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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戰(zhàn)文學作品的若干歷史性與思想性問題

      2009-04-01 02:58逄增玉
      文藝爭鳴 2009年3期
      關鍵詞:義勇軍抗日民族

      逄增玉

      一般的中國現(xiàn)代史和文學史把1937年“七七事變”作為抗戰(zhàn)的爆發(fā)和抗戰(zhàn)文學的起點,但我認為, 1931年的 “九一八”事變和隨之日本軍隊對東北全境的占領,由此激起的包括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聯(lián)軍、部分東北軍和成分復雜的義勇軍在內的抗日武裝反抗侵略者的戰(zhàn)斗,實質就是中國抗戰(zhàn)的開始,甚至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開始。而表現(xiàn)和反映“九一八”事變后東北人民的生活與斗爭的文學,其實就是中國抗戰(zhàn)文學的開始。

      得生活經歷之刺激與賜予,“九一八”事變后流亡關內的東北作家群,最早且比較真實地將東北淪亡的土地和人民掙扎抗爭的現(xiàn)實圖景予以文學表現(xiàn)和描繪。其中,東北作家蕭軍與1935年7月出版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更以直接描寫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東北抗日隊伍與侵略者進行艱苦卓絕戰(zhàn)斗的戰(zhàn)爭場景與生活現(xiàn)實,填補了中國近代和現(xiàn)代反帝反殖文學缺失直接尖銳的戰(zhàn)爭描寫的空白,豎立了中國現(xiàn)代抗戰(zhàn)文學的第一面血染的旗幟。因此,小說得到了左翼文壇的高度贊譽和產生了相當大的社會反響。在魯迅所作的序言里,魯迅指出了這是一部有礙于侵略者對中華民族“心的征服”,昭示著中國的“死路與活路”的作品。(1)在1936年左翼文壇內部產生的兩個口號的論爭中,論爭雙方都把《八月的鄉(xiāng)村》引以為自己方面的理論主張的證據(jù)。就是說,不論是“國防文學”還是“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都認為《八月的鄉(xiāng)村》表現(xiàn)的是民族侵略與抗爭,是民族抗戰(zhàn)文學。

      自然,從總體上看,《八月的鄉(xiāng)村》的主旨是描寫東北抗日義勇軍與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斗,是表現(xiàn)反抗帝國主義侵略和壓迫、進行民族自衛(wèi)和解放的抗戰(zhàn)文學,但是,在這樣一部作品中,某些情節(jié)和內容的描寫與敘事,卻或者表現(xiàn)出與抗戰(zhàn)文學不盡一致的傾向,或者流露出若干值得商榷的歷史性與思想性問題。

      小說十四章篇幅中,第七章寫的卻不是抗日義勇軍與日本和偽滿洲國軍隊的戰(zhàn)斗,而是攻打地主王三東家,這個事件在第六至第九章都有涉獵。小說用間接敘述的方式,描寫三東家是對佃戶刻薄的地主,在收租和壓迫佃戶與其他農民方面狠毒無情,意在揭示東北農村階級剝削與壓迫的沉重。但是,小說的描寫表明,王三東家也是一個自奉儉樸的守財奴,瞧不起哥哥們吃喝嫖賭抽和躲在城市好逸惡勞,自己一心一意保住祖先留下的土地財產。他沒有明確的政治意識,不知道盤踞在附近崗上的義勇軍是什么性質的隊伍,只是出于保護財產家宅的目的,才匆忙組織和收買佃戶長工看家護院,并派遣長工上城里報官以圖解救,就像過去防止胡子“砸窯”——打家劫舍時所采取的行為一樣,沒有主動勾引日本軍隊打擊義勇軍。小說的敘述表明義勇軍是為了奪取地主家的槍支,主動包圍和攻打王家宅院在先——義勇軍隊員用過去的胡子的行話說是攻打“窯子”,(2)王三東家組織佃戶保家護院對抗義勇軍在后,義勇軍是有目的的進攻,王三地主是被迫的自衛(wèi)。而且,義勇軍占領王家大院后,大碗酒肉,起槍分物,并毫不猶豫、毫不留情地槍斃王三地主和他的老婆家人,盡管他們“哀鳴”著,盡管王三地主的老婆沒有參與組織對義勇軍的抵抗——至少小說沒有這樣的絲毫的描寫。知識分子出身的義勇軍干部蕭明對此提出疑問:“槍斃他們有必要嗎?”這句話也是第七章的標題,意在顯示知識分子出身的革命者和民族戰(zhàn)士的“軟弱”,而隊長陳柱司令斬釘截鐵地回答:“必要的,沒有什么理由再留他們活下去——好,另換一位同志執(zhí)行吧!”對嘯明的軟弱的問話和司令的回答,義勇軍隊員們是“轟笑和騷動”——轟笑的是蕭明的知識分子氣,騷動的是對司令的敬佩和對槍斃行為的快意。而蕭明自己也在聽到“那兩個動物”被槍斃的槍聲后,“感到一種矛盾被解除的輕松。他決定地自語著說:這是對的啦”。這輕松是知識分子革命者的人性的軟弱被克服而革命的堅定性得以增強,被槍斃的地主夫婦被蕭明這樣的知識分子出身的革命者和民族戰(zhàn)士都視為“動物”,說明在抗日義勇軍看來他們已非人類,不配享受人類的人道的對待。顯然,這受到作者和小說人物予以正確性和正義性肯定的革命性是與階級暴力性甚至殘酷性聯(lián)在一起的。

