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鴻
也許是基因使然,溥儒先生的骨子里就具備了成為書畫家的藝術細胞??滴酢⒂赫龑懙靡皇趾米?,乾隆不僅善書,而且其畫也典雅脫俗。大致比較一下愛新覺羅氏的書畫家陣容,溥儒先生可算得上是其家族中最具學養(yǎng)和才華的書畫家,他比其上祖善學,因而其法書飄逸散淡、畫作清麗高華。在格調和氣象上,他的弟子啟功先生似難以望其項背——當然,這主要區(qū)別于各自的性格而無關學識。
皇族的后生自小就受到了良好而系統(tǒng)的家訓,而這,恰恰是激活孩童聰慧的先決條件,溥儒幼能作詩且使耆宿稱是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因為生長在皇室的緣故,溥儒先生有幸博覽家藏的諸多宋、元、明名跡。朝摹夕臨,于古人的理法無不心領神會。
溥儒先生的山水畫,規(guī)模宋之劉(松年)李(唐)馬(遠)夏(圭),而于元季的王蒙、明季的唐寅體會尤深。
通觀溥儒先生的畫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對南宗筆墨(主要是王蒙的牛毛皴)和對李唐、唐寅北宗筆墨(斧劈皴)的兼容調合是那樣的恰到好處,絕無生硬之處。將柔美與雄強的筆墨得體地融合在一起這在歷來畫家中是極為少見的。究其原因,是因為溥儒先生的習畫經(jīng)歷與以往的畫家迥然有異——他是無師自通型的畫家——至少他沒有受到董其昌南北宗論的影響,這一點,我們完全可以在他的《自傳》中得到驗證:“畫則三十歲左右時始習之,因舊藏名畫甚多,隨意臨摹,亦無師承,又喜游名山,性酣落筆,可得其意。書畫一理,固可以觸類旁通者也。蓋有師之畫易;無師必自悟而后得,由悟而得,往往工妙?!?/p>
以古人為師,一則要勉勤,再則要善學。既要功深百煉,也要轉益多師。溥儒先生嘗稱:“未嘗間斷,亦未嘗專習一家也?!变呷逑壬诮挥焉想m說是“往來無白丁”,但實際上是“寡交”。在去臺之前,畫壇有“南張北溥東吳倩(吳倩指吳湖帆),去臺后又與張大千、黃君璧形成鼎足而立的格局??梢赃@樣說,溥儒因其顯貴的“舊王孫”身世以及他淵博的學識,從而決定了他于畫學一直處于高端態(tài)勢,老師是宋元明的名跡,畫友是并世的畫壇俊彥。因之,他的畫筆極富一種清曠、疏遠、高古、散淡的氣息。而這,抑或正是張大干道出“我山水畫畫不過精心畬,中國當代有兩個半畫家,一個是溥心畬,一個是吳湖帆,半個是謝稚柳的哥哥,已故去的謝玉岑。”“并世畫雪景,當以溥王孫為第一,予每避不敢作。此幅若令王孫見之,定笑我又于無佛處稱尊矣?!薄叭岫芙?,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畬。”理由之所在吧。
具體到溥儒先生的繪畫,他是以元人的筆墨畫南宋人的丘壑,所不同的是,南宋馬遠、夏圭是取“一角”,而溥儒則是取“一景”。在多有缺憾(實則是并不十分完整)的構圖上運用曲動的王蒙筆法,“舊王孫”的心境是不難窺探的——當年萃錦園中的一草一木怎能忘懷?那些不復我有的舊山河,也只能將自己定位成“西山逸士”,假丹青而聊以自慰罷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溥儒先生于畫最為令人折服的是其青綠山水畫,既不同于前人,也不同于時人。他是在意筆的筆墨上用青綠,故而顯得非常生動。張大千先生畫青綠山水,多半是擬宋人法,得富麗堂皇高華之氣象;吳湖帆先生畫青綠山水,得清麗雋永雍容之格局。而溥儒先生畫青綠山水,基本格調是暗綠色,運用的是用石綠加墨的混合色,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敷綠色用赭紅色做底子、敷青色用墨色做底子的方法。石綠加墨的難度很大,如果掌握不好,色相非但亮不起來而且很容易混濁。然而,溥儒先生卻運用得得心應手,以致給人的感覺是既深厚樸茂又溫潤華滋。而溥儒先生的另一貢獻,是其將工整的界畫得體的融合在意筆的山林之間,而不覺得有絲毫的突兀。
