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劍
后唐明宗天成二年(927年)底,孟知祥于成都羅城之外創(chuàng)筑羊馬城。宋咸平四年(1001年),雷有終奏請保存羊馬城以防備寇盜的攻擊。此后,或是因歲久失修而逐漸傾圮,成都羊馬城便不再見諸記載。諸多學者提及此事,亦只寥寥數(shù)語,一筆帶過。唯《成都城坊古跡考》(以下簡稱《城考》)一書中對之考證甚詳,其結(jié)論中有如下數(shù)條:羊馬城包圍羅城西、北兩面,所筑城垣達二十余里,其西擴筑到羅城外三四里之遠,其北則在高駢所開之清遠江(略當今府河)外,幾乎抵達今沙河。后學稽核史料,認為其說仍有可商榷之處;茲不揣淺陋,略加考證,以求教于前輩學者。
一、羊馬城的形制與功用
唐五代時期,除成都外,靈州、定遠、河陽、濠州、滑州、并州、太原等城均筑有羊馬城。但諸書卻缺乏對各個羊馬城形制的記載,《元和郡縣圖志》卷四僅載“信安王祎更筑(定遠)羊馬城,幅員十四里”。胡三省注釋河陽羊馬城時日:“城外別筑短垣,高才及肩,謂之羊馬城”;“城外別立短垣以屏蔽,謂之羊馬城”。由此可見,羊馬城是筑造于城外的低矮墻垣,用以蔽護城池。
《通典》卷一百五十二《兵五·守拒法》記羊馬城為:“城外四面壕內(nèi),去城十步,更立小隔城,厚六尺,高五尺,仍立女墻?!毖蝰R城位于城池與城壕之間,離城僅10步,以唐代大尺計算,約合15米;高也只有5尺,約1.5米,與胡三省所謂“高才及肩”相近。北宋的官修軍事著作《武經(jīng)總要》前集卷十二敘其形制較詳:“(大城)門外筑甕城,城外鑿壕,去大城約三十步,上施釣橋。壕之內(nèi)岸筑羊馬城,去大城約十步。凡城上皆有女墻,每十步及馬面,皆上設(shè)敵棚、敵團、敵樓……羊馬城,高可一丈以下,八尺以上,亦偏開一門與甕城門相背,若甕城門在左,即羊馬城門在右也。女墻高可五尺……壕橋直對羊馬城門,若城門汲水須在城外,則甕城、羊馬城各更對開一門,以通汲路,惟不得對大城門?!逼涑歉咴?尺到1丈之間,超過人的身高;一般情況下,羊馬城門與甕城門相背,不能直通。
關(guān)于羊馬城的功用和攻守之法,宋人陳規(guī)的《守城機要》有詳細記載。根據(jù)他的描述,羊馬城與城池間的距離必須適中,“太遠則大城上拋磚不能過,太近則不可運轉(zhuǎn)長槍”。如果戰(zhàn)事爆發(fā),可于羊馬墻內(nèi)側(cè)埋置伏兵;而敵軍要攻打羊馬城,必須先填塞羊馬城外的壕溝,以開出一條通路,才能到達羊馬城;即便敵軍攻破羊馬墻,打開一個缺口,也難以全軍一擁而上,而只能沿著壕溝上填起的狹窄的通道順次而人,此時“守者可于羊馬墻內(nèi)兩下夾擊,又大城上磚石如雨下?lián)?,則是一面攻城,三面受敵”;此外,城內(nèi)又設(shè)置有小型石炮可以攻擊敵軍。這樣,攻城器械都不能直抵大城之下,敵軍在抵達大城前就可能損失慘重。
綜上可知,羊馬城修筑于大城與城壕之間,高約5尺至1丈,上寬3尺,下闊5尺,規(guī)模與形制遠不能與大城相比,其本質(zhì)上只是一個強化大城防御的輔助工事。但它延緩了攻城者的進攻速度,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僅依靠大城的消極防守策略。它與大城、城壕之間的空間關(guān)系適中,前有羊馬城內(nèi)的伏兵,后有大城上的守軍,兩者相互配合打擊攻城敵軍,極大地提高了城池的防御能力。
二、成都羊馬城的相關(guān)問題
從以上材料分析可知,《城考》中認為成都羊馬城遠在羅城外三四里至少是不符合唐宋時期的筑城理論的;因為冷兵器時代的石炮拋射距離僅一里左右。若是遠在三四里開外,拋磚、長槍都難以啟及,羊馬城就不能與羅城相配合,又甚為低薄,實際上便喪失了其功用。
再來看成都羊馬城的實際情形,《宋史》卷二百七十八《雷有終傳》載:
是月(指真宗成平三年二月),有終……保
漢州……三月,進攻彌牟砦……賊由升仙橋分
路來寇……(有終)大敗之……賊自升仙橋之
敗,撤橋塞門。官軍進至清遠江,為梁而渡。有
終與石普屯于城北門之西。依壕為土山……于
