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民
A,困
境
人這種動物很奇怪,自己會被自己搞死。我就是這樣。每天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不知道目標(biāo)在哪里?;蛘哒f,我的腳帶動我的軀體到達的地方,我的頭腦控制我的軀體所做的事情,往往非我所愿。悲哀的是,我又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有一天,我邊開車邊想事情,車子最終把我?guī)У交鹪釄瞿沁?。我下了車,盯著被黑暗噬吞了的四周的山野,傻愣愣站了好一會。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突然就到了這里。涼風(fēng)喚起了我的恐慌感,便急忙鉆進車子開回城區(qū)。但是我卻完全想不起我到底是去哪里,要干什么事情。這也令我可怕。等到我在一家茶樓坐下來時,我又想我怎么會在這里?這個時候,最困擾我的,并不是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而是我必須找點事情干干。我想找個人聊聊天,請他來茶樓喝茶聊天。我開始翻我的手機中的通訊錄,從a字拼音開頭的朋友一直翻到z字拼音開頭的朋友,卻沒有一個合適于今晚此時此刻和我聊天的,各種各樣的原因驅(qū)使我無法打其中任何一個朋友的電話。
我想把我面臨的這個困境說得具體點。
我喜歡清靜,同時喜歡熱鬧;我喜歡玩笑,同時又特別較真;我希望真誠的做每一件事情說每一句話,同時我感覺我面對別人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在喬裝,都是在演戲。還是圍繞茶樓聊天這個話題說吧。我喜歡茶樓的氛圍,喜歡帶一本書在那里看,或者在那里寫文章。但是我一進茶樓就開始后悔,覺得一個下午的時間在茶樓里度過并不是最好的安排。然后叫茶——我喜歡凍頂烏龍,茶上來后,服務(wù)員往往問我還需要什么東西。我說不要。我這樣說明顯是虛偽的,這里水果啊小吃啊什么的都是白吃的,只要肚子足夠大,即使把大廳里擺著的所有東西吃光也行——帶自助餐的茶樓時下正流行。我不愿意這樣干,我覺得我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人,或者說,我的第一反應(yīng)不讓我做這樣的人。但我又是哪樣的人呢?有貴族氣息的清高的人?還是有文人氣息的怪異的人?都不是的。我一直認為,我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實人。但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是什么人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必須在我進入茶樓的那一刻起,對自己的第一個選擇、第一個動作和第一句話負責(zé),我要保持我進入茶樓那一刻所展示給人的形象的連貫性和一致性。我既然對人選擇了微笑,我就要微笑始終;我對人展示了我的高雅,我就要高雅到底。如果我的本質(zhì)是個流氓,也不能不顧及我第一示人的形象,再是別扭也沒辦法。我只能等到下一次進來重新定位我的角色了。在這種情況下——假設(shè)我對服務(wù)員說“其它什么也不要了”——這天下午我只能喝茶了??粗思叶酥S富的食物在我面前走過,我只能忍受著饑餓。終至于影響了我的看書和寫作。此時,我桌子前的書本和電腦已經(jīng)是一種擺設(shè)——我經(jīng)常嘲笑那些在茶樓里玩電腦看書裝清高的人,想不到居然我自己也是這樣——我開始胡思亂想,想找到一個可以吃到食物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由此我忽然想找一個朋友來聊天,他來了就會點上一大堆不用花錢的小吃,我也可以享用了。但是我又努力安慰自己我并不是在忽悠利用他而是的確有話跟他聊。我也許和他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也許和他有些誤解,也許我和他有些共同的話題,也許我有些苦處想找他傾訴,這都足以使我急迫地打電話給他表示我的友情,邀請他火速趕來。我這樣做了,打了他一個熱情洋溢的電話。我在電話里不會老實地跟他說我想念他或者我需要他,也不會在電話里表露出我的虛弱無靠需要他安慰,我只會以一種油腔滑調(diào)的口氣和他亂扯,并“請”他喝茶。我會居高臨下地請他喝茶,把我的理由說得像花兒那樣燦爛而不失我的自尊,我會把我的需要轉(zhuǎn)化成對他的一種賜予,并希望他在喝茶之后記下我這一次的“情”。結(jié)果他同意了。正如我所料,放下手中的忙活,興致勃勃地趕來。而我呢,在達到這個目的的同時又開始后悔。我后悔自己太莽撞了。我其實不應(yīng)該叫他過來的,因為我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他過來和我聊天是很不合適的。我沒有這個心情。我和他既然這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那么干脆就更長時間不見面吧;我既然和他有誤解,那就讓誤解存在著吧;我其實根本沒有和他有共同話題,他不過是掌握了我的一些見不得人的秘密罷了:我是有很多苦處,是感覺很孤單,但是我為什么要向他傾訴?我不害怕他因此嘲笑我?不害怕他更加了解我的秘密?而且——而且我不過是要些白食充饑罷了。既然我饑餓了,自己走到大廳里去拿,或者叫服務(wù)員送過來就行了,這很難嗎?干嘛動這么大的動作叫他過來——以聊天的名義?一切都很不值得,他到來后,我雖然吃到了白食,但是我要為此付出很大的代價:陪他昏天黑地地瞎聊一個下午。這樣,我的整個下午完全被動了,完全糟糕了,真不理智。我又想,我的電話通訊里,a字拼音開頭的朋友到z字拼音開頭的朋友中,為什么偏偏要選擇他過來?論生疏,c比他更生疏;論誤解,d和我誤解很大;論共同話題,還是f和我更加多吧;論體貼和安慰人,g在這方面最不錯。但是我卻選擇了他——話題又回到了前面: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選擇他,又不知道我叫他過來聊些什么?
