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繼增
《探求者》是產(chǎn)生于1957年江蘇省的一個文學社團的同人刊物,它剛具雛形一個來月便在“反右”風暴中被康生所扼殺。其發(fā)起人陸文夫、高曉聲等作家也遭到了滅頂之災。
那么,當初這樣一個短命的刊物是如何“出籠”的呢?
周揚表態(tài)“同人刊物也可以辦”
當時的國內(nèi)情況是,毛澤東在1956年4月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鼓勵文人學者進行“鳴放”。這年11月,中宣部召開第一屆全國文學期刊編輯工作會議,研究和部署如何貫徹“雙百”方針問題。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邵荃麟等積極主張文學期刊應當“多樣化”,不贊成清一色“機關刊物”的傾向。大家暢所欲言,討論得很熱烈。中宣部副部長周揚在會議總結報告時也明確提出了“同人刊物也可以辦”,這是“為了有利于提倡不同風格、不同流派的自由競爭?!?/p>
所謂“同人刊物”,就是一批因信仰、志趣、文藝觀相近的文人自愿結合辦起來的非官方出版物,這種刊物容易形成各自的風格和特點。在早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這類刊物很多,如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月刊》、林語堂的《論語》、葉圣陶的《開明少年》、黎烈文的《中流》等等。另外,同人刊物不需要“編制”,不需要政府撥款,辦刊經(jīng)費完全自籌,編輯和作者大都是盡義務。茅盾在1937年8月創(chuàng)刊的同人刊物《吶喊》(后易名《烽火》)啟事中聲明:“本刊排印紙張等經(jīng)費皆同人自籌,編輯寫稿,咸盡義務。對于外來投稿,除贈本刊外,概不致酬,尚祈諒鑒?!蓖丝锍蔀槟菚r編創(chuàng)人員自主交流、自由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平臺。但建國后此類刊物幾乎絕跡了。周揚這次在全國文學期刊編輯工作會議上的這個講話,重新燃起一些作家、編輯嘗試辦同人刊物的欲望。
中宣部召開的這次會議期間,江蘇人民出版社編輯組長陳椿年正在北京參加中國作協(xié)第4期文學講習班,他和全體學員也列席旁聽了中宣部的這次會議?!爸軗P的總結報告肯定將作為文件傳達下去,但我卻按捺不住喜悅之情,立即寫信把這一喜訊告訴了在南京的朋友高曉聲和葉至誠。當時并沒有想到,更沒有提出‘咱們也來辦它一個,我只是以為今后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必將更加寬松自由了,為此感到由衷的興奮,忍不住想和朋友們分享……”(陳椿年:《關于“探求者”、林希翎及其他》,載2002年第11期《書屋》)。據(jù)也是參加中宣部這次會議的《江蘇文藝》主編、江蘇省文聯(lián)副秘書長章品鎮(zhèn)證實:“在周揚的報告里聽到中宣部已委托巴金、靳以創(chuàng)辦一個《文學季刊》型的大型同人刊物。這個內(nèi)容不待我的傳達,已在江蘇許多有志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青年中盛傳……”(《三幅字給我的悲喜》,載2004年第5期《蘇州雜志》)
總之,高曉聲、葉至誠等得知允許辦同人刊物的消息后深受鼓舞。
據(jù)已故原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時任江蘇省文聯(lián)《雨花》雜志小說組專業(yè)作家的陸文夫回憶:
我和方之、葉至誠、高曉聲聚到了一起,四人一見如故,坐下來便縱論文藝界的天下大事。覺得當時的文藝刊物都是千人一面,發(fā)表的作品也都是大同小異,要改變這種狀況,吾等義不容辭,決定創(chuàng)辦同人刊物《探求者》,要在中國文壇上創(chuàng)造一個流派。經(jīng)過一番熱烈討論之后,便由高曉聲起草了一個“啟事”,闡明《探求者》的政治見解和藝術主張;由我起草了組織“章程”,并四處發(fā)展同人,拖人落水。我見到高曉聲的那一天就是發(fā)起《探求者》的那一天,那是1957年6月6日……(載陸文夫《又送高曉聲》,1999年第5期《收獲》)