城北魚橋又筑土山。八月,克城北羊馬城,遂設(shè)
雁翅敵棚,覆洞屋以進,逼羅城……九月……
(石)普穴城為暗門……遂入城。有終登城樓下
瞰,賊之余眾。猶砦天長觀前,于文翁坊密設(shè)炮
架……楊懷忠焚其砦天長觀前,追至太安門,
復敗焉。是夕二鼓,(王)均與其黨二萬余南出
萬里橋門,突圍而遁。
此段文字記述戰(zhàn)事的推進,層次清晰明了,即漢州(今廣漢)——彌牟砦(今成都新都彌牟鎮(zhèn))——升仙橋(在升仙水上,今沙河)——清遠江(今府河,魚橋在其上)——羊馬城——羅城。顯然,羊馬城是在清遠江(今府河)以南的。
但《城考》認為唐代高駢所筑羅城已逼近清遠江,后世難以再有空間修筑羊馬城,更沒有空間來供宋軍修筑“土山”;并且,《宋史》乃元末所修,距宋初年代久遠,難以盡信,因而混淆了升仙水(當今沙河)與清遠江(當今府河)的關(guān)系,其所言之“官軍進至清遠江”實當指升仙水,從而形成升仙橋——羊馬城——清遠江——羅城這樣的順序。
首先,《宋史》雖為元人所修,但上面所引材料其實是源自宋人李燾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端问贰分杏涊d雷有終自漢州攻成都,王均敗走一事,與《長編》卷四十七“宋真宗咸平三年”中的記述幾乎完全相同,當是其史源之所在。而李燾是成都府路眉州丹棱人,博覽古籍,于“本朝典故尤悉力研核”,進秘閣修撰、權(quán)同修國史、權(quán)實錄院同修撰,其任官多在川中,并且曾任華陽簿(華陽為成都府的附郭縣,與成都縣同治一城),對蜀中故事、地理自然相當熟悉,其所述應(yīng)該可以信靠。
其次,唐末高駢所筑羅城并未逼近清遠江,兩者之間尚有一段距離。宋入京鏜作《駟馬橋記》云:“出成都城北門不百步,有橋舊名清遠。凡自他道來成都者,必經(jīng)焉?!瘪嗰嗰R橋當為升仙橋,而京鏜將其誤指為清遠橋。王文才先生已指出,這是其好襲古稱而又勇于臆斷。盡管如此,他卻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即清遠江距羅城尚有百步之遙(約150米),這對于理論上只需去大城10步的羊馬城而言,已是綽綽有余。而且,上面引文中提到,宋軍“于城北魚橋又筑土山”,出羊馬城與清遠江之間百余米的距離,筑起攻城用的小“土山”亦成為可能。同時,“魚橋”之所在也提供了一個可資參考的位置。南宋入婁機所撰《漢隸字源》卷一有“故吏應(yīng)酬殘題名”碑,其文介紹此碑“在成都府,列故吏姓名三十人,作兩列。墨寶云:郭氏得之北門魚橋之下”。費著所作《歲華紀麗譜》載:“冬至節(jié)。宴于大慈寺。后一日,早宴金繩寺,晚宴大慈寺。清獻公記云:至前一日,太守領(lǐng)客出北門石魚橋,具樽豆觀樵已,乃即天長觀晚宴。蓋文潞公始為之,后復罷?!币虼?,可以判斷,“故吏應(yīng)酬殘題名”碑應(yīng)該就是宋人冬至節(jié)游宴后所題,而兩段文字中所說的“(石)魚橋”,均在羅城(當時羊馬城已傾廢)“北門”外清遠江上,宋軍渡江后即于魚橋邊作土山,以攻羊馬城。
第三,《城考》認為羅城東、南兩面沒有圍筑羊
馬城,只有西、北兩面擴筑了羊馬城。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十七載,雷有終在攻羊馬城時,又命“高繼勛、張煦、孫正辭攻城東,上官正、李繼昌、王阮攻城西,楊懷忠與巡檢馬貴攻城南”;在攻克羊馬城后、進攻羅城前,又“令東西南寨鼓噪攻城”。王均敗退時,“領(lǐng)余眾出(羅城)萬里橋門,突圍而遁”,這說明羅城之南并沒有羊馬城。而上面統(tǒng)謂之分別攻城東、城西、城南,則可知所言為“羅城”,其外圍均不見有羊馬城的蹤跡;在以主力進攻城北之羊馬城時,其它三面配合作戰(zhàn)友,直接進攻羅城,以分散敵軍。
