派文學”。海派風格的小說講求娛樂性,以凄楚動人的愛情故事為主線,……鴛鴦蝴蝶派的作品在民國早期的上海是處于主導地位:20世紀10、20年代,中國幾乎一半的文學雜志是在上海出版的,刊登的都是這類作品。從1908到1938的30年間,上海出版了180種鴛鴦蝴蝶派報刊雜志;僅僅1914年一年間,就有21種新的此類報刊在上海出版。
這里應該補充的是盧漢超雖然指出“鴛鴦蝴蝶派”“以凄楚動人的愛情故事為主線”,但當他
講到從1908年到1930年上海出版了180種鴛鴦蝴蝶派報刊雜志時,實際上是涵蓋了武俠、偵探、社會小說等多種品種,因此,他所指認的鴛鴦蝴蝶派實際上是以言情小說為主,同時也包括了通俗文學的多種門類的。他還引用了研究鴛鴦蝴蝶派的專家林培瑞的見解:“小市民”是20世紀20、30年代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忠實讀者。小市民之所以能成為通俗小說的忠實讀者,首先是因為他們需要一種“價廉”的娛樂品。在小書攤上租一部小說是他們的經濟能力所能接受的。如果知識性、娛樂性與可讀性兼?zhèn)洌矣幸欢ǖ乃囆g性的小說,則就不僅是“價廉”而且是“物美”了。上海高檔次娛樂場所的門檻太高,他們跨不進,但他們可以在通俗小說中得到心靈的放松和精神的安慰,而休閑與娛樂也是他們在勞作之后“為生活”的一個重要內容。更何況有時在作品中能看到“自己的身影”與“周邊的生活”?!坝袝r這些‘小市民好像很喜歡打探鄰里之間與性有關的事情,若是像一項學術研究所顯示的那樣,上海的小市民是20世紀早期(尤其是在20年代)在全國極具影響力的‘鴛鴦蝴蝶派小說的主要閱讀者,那么對于里弄居民而言,鄰里之間的曖昧故事是他們所閱讀的愛情小說的生動再現(xiàn)。”其實,只看到“性”和“曖昧”故事這一點是不夠的,應該說是他們在許多通俗小說中看到了自己周邊生活的“生動再現(xiàn)”。因為這批通俗作家大多是報人,上海報紙上的“本埠新聞”欄是他們筆下故事的原型,所以小市民們能在這些小說中看到自己所熟悉的人與事。
但是除了娛樂性之外,通俗小說還有更為重要的職能。它們往往是教育移民們怎么在上海安身立命、使他們不至跌入那些專門靠欺詐鄉(xiāng)下人的流氓、騙子所設下的陷阱,更不要踩上那些流氓、騙子事先預設好的“路邊炸彈”,以致被炸得粉身碎骨。因此,應該看到通俗小說是移民從鄉(xiāng)民轉化為市民的形象教科書。除了不使他們受騙上當之外,更重要的是使他們了解城市化、現(xiàn)代化與農村的生活規(guī)律有哪些不同。移民的大量涌入都市,也有一個使“城市病”劇增的問題,例如房荒、失業(yè)、車禍、公共衛(wèi)生的惡化、時疫疾病的傳染等等,通俗小說的內容往往是針對這些社會問題,及時地傳授那些緩解、防止和預見的知識,同時向鄉(xiāng)民灌輸現(xiàn)代意識,多方面地改變和塑造中下層社會從鄉(xiāng)民轉變觀念和適應都市的生活,因此,通俗小說在市民得到閱讀快感的同時,便是潛移默化地使鄉(xiāng)民的思想萌生與滋長現(xiàn)代意識的觸媒劑。關于這一點,《霓虹燈外》在寫到“鴛鴦蝴蝶派”作品時,曾經將包天笑的《鄉(xiāng)下人再到上?!愤@篇連載小說中的鄉(xiāng)下人與魯迅筆下的阿Q和茅盾筆下的吳老太爺聯(lián)系起來論述。盧漢超分析道:這位老農民對城市的看法是充滿了矛盾的,大都市在他們眼中,“已成為充滿矛盾的混合物,贊美、羨慕、恐懼、鄙視交織在了一起”?!