一個嘗試辦同人刊物,然而卻為他們?nèi)蘸蠖蜻\埋下伏筆的計劃就這樣形成了。
巴金勸阻“不要辦同人雜志”
為了實現(xiàn)辦《探求者》的愿望,陸文夫等人按照組織程序,首先請示了省委宣傳部。文藝處長艾煊表示支持,說這些青年挺有積極性的嘛!他們又找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文化局副局長錢靜人,錢的意見是不要搞正兒八經(jīng)的文學雜志,提議在《江蘇文化報》上辟出整版篇幅,一周一期地發(fā)表同人作品。省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高曉聲認為這個主張不符合他們想辦獨立刊物的初衷,南京市作家方之說,要解決問題,只有找省委。于是他們找到省委分管文教的書記處書記談,這位書記答復“同人刊物是可以搞的,但怎么搞還要再商量?!?/p>
不久,周揚的那個講話作為文件下發(fā)后影響很大,四川、北京等地也出現(xiàn)了辦同人刊物的勢頭。于是陸文夫他們便聯(lián)名在7月號的《雨花》雜志上寫了一篇《意見與希望》,反映他們想辦同人刊物的愿望;還公推陸文夫、高曉聲分別起草了《探求者文學月刊社章程》和《探求者文學月刊社啟事》(這兩份文件在籌備過程中沒有來得及正式發(fā)表,后來是被《雨花》作為批判材料拿出來公布的。)。
由陸文夫起草的《章程》明確提出:“本月刊系同人合辦之刊物,用以宣揚我們的政治見解與藝術主張。”“刊物不發(fā)表空洞的理論文章,不發(fā)表粉飾現(xiàn)實的作品。大膽干預生活,對當前的文藝現(xiàn)狀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創(chuàng)作方法也應該多種多樣。不崇拜權威,也不故意反對權威,不趕浪頭,不作謾罵式批評,從封面到編排應有自己獨特的風格?!薄氨究狄换í毞拧⒁患要汎Q之刊物,不合本刊宗旨之作品概不發(fā)表?!薄巴吮仨殔⒓涌锏木庉?、發(fā)行、聯(lián)絡友人、向刊物推薦稿件等工作,并不取任何報酬?!?/p>
高曉聲起草的《啟事》說:“我們是一群年輕的文藝工作者。我們的政治、藝術觀點都是一致的?,F(xiàn)在,我們結集起來,企求在統(tǒng)一的目標下,在文學戰(zhàn)線發(fā)揮更大的力量?!薄皩τ谀壳坝幸恍┪乃囯s志的辦法,我們很不滿意,編輯部缺乏獨立見解,顯示不出探討人生的精神,特別在藝術問題上,沒有明確的目標,看不出他們的藝術傾向。這是用行政方式辦雜志的必然結果。文學不應該只唱贊歌,要寫人;不應當寫政策、寫運動。”“我們是同人刊物,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藝術傾向;我們把編輯和作者混同一起,稿件的來源就靠同人,我們將在雜志上鮮明地表現(xiàn)出我們的藝術風貌……就像打仗可以用各樣的兵器一樣,只要對社會主義有利,各種創(chuàng)作方法都可以運用。我們不承認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是最好的創(chuàng)作方法,更不承認這是唯一的方法。我們將勉力運用文學這一戰(zhàn)斗武器,打破教條束縛,大膽干預生活,嚴肅探討人生,促進社會主義?!?/p>
他們將這個章程的打印稿立即直呈北京,不久就到了康生的手里,康生看后對身邊工作人員陰陽怪氣地說:“聽說這葉至誠是葉圣陶的兒子,嗯,嗯,嗯……”
陸文夫他們當然不知道康生到底想些什么。他們接下來的任務便是籌措經(jīng)費和發(fā)展同人。由于陸文夫和方之是華東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他們就帶著一批印好的“章程”和“啟事”跑到上海華東作家協(xié)會,先后拜訪了巴金、葉以群、阿章、唐克新、姚文元等,希望他們能夠作為同人參加。華東作協(xié)大多數(shù)人聽了都表示贊同,尤其是《萌芽》雜志的編輯姚文元態(tài)度更加積極,不僅樂意“幫忙”,還留下了他們帶去的材料,說“好好研究”。出乎意料的是,當他們和巴金交談的時候卻遇到了阻力。巴金畢竟是“過來人”,他此時已預感到政治氣候在發(fā)生變化,于是明確表態(tài)自己不參加,并勸他們也不要搞了。巴金后來在《悼方之同志》一文中回憶說:
我只記得他(方之)和陸文夫同志一起來找我,談他們組織“探求者”的打算?!麄兿朐趧?chuàng)作上多下功夫,約幾個志同道合的業(yè)余作者“探求”。他們說已找某某人談過,得到那位同志的鼓勵。我了解他們的心情,三十年代我們也曾這樣想過,這樣做過。這兩位年輕人在創(chuàng)作上似乎有所追求,有理想,也有抱負。我同情他們,但是我替他們擔心,我覺得他們太單純,因為我已感覺到氣候在變化,我勸他們不要搞“探求者”,不要辦“同人雜志”,放棄他們“探求”的打算。……他們沒有聽懂我的話,我也說不清我的意思,他們當然不會照我的意思辦。
被巴金婉言拒絕后,血氣方剛的青年小說家方之很是失望,說:巴金不是黨員,我們別去聽他。陸文夫雖然有些沮喪,但當時也沒有表示什么。從上?;貋恚懳姆蝽槺慊亓艘惶颂K州的家。他想,巴金的的意見恐怕有道理,于是寫了一封信給南京市文聯(lián),信中說:“同人雜志,總覺得有小集團嫌疑,與提倡的集體主義思想有抵觸,我想來想去,還是退出,不參加的好?!薄@封信救了陸文夫一條命,后來追查時,他雖然受到處分,但沒有被打成右派?!鞍徒鸬挠X悟比我高,也許他已經(jīng)聽到了些風聲,但不能明白表示出來?!标懳姆蛘f。
方之從上?;氐侥暇┖?,對他的妻子說,嘿,他(巴金)怕什么,他怕,我們又怕什么?意思是他們是小青年,是黨員,不怕。他們覺得巴金不參加“探求”是出于“怕”,根本沒有理解這是對他們的提醒和保護。所以他們很快就嘗到了苦頭。
康生批示“《探求者》是反黨集團”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報》發(fā)表著名社論《這是為什么?》,由“整風”迅速轉為全國“反右”?!疤角笳摺痹诮匐y逃。7月20日,江蘇省作協(xié)黨組召集全體“探求者”開會,要各人說清情況。8月12日省文聯(lián)召開首次反右批斗大會,又召開文聯(lián)委員擴大會,批判“探求者”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他們相繼被隔離審查。不過,起初“探求者”們并不承認自己搞刊物是“反黨”,只說是這做法“不合時宜”?!獙嶋H上,當時陸文夫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這是為什么?》打出的信號,但出于對文學的天真和癡迷,使他們忽略了政治斗爭的復雜性,竟不顧勸阻,依然“逆流而上”,這就注定了悲劇的發(fā)生。
此時,中央派政治局候補委員康生具體指導江蘇文藝界的反右斗爭。在北京時他已獲知江蘇搞了個《探求者》,那時他就認為這里面“有問題”。他胸有成竹,坐鎮(zhèn)蘇州,聽取匯報,查辦反右所獲的“成果”,是揪出了一個名曰“探求者”的團體??瞪f它是“有組織、有綱領、大搖大擺公開活動”,他在一個材料上批示:“江蘇《探求者》這樣的集團,如還不算右派反黨集團,那還有誰算反黨集團,誰算右派呢?”遂下令嚴查。
而當時中共江蘇省委對反右并不積極,省委第一書記江渭清還為此受到過上邊批評。據(jù)長期擔任省長的惠裕宇回憶,當時省委召開常委會專門研究對《探求者》這批人的處理問題時,所有的常委沒有一個不想保他們的,省委宣傳部部長俞名璜甚至“說著說著眼淚汪汪的”。于是組織上對有些人采取了“邊戴帽子邊摘帽子繼續(xù)留在黨內(nèi)”的保護性做法,這是中共江蘇省委在反右運動中的“發(fā)明”。盡管“探求者”們都作了深刻檢查,但由于康生施加壓力,開始了對《探求者》的公開批判。