為什么只在城北一面修筑羊馬城呢?這一問題涉及后唐時孟知祥修筑羊馬城的背景。孟知祥乃是李克用之弟李克讓的女婿,與李克用之子后唐莊宗李存勖有郎舅之親,關(guān)系密切。因此,莊宗滅前蜀后,即任命孟知祥為西川節(jié)度使。同光四年(926年),后唐發(fā)生兵變,莊宗死于亂兵之中,其養(yǎng)子李嗣源趁機反叛,為屬下推而稱帝,即明宗。對于莊宗死于非命與明宗趁亂繼位,孟知祥自然有所不滿,因此他“訓練兵甲,陰有王蜀之志”。明宗天成元年(926年)七月,孟知祥擴充軍隊,置左右牙兵十六營,共一萬六千人,營于牙城內(nèi)外;增置左右沖山六營,共六千人,營于羅城內(nèi)外;置義寧等二十營,共一萬六千人,分營管內(nèi)州縣;又置左右牢城四營,共四千人,分戍成都境內(nèi);置左右飛棹兵六營,共六千人,分戍濱江諸州,從牙城到管內(nèi)州縣,全面加強兵備。同年十月,后唐朝廷因財政困難,意圖將滅前蜀時強令蜀中富人所輸犒賞錢數(shù)百萬緡運往京師以充國用,但孟知祥拒絕繳送,且言:“州縣租稅,以贍鎮(zhèn)兵十萬,決不可得”。胡三省于此注曰:“觀孟知祥此語,專制蜀土之心已呈露矣”。孟知祥將財賦留于蜀中以備不時之需。同時,東川節(jié)度使董璋與孟知祥素有矛盾,并且亦有“窺四海之心,終作兩川之患”。孟知祥還必須對其加意防備。后唐若進攻西川,當是自劍門間道而入,南下綿、漢兩州(如后來長興元年石敬瑭伐兩川);如果東川攻西川,亦是從梓州沿涪江而上至綿州,再南下漢州與成都(如后來長興三年董璋攻西川),兩者均從北路而來。因此,對于成都來說,其北面就成為防守的重中之重。
對于孟知祥營建的成都羊馬城的形制、規(guī)模,李昊所作《創(chuàng)筑羊馬城記》中提及“新城周圍凡四十二里,竦一丈七尺,基闊二丈二尺,其上闊一丈七尺,別筑陴四尺……共役三百九十八萬工”。唐代高駢所筑之羅城周長約三十三里,高與基寬均為二丈六尺,頂寬約一丈,共役九百六十萬工。如按李昊所言,則幾乎相當于在羅城之外又營建了一重正常規(guī)模的城墻,絕非理論上低薄的、起輔助性質(zhì)的羊馬城;而且前者的高、闊略不如后者,長卻超過九里之多,但所用工僅為后者的十分之四左右。這樣的矛盾難以有合理的解釋。司馬光對于此事的記述也相當謹慎?!顿Y治通鑒》卷二百七十六“后唐明宗天成二年”載:“十二月戊寅朔,孟知祥發(fā)民丁二十萬修成都城”,可見,他對孟知祥究竟修的是羊馬城還是羅城可能也心存疑問,難以究核,故而,又籠統(tǒng)言其“修成都城”。對于李吳之文,嚴耕望先生已經(jīng)指出:“此文寫得甚為噦唆,文理不清,然接連兩度筑城,先于舊羅城外筑羊馬城,又嫌羅城不固,再加工筑之,則甚明”。這就是說,孟知祥借口防備“亂臣賊子”、“南詔西羌”的需要,以修筑羊馬城為名,同時也全面整修唐末時因爭戰(zhàn)而受到損壞的羅城,來增強城池的防守功能。此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也。而李昊以“創(chuàng)筑羊馬城”為題作文記述,并且含糊其詞,頗有為孟知祥掩飾之意。
《城考》一書中也已提及“筑羊馬城,意在防備北來軍隊”;李昊所謂防備亂臣賊子、南詔西羌云云,“全是掩飾之詞”。既是如此,那孟知祥僅修筑北面的羊馬城就符合其實際需要。同時,《守城機要》中提到羊馬城的具體修筑方式,即在戰(zhàn)前,在敵軍主力所攻擊的方向“外壕里修筑高厚羊馬墻,與大城兩頭相副,即是一壕兩城”。成都羅城周長33里,呈東西略長的正方形,則北面城墻約為9里。如果再于羅城外不遠處加筑一條與羅城北墻平行的9里長的羊馬墻,將其兩端與北墻圍合起來,則羅城與羊馬城共約42里,與李吳所言“新城”(新筑的羊馬城與修繕后的羅城)的長度正好吻合。(參看第43頁圖示,根據(jù)《成都城坊古跡考》第57頁《前后蜀宮城與羊馬城圖》改繪)
綜上所考可知,后唐時孟知祥所筑的羊馬城是在清遠江(今府河)與羅城之間,距羅城并不遠,符合筑城理論中所說的數(shù)十步的距離,并沒有遠在羅城外三四里、清遠江以北;其長度也僅約9里,只是包圍了羅城的北墻。這一形制與當時孟知祥所面臨的威脅主要來自北方密切相關(guān)。
作者:武漢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武漢)2006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