斑@個老頑固實際上也不喜歡他在城市內所見到的一切:從對火車月臺票不同的稱呼、電車的等級、商店對待顧客的親疏態(tài)度、社會的唯利是圖、娼妓的不知羞恥等等”。這篇小說當然含有諷刺的成分,可是讀此類上海的通俗小說無異是告訴鄉(xiāng)民,你們應該懂得怎樣才能很快地融入城市的市民中去,否則在這個城市中是難于生存的。因此,這些小說對鄉(xiāng)民的“為生活”——安身立命提供了活生生的教材,這是精英作家“為人生”的作品所不能完全替代的一種功能。關于這一點,可惜《霓虹燈外》一書沒有充分地加以強調??墒俏覀円部梢赃@樣說:這本書雖然沒有強調這一點,但它寫出了“鄉(xiāng)民轉化為市民”的全過程,因此,也為我們提供了為什么“小市民”與通俗小說有著天然的“親和力”的有力佐證。這本書共分3部6章:第1部是“尋求都市夢”,分為兩章:第1章是“到上海去”,第2章是“黃包車夫的世界”;第2部題名“立錐之地”,也分為兩章:即第3章“逃離棚戶區(qū)”,第4章“小市民之家”;第3部題名“上海屋檐下”,亦分兩章:第5章是“石庫門后”,第6章為“石庫門外”。這像是有內在聯(lián)系的一套“連環(huán)畫”,先是夢想找尋安定生活之“夢”,可是既無資金,又無技能,更無“過硬”的社會關系,不少人只能學著做黃包車夫,“據上海市社會局統(tǒng)計,20世紀30年代早期,市內有公共人力車夫80649人,每個車夫要供養(yǎng)家人4.23個。因此,人力車使340000人,或者說是市內人口的10%得以維持生計”。可是他們只能蝸居在都市邊緣的棚戶區(qū),而他們的奮斗目標是“逃離棚戶區(qū)”,只有搬進了里弄,成了“石庫門里的小市民”,他們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上海人了。這本書第3部的“石庫門后”與“石庫門外”生動地反映了蕓蕓眾生“小市民的生活起居”。
盧漢超對這8萬多個“上海祥子”的生活描寫得極為精彩。許多結論也與精英作家筆下的黃包車夫的生活并不相同,或者可以這樣說,與老舍的《駱駝祥子》雖是體裁不同,卻堪稱各盡其妙。黃包車夫要“逃離棚戶區(qū)”當然是極不容易的,但他們之中的部分人總也能憑著某種機遇,進入上海里弄里的石庫門。書中指出,上海的人力車夫并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樣愚鈍無知,他們很“領市面”,比起每天12小時關在車間里的工人,他們更見多識廣一些,他們甚至還會幾句洋涇浜英語“賣大母”(Madame)、“賣死丹”(Master)什么的。盧漢超在結束“黃包車夫的世界”這一章時,有一段頗為精彩的論述:
人力車這一話題之重在于,這個簡單的交通工具已將農民轉化為“小商人”,他們以自己的體力作為僅有的可以出賣的商品,每天把自己投放到這個廣大的市場(在街頭候客),并做交易(與乘客討價還價、與車行老板講條件談租金)?!虼?,這些過去的農民必須盡快地改變其純樸的天性以成為這既有挑戰(zhàn)又有希望的都市生活的一部分??偠灾?,在這個高度商業(yè)化的都市社會,農村移民轉化成了各種各樣的小商人。就這樣,這些為人不屑一顧的小人物成了上海的商業(yè)世界及其文化——所謂“上海文化”——的一個基層部分。