概言之,溥儒先生的這等高技大藝是其身世、修養(yǎng)、多聞、博識的使然,不是一般材質的人所能望其項背的——尤其是那些企圖以模仿他的畫作牟取不義之財?shù)淖鱾握摺?/p>
本文列舉的以下四幅署名溥儒的拍品,既是僅得其形貌而了無其內涵值得商榷的作品。
《海門潮勢》估價:6萬8萬元,成交:76160元。2008年11月某拍賣公司拍賣。
拍賣方對該圖有如下注明:
題識,山光天宇盡,潮勢海門來。臨宋人筆,心畬。鈴?。轰呷逯?/p>
來源現(xiàn)藏者得自李墨云女士。
說明:此幀《海門潮勢》繪于團扇形絹本上,從風格到形式皆承宋朝院畫而來。取平遠構圖,視野遼遠開闊,一濤一浪,一檐一樹,皆工整細致,法度嚴謹,深得宋畫精要。但芊心畬并沒有完全拘尼于宋人,又自出機杼,雖說表現(xiàn)潮勢,但無皮瀾壯闊之貌,浪花翻滾,輕快活潑,又富裝飾意味,暮色中歸帆之人,自有一種平和之態(tài),含蓄雋永。
應該說該圖是宋人的院體風格,然稱之為“皆工整細致,法度嚴謹,深得宋畫精要”,顯系信口開洞。溥儒先生如果研習宋人的筆墨是這等草率、拙劣的樣式,那也實在愧對先祖留給他的那么多歷代名家名跡。且不論畫圖中油滑、纖細的浪花波紋線條,主體景物的各種樹木的穿插以及勾勒點染,全然不合宋院體畫的那種謹嚴和層次分明,不同的樹木有不同的線質特征,完全依據(jù)物理、物態(tài)來進行造型和穿插,點葉與夾葉特征的處理既融洽渾然一體又有空間距離感。
而這一法理嚴明的手法在《海門潮勢》圖上卻無由得見,給人的感覺是:
一、樹木枝干的勾勒線條疲沓軟弱,枝丫的取勢不合物理、物態(tài),點葉的筆墨無結構,墨相死結,夾葉的勾勒缺乏筆意,最為明顯的是幾株樹木生長無位,所謂無位,既是樹木不知生長在什么位置上。
二、山石的勾勒,線條瑣碎凌亂,設色方法不合溥儒先生的沉厚中見明亮的手法,顯得平薄浮躁,因而沒有山石的堅硬質感。
三、樓宇、寶塔的筆墨處理更是拙劣至極,結構混亂、線條草率。
四、遠山的勾勒線條也非常油滑軟弱,而沙灘上隱隱約約的遠樹,該圖處理也是極為草率。
比之《溪壑樓閣圖》(真跡)、《山水圖》(真跡),應該不難辨別出真假、優(yōu)劣。
此外,該圖上“山光天宇盡,潮勢海門來。臨宋人筆,心畬”的款識,用筆尖薄,故筆力全虧;所鈐白文印“溥儒之印”,也只是形似而已,從印文的字口的特征來看,是印疑似假現(xiàn)在科技手段翻刻而成,因而顯得呆板乏神,所用的印泥也是及其低劣的。此可參看溥儒先生的真跡款識印章。
《指紋渡牛圖》估價:12萬一15萬元,成交價:134400元。2008年11月某拍賣公司拍賣。
拍賣方對該圖有如下注明:
吳平題簽、引首,題識和鈴印皆略。
本幅·以指上螺文畫渡水牛。癸卯四月,心畬。鈴?。轰呷逯?、心畬、竹素、一朵紅云
來源:現(xiàn)藏者得自李墨云女士。
說明:指紋畫是溥心畬絕技之一。此法在唐代已出現(xiàn),清順治帝即擅以指紋作畫,溥心畬承其先祖技法,將此發(fā)揚成趣。溥氏的指畫,常以不同形狀、方向的指紋,畫成姿態(tài)各異的小動物,
極富變化,惟妙惟肖,奇趣橫生。
此幅渡牛圖借濃淡、形狀、大小不一的三種指紋,補繪四肢、頭尾,使三頭栩栩如生的水牛形象躍然紙上,一頭鳧浮于河水中,悠然游向對岸,一頭躬身沖向河邊,而另一頭則立于河邊樹下,轉身回望,皆姿態(tài)生動,而指腹之螺紋亦將水牛身體結構、皮毛、肌理展露無遺,非有高超想象力者不能為。
《指紋渡牛圖》極容易使人信以為真的理由是“指紋畫是溥心畬絕技之一。此法在唐代已出現(xiàn),清順治帝即擅以指紋作畫,溥心畬承其先祖技法,將此發(fā)揚成趣。溥氏的指畫,常以不同形狀、方向的指紋,畫成姿態(tài)各異的小動物,極富變化,惟妙惟肖,奇趣橫生。”人的指紋是獨一無二的,全人類找不到兩枚完全相同的指紋,這是科學告訴我們常識。
無可否認,我沒有見過也沒有收藏溥儒先生的指紋樣本,因而無法對該圖上的三枚指紋做出是否是溥儒先生指紋的結論。問題是該圖不全是指紋組成的畫圖,如果對該圖指紋以外的筆墨習性進行研究,我們似乎不難看出一些破綻。至少,山石的勾勒和敷色是與溥儒先生的筆墨習性完全迥異的。線質魯莽和皴擦的無序恰恰暴露了作偽者筆下功夫的欠缺,尤其是浮薄敷色,全無溥儒先生的深厚樸茂、溫潤華滋的韻致。