這就是我的困境,我的這個困境。是在我一念之間的,卻深深傷害了我,也在無意間傷害了他。不過,我還是要說,我是個老實人。我雖然在喬裝中說了上面的話,但是我的確很尊重我找他聊天這一選擇一這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不可言說,至少不能和你說。
B,名
字
在辦公室里發(fā)呆的時候,就瞎想。想自己的名字不太好,太平庸了,搜索全紹興,發(fā)現(xiàn)和我的姓名一模一樣的,有24個。我很想把這24個人都叫來,聚一下,聊聊各自的事情,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般,在街上碰到同姓的人,都會套近乎地說一句: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那么,我們這班同名同姓的,就更親近了。也可以這樣理解,比如,我叫張三,上帝就開玩笑了,在紹興放24個張三下來,讓這24個人在同一個時代接受不同的命運。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敢肯定,這個上帝,是個貪玩的小孩。我小時候就是這樣的,喜歡抓一批蛤蟆回來,有的斷條腿,有的在背脊上刺根針,有的放在火上烤,有的關(guān)在藥水瓶里用蓋子擰緊??傊酶鞣N的方法折磨它們,自己在一旁看。當(dāng)然,姓名不過是姓名罷了,我,對于這個世界,還是唯一的,世界也是因為我而變得唯一。
這句話,像塊大石頭,把我的思緒絆住了。我無法做到越過它繼續(xù)呆想下去,因為我感興趣的東西,到此時已經(jīng)走樣了。我只對自己的名字感興趣而已。它是平庸的,在紹興有這么多人,我想讓我的名字成為唯一可有點難,因為除了我將來的后代,其他任何人,沒有忌諱我的名字的義務(wù)。其實我的后代也沒有這個義務(wù)。
我把我父親的名字寫在白紙上。端詳了一會,覺得我父親的名字也是平庸的,它的含義僅僅止于我奶奶,也許是我爺爺或者他們那個時代的農(nóng)民的一種最普通的乞托。但是我寫到我曾祖父的名字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名字是很有內(nèi)涵的,這很使我奇怪。我懷疑
我曾祖父的父母,是書香門第也說不定。但是這一切無從考究。我父親對先輩的記憶,只到曾祖父那里。以前我奶奶在世時,也只說到曾祖父,當(dāng)然奶奶可能知道曾祖父再上一代的事,但是她沒有說起。她沒有說起大概是因為我沒有問她。那時我還是小孩,如果奶奶現(xiàn)在還健在的話那該多好。奶奶盡管比爺爺長壽30年,也終于在十二年前去世了。
奶奶的名字我也記得,是一種普通植物的名稱,叫來順口,但感覺不到經(jīng)意。以前的農(nóng)村,習(xí)慣總是這樣,對男孩取名慎重,好像名字取得不好,會影響他一輩子似的;但女孩就不同了。名字對于她的意義,不過是個代號罷了,只要叫來不拗口就行了。
曾祖父的名字,我是在一只飯桶蓋板的背面上看到的,母親跟我說這是你曾祖父的名字,不能念出來。所以我沒有念出來,但是記牢了。爺爺?shù)拿纸?jīng)常聽到,那是母親和父親吵架時,母親偶爾會罵父親某某的兒子,于是我就知道爺爺?shù)拿至?。其實,即使父母不吵架,我也能從村里其他人的口里聽說爺爺?shù)拿?。讀幼兒園時,每天走路,都要經(jīng)過牛大王的家。這個牛大王,只要看到我,就會攔住我的去路,考問我一番,很兇惡的樣子。他問我最多的,就是爺爺?shù)拿?。爺爺?shù)拿质撬嬖V我的,但卻每次要問我,好像他記性特別壞似的。這個牛大王,還有個可惡的習(xí)慣,他要用手指彈我的肚皮,不管天冷天熱。他彈我的肚皮,不是為了考問我,而是為了考問自己。他總是皺著眉頭思索一陣,然后對我說:三碗?如果我搖頭的話,他還會繼續(xù)猜:兩碗?直到我肯定為止。牛大王是猜我中午吃了幾碗飯,說用手指彈彈我的肚皮就會知道。有的時候他猜得是很靈的,他甚至猜得出今天我吃肉還是吃魚了。
所以,我能從牛大王那里得知爺爺?shù)拿?。奶奶去世幾年后,村里遷墳。墳遷好后,母親叫人給爺爺奶奶做了塊碑。從此,爺爺?shù)拿衷诒弦材芸吹搅恕?/p>