寫到這里,我們就可以回到我們上述想要說明的話題中去:他們對通俗小說的“親和力”是“天然的”,他們還達不到探求“人生”的精神追求的高度,他們要的是為吃飯而“生活”。他們可以通過通俗小說去了解“形形色色的乘客”的心理,熟悉這個“高度商業(yè)化的都市社會”,他們要“進修”的是“上海文化”這門“學問”。或許有人會問,這些大多是文盲的人力車夫會去讀小說嗎?的確,他們之中有閱讀能力的是不多,可是他們希望受教育的熱情是很高的,因為識字對他們讀懂路名,認識旅館、店名和娛樂場所等名字——它們在都市的哪個方位等等是極有好處的,這有利于他們的“營業(yè)”。據1934年上海社會局抽樣調查,人力車夫中“有較強的閱讀能力”的約占8.55%,“識字”的約占39.47%,“不識字”的約占51.98%。但是他們要求“脫盲”的愿望很強烈。有關人力車夫成人學校的情況,也有零星的統(tǒng)計數字:“1937年8月,正值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
前,該月出席共計4744人次?!痹趹?zhàn)爭中,閘北、南市被日寇炸毀了,“只有公共租界內的3所學校在戰(zhàn)爭期間仍然授課,按常規(guī)聽課的學生400人,而僅1938年7月一個月,聽課人次就超過8000人,幾乎是戰(zhàn)前聽課人次的兩倍”。至于人力車夫的閱讀情況,也是有些記載的:
1933年成立上海人力車夫互助會,為互助會成員提供教育設施都是免費的?;ブ鷷O有7所以車夫的孩子為對象的學校。成人學校的對象則是車夫本人?;ブ鷷拿恳晦k公區(qū)都設有閱覽室,訂有較有影響的報紙與畫報。通常,閱覽室旁設有茶室作為休息室?;ブ鷷€設有流動圖書館,每期有圖書500冊以上。這些設施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1937-1938年間,閱覽室讀者為273592人次,平均每天750人次,圖書館101503人次,平均每天278人次。
這些設施都是人力車夫受教育或是通過書面“領市面”的場所。住在上海弄堂的“亭子間”里,與平民為伍同時維持著精神上的精英狀態(tài)的作家的作品恐怕很難在這種閱覽室里流通,這應該是通俗小說發(fā)揮教科書作用的地方。通俗小說雖然受不到主流文藝界的贊揚,可是他們能在小市民讀者中“默默地流行”,它們的讀者總量其實遠遠地超過精英文學的讀者。由于小市民讀者在媒體上從來沒有發(fā)言的資格,因此通俗小說也只能一直處于“無言的強勢”之中。讀了《霓虹燈外》,我們認為盧漢超對上海的精英與通俗兩種小說的共時性存在的結論是非常正確的。他告訴讀者,這種對峙是正常的,它們的對峙不是一種“僵局”,而是精英文化與平民文化都有著非凡的“韌性”,正因為這種文化的多元格局,才顯示上海這個大都市的無窮魅力。
亭子間作家與他們所蔑稱的“封建”小市民是會存在“隔閡”的,靠著文化的多元格局,他們可以長期保持精英狀態(tài),去為知識階層服務。而“封建”小市民閱讀需求的“空白”,就讓通俗作家去填補。記得有一位戲劇家曾經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大意是:我們是良性海派,不是惡形海派。我們也希望通俗作家所寫的是“良性通俗小說”,不是“惡形庸俗小說”。但是我們也希望有些精英作家能夠反思,在20世紀20、30年代的上海,他們不應站在云端上蔑視“小市民”。在20世紀20、30年代,他們曾花了不少筆墨、費了不少口舌,討論“大眾化”問題,可是“小市民”們卻很少得到“大眾化”的“實惠”,摸摸自己頭上,卻多了一頂“封建小市民”的帽子?,F(xiàn)在恐怕應該為他們“脫帽”,還他們以公平與公正。
責任編輯周仲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