至于該圖的款識“以指上螺文畫渡水牛。癸卯四月,心畬”,運筆拘謹、結體猥瑣,完全是一副賊相,哪里有一點溥儒先生那種飄逸灑脫、不食人間煙火的意趣?可參看溥儒款識、印章樣式真跡。
所鈐“溥儒之印”“心畬”“竹素”“一朵紅云”諸印,雖可說是毫厘不差,但卻缺乏印章的刀情筆趣。而印泥之低劣也是顯而易見的。
附帶提醒一下,運用指紋作偽是一個新動向。因此,要明白的是:指紋是獨一無二的,但不是不可以再生的。借助先進的科技手段復制指紋是極其方便的事,再用復制的指紋偽造畫作也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一棍打出窮鬼去》估價:12萬15萬元,成交價:134400元。2008年11月某拍賣公司拍賣。
拍賣方對該圖有如下注明:
題識:一棍打出窮鬼去。結黨復成群,賢愚兩不分。今宵逃竄去,遠勝《送萬文》。甲午除夕作,心畬。
鈴?。轰呷逯?/p>
說明:薄心畬渡臺之后,常于新年繪財神、祛萬鬼題材畫作。此幅作一著補丁衣褲的窮人兇神惡煞地持棍驅趕窮鬼,喻除窮納財之意。與此畫意接近者,還曾見溥氏畫賀年卡片,上題“一腳踢出窮鬼去,雙手接進財神來?!?/p>
此畫題識中提到的《送窮文》為韓畬名作,韓文表面對自己四十余年智窮、學萬、文窮、命窮、交窮“五窮鬼”發(fā)盡牢騷,實則是對自身文人品格之炫耀。
出版·《新美域》總第二期,第100頁,《新美域》雜志社,2005年8月;《畫苑集珍》第64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5月。
《神圣一票》估價;8萬~10萬元,成交價:91840元。2008年11月某拍賣公司拍賣。
拍賣方對該圖有如下注明;
題識·神圣一票。鈴印溥儒
說明溥心畬思想中具有根深蒂固的儒家觀念,因此性格溫文爾雅,待人忠厚誠懇,但面對世上種種敗壞道德之人與事,其憤懣又不吐不快,故多采取迂回方式,以繪畫中形形色色、光怪陸離之鬼怪人物暗諷世人世事,談諧有趣。
是幅《神圣一票》繪于1950年代,漫畫中面貌丑陋似小鬼者擎起一摞鈔票,此即為一票之價格,“神圣”一票即“神圣”在此,而非民主權利的行使,極端諷刺當時賄選成風的臺灣地方政治。
出版:《王孫·逸士——溥心畬》第127頁,(臺北)雄獅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5月,《新美域》總第-二期,第100頁,《新美域》雜志社,2005年8月。
對《一棍打出窮鬼去》和《神圣一票》的真?zhèn)未_認,如果依據(jù)以上的“說明”和著錄,當是合情合理的。問題是鑒定一幅畫的真?zhèn)?,我們既要強調合情合理,也要強調合法?!昂纤濉⒑侠?、合法”是我長期以來從事書畫鑒定的“三要素”,而“合法與否”又是書畫鑒定的最后一道防線。
溥儒先生的人物畫,大致有兩種風格:一是取法元之趙孟頫一路的,一是取法明之唐寅一路的。但不管取法趙氏抑或唐氏,最基本的要素是依據(jù)人物的身體和動作結構來勾勒衣紋。要言之,筆墨是受制于結構的,離開了具體物象結構的筆墨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一棍打出窮鬼去》和《神圣一票》中人物造型的動態(tài)還是比較生動的,缺陷是其筆墨結構不精到,線條的勾勒有凌亂之嫌,有衣不附體的感覺;尤其是人物面部的筆墨處理,線條不夠洗練,多補筆,因而使得人物的面部五官呈現(xiàn)出污濁的墨相,有黑氣而無墨氣;發(fā)須、胡須的筆墨更是污濁至極,了無蓬松的質感。其于衣服和人物肌體的敷色,用的是平涂法,而不是按照衣紋和人的肌體結構來敷色,不僅失去了敷色的意義,而且平添了作偽的痕跡。
《一棍打出窮鬼去》款識書寫的很拘謹,筆提不起來,也撒不開,這是筆力軟弱的必然;《神圣一票》的款識,書寫的很呆板,“神圣一票”四個字都呈孤立狀,之間缺乏相互呼應的意趣。兩圖所鈐的白文“溥儒之印”“溥儒”印章,形似神虧,印泥也劣。真?zhèn)沃档蒙倘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