1957年10月9日的江蘇省委機關報《新華日報》發(fā)表社論《〈探求者〉探求什么?》,指出:“他們所謂‘打破教條束縛,就是打破馬克思主義和共產(chǎn)黨的領導;所謂‘大膽干預生活,就是反對社會主義制度;所謂‘嚴肅探討人生,就是否認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這就是他們所謂‘探求的實質(zhì)。至于所謂‘促進社會主義,也就是要把社會主義‘促進到他們所‘探求的那些方向和目標去?!?0月24日的《人民日報》全文轉載了這篇社論。江蘇省的大型文學雜志《雨花》在這年的第9、10、11、12期上連續(xù)刊載多篇批判《探求者》的文章。上海的姚文元也聞風而動,他在1957年第12期的上?!段乃囋聢蟆钒l(fā)表《論“探求者”集團的反社會主義綱領》,文中說:“‘探求者的啟事和章程是一個在文藝領域中的反社會主義的綱領。這個綱領的反動性是露骨的、不加掩蓋的,他們也的確把自己的這種主張‘公之于世了。這個綱領是這樣的荒謬,他們想‘探索一條資本主義的道路……”陸文夫不成想,他們不辭辛苦到上海送上門的“章程”和“啟事”,竟成為“姚棍子”揭發(fā)批判“探求者”的第一手材料。這場由江蘇發(fā)軔、北京推動、上海呼應的批判,連篇累牘,“探求者”一時間竟成了一個全國性的大案。
由于康生的直接干預,“探求者”被打成“反黨小集團”,罪名是“取消黨的領導”,“搞同人刊物”。此時的“同人刊物”已等同于“反黨刊物”,不僅是“不合時宜”,而且變成了敵我性質(zhì)的問題了。康生的“批示”,直接導致了批判《探求者》的升級和定性。
“探求者”的最后歸宿
從《探求者》發(fā)起到被勒令檢查僅有一個來月的時間,其“生存期”之短令人驚訝!事實上,《探求者》作為一個“刊物”并沒有出版,只能算是“胎死腹中”。然而這個“胚胎”尚未露面就已經(jīng)成了“反黨集團”的罪證。當時四川、北京等地的一些同人刊物也被取締,但沒有哪一個像《探求者》那樣受到如此的系統(tǒng)批判和嚴重處理。這個“功勞”應當歸功于坐鎮(zhèn)江蘇指揮反右斗爭的康生。
后來陸文夫回憶說:“審查開始時首先要查清《探求者》發(fā)起的始末,誰是發(fā)起人?起初我們是好漢做事一人當,都把責任拉到自己身上,不講誰先誰后。不行,一定要把首犯找出來,以便于分清主次?!睍r任省委宣傳部文藝處指導員兼省文聯(lián)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的葉至誠和南京市團市委宣傳部長方之是中共黨員,在一次受批判之后,兩人回到宿舍都哭了,他們商量好:“這中間只有我們兩個黨員,應該把責任擔起來?!比欢@只是他們的良好心愿。“車輪戰(zhàn)”使所有“探求者”成員無一幸免?!疤角笳摺币话赣捎诳瞪迨?,最終一網(wǎng)打盡,難逃厄運。
至1957年12月,除葉至誠、陸文夫沒戴右派帽子,葉至誠被留黨察看和降職處分下放勞動外,其余“探求者”的成員們無一幸免地都被打成右派。作家曾華受迫害屈死,方之、梅汝愷送去勞改。首先想起辦同人刊物的省文聯(lián)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高曉聲成為“主謀”,被發(fā)回原籍武進務農(nóng)編筐。陸文夫降兩級去蘇州機床廠當學徒工。翻譯家陳椿年降兩級被發(fā)配到青海。對“探求者”表過態(tài)的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艾煊也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宜興太華山勞動……文革中又重新將這批人拉出來批斗。他們的家庭和親人也紛紛遭殃,處境凄涼。
“探求者”們?yōu)榱四承┪膶W的“探求”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探求者》的冤案終于平反昭雪,恢復了他們的政治名譽。沉寂20余年的高曉聲、陸文夫、方之等東山再起,鐵樹一樣開了花。他們拉動時代的引線,擲出的《陳奐生上城》、《美食家》、《內(nèi)奸》等極具特色的小說在全國頻頻爆響,成為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道奇異的風景線。還有的“探求者”在寫作的同時擔任了全國和省的作協(xié)領導、文學雜志主編等職務。如今,這些同志大都已作古,但他們當初的“探求”畢竟如火花般劃過歷史的天空,他們對文學事業(yè)的執(zhí)著精神留下令人難忘的一筆。
責任編輯 齊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