但是奶奶的名字,你要從某個地方聽來。是很難的。村里的人,和父母同一輩的,叫奶奶某某他娘,或者何家婆婆,和奶奶同輩的,叫奶奶何家人。何家人,或者何家婆婆,說明奶奶的娘家是一個叫何家的地方,和奶奶的名字無關(guān)。爺爺奶奶的碑上,也沒有奶奶的名字,只提到她的姓。這還算好的,有的碑,女的連姓也不寫。不過后來,我還是知道奶奶的名字了,因為奶奶終至于趕上了做身份證。想不清是八十年代的哪一年了。奶奶被母親帶到鎮(zhèn)上,照了張身份證照,于是奶奶的名字也在身份證上了。身份證對奶奶毫無用處,發(fā)下來后,一直放在母親那里,只在發(fā)下來那天給奶奶看了一眼。奶奶不識字,她看自己的身份證,其實單是看看上面的那張照,其它的不會去注意,當(dāng)然也不會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印在上面了。奶奶和自己的身份證的關(guān)系,就是發(fā)下來那天的輕輕一瞥。而對我來說,收獲就大了,我在身份證上發(fā)現(xiàn)了奶奶的名字。
一次,我在奶奶的房間看她整理念佛桌。奶奶的房間放著一口空棺材,我一直不敢走進去。等到讀小學(xué)四年級了,膽兒大了,也就經(jīng)常進去了。那天我對奶奶說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并且把名字說了出來。奶奶呵呵一笑,說:你這個小鬼。她沒有問我從哪里打聽來的,好像以為我應(yīng)該知道她的名字似的。我的好奇心頓減大半,原來知道奶奶的名字是不希奇的。我無趣地退了出來,像哼歌一樣來回哼著奶奶的名字,我在想我到哪里去炫耀呢?外面肯定不能去說的,要是讓我的伙伴們知道我奶奶的名字,那我的虧就吃大了。他們不告訴我他們奶奶的名字,我為什么要將自己奶奶的名字告訴他們。他們即使告訴我他們奶奶的名字,我也絕不會將自己奶奶的名字告訴他們。所以我一跨出院子門,我哼著的嘴巴就閉上了。但我卻在暗暗地擔(dān)心,要是他們逼著我說出來怎么辦?要是我在他們的逼迫下說出奶奶的名字來,他們又說我漢奸,那我的虧就更大了。想到這里,我又折回院子里。我是一個將來要做邱少云的人,不會這樣軟弱的。在我的心目中,邱少云是個比雷鋒還要厲害的人,因為邱少云能讓大火在自己身上燃燒而雷鋒沒有做,這個世上,能夠和邱少云并級的人,我看只有《少林寺》里那個坐在火堆里的老和尚了。我想我必須先在院子里考核一下自己誓死不屈的能力,才可以走到外面去。于是我用拳頭朝墻壁上擊打,直打到手背上的皮膚磨起一層白。當(dāng)然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感到很疼了,我想人死掉也不過這樣疼罷了。
然后,我問我:疼了吧?
我很革命地笑了笑,對我說:這點疼算什么!
我兇起臉對我說:招了吧,只要把你奶奶的名字說出來,我們就放了你。
我捏腎雙拳,堅定地說:就是把我斃了,也不會告訴你們我奶奶的名字!
我對自己的考核很滿意,搓搓手,出了院門。在機耕路上,剛碰到姐姐割兔草回來。割草是母親交給姐姐的任務(wù)。
姐姐一見到我就罵我:茅刀藏在哪兒了?害我找半天也找不到,這簍草都是用手拔來的,你這個河水鬼!
姐姐罵我是有道理的,因為我總是喜歡藏她的茅刀。但是我可不怕姐姐,她罵我,我也會反罵,她身上背著一簍草,追不上我。但是今天,我好像沒有罵姐姐的意思,而且嬉皮笑臉地迎了上去,告訴姐姐茅刀其實藏在什么地方。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突然想跟姐姐說說話。我告訴姐姐我已經(jīng)知道奶奶的名字了。我也想好了,姐姐如果問我,我是不會輕易告訴她的,除非她杷那本《隋唐演義》借給我看。
哪知道姐姐根本不信我。她輕蔑地說:你知道個屁!
我說我真知道。我邊說邊替姐姐抬草簍,我希望姐姐能夠理會我并對我的話產(chǎn)生好奇心。姐姐把草簍背回到自己身上,悶聲不響。她可能被我騙怕了。
我或左或右地跟著姐姐,討她話說。發(fā)現(xiàn)姐姐真不信我,便急了,終于附在姐姐的耳邊,將奶奶的名字說了出來。
姐姐又驚又怒,扔下草簍來追我,邊追邊罵:你這個河水鬼!你竟然去翻我的抽屜,竟然去看我的筆記本!
我飛速跑了起來,我感覺自己像架飛機,能升到天上去。我知道姐姐是跑不遠的。因為她的草簍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