      為什么在民族戰(zhàn)爭中要主動出擊和攻打并沒有與義勇軍作對的地主即同時進行階級戰(zhàn)爭?這種行為真的是“對的嗎?”似乎是感到小說對槍斃地主行為的正義性與正確性的描寫過于簡單,作者在接下來的一章中,以并不高明的、甚至就小說敘事藝術而言是相當拙笨的手法,讓陳柱司令在“為死者祭”的場面中發(fā)表大段的演講,解釋這種行為的合理性。

      “同志們全知道,我們當前唯一非撲滅不可的敵人,就是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閥、政客、資本家。為日本帝國主義作走狗的滿洲軍閥、官吏、地主、土豪、劣紳……他們是無恥的東西……他們是企圖破壞、阻礙勞苦大眾的革命發(fā)展;他們企圖永久使弱小民族、勞苦工農和士兵階級,永世千年,子子孫孫,在他們底地獄里生活!為他們做牛馬,做奴隸……”

      接著陳柱司令又用自己在舊軍隊生活的經歷,大段的敘說舊軍隊里階級壓迫的慘重和士兵階級的苦難。聯(lián)系到作者蕭軍曾經有過在舊東北軍從軍的經歷,并寫過《軍中》這樣的描寫舊軍隊生活黑暗的小說,似乎是舊軍隊生活的夢魘一直成為作者的黑暗性潛意識,并讓以抗日為主旨的義勇軍司令的激勵性講話,充滿了對舊軍隊的仇恨,目的是啟發(fā)士兵的階級覺悟,激發(fā)戰(zhàn)斗精神。在民族戰(zhàn)爭中卻著重啟發(fā)階級覺悟和宣揚階級仇恨,這階級仇恨如何與民族仇恨聯(lián)系起來?陳柱司令的上面的話語說明舊軍閥和官吏地主等壓迫階級是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在講話的后面又有些自相矛盾地強調那些蹂躪“我們祖先”的從皇帝軍閥到官僚地主的本國統(tǒng)治階級,“現(xiàn)在他們又把我們盜賣給日本帝國主義”。不說這陳司令的“革命”講話過于空乏且不合歷史實際——不論是東北的舊軍閥如張學良還是當時的國內當局,他們只是擔心無法贏敵而采取了不抵抗政策,并沒有盜賣東北給日本,舊東北軍的不少將士如馬占山等人還率部一度英勇抗敵,就說在民族戰(zhàn)爭中進行攻打地主宅院具有司令所言的政治和歷史的合理性——地主階級是民族敵人的走狗和民族利益的盜賣者,但在小說中,這個王三地主既沒有主動做日本走狗也沒有盜賣民族利益,他其實倒是跟一般農民一樣,“有皇上也好,日本鬼子占了也好,反正誰坐天下給誰納稅吧”,滿腦子的“過太平日子”的順民思想——也是幾千年中國庶民的思想。作者蕭軍用一章的篇幅讓陳司令做大段的枯燥的講話,用來表現(xiàn)陳司令的革命精神、斗爭意志和領導才華則可,用來說明攻打和槍斃懦弱地主的合理性,則顯得邏輯不通和空乏無力——一個貪財吝嗇無知迂腐、既沒有對義勇軍挑釁和主動攻擊又沒有當?shù)蹏髁x侵略者走狗漢奸的有錢有槍的鄉(xiāng)下地主,就因為屬于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地主階級”的一員而被視為動物,所以必須毫不留情地鏟除,替他所屬而他自己未必清楚的“階級”殉葬。在第九章中讓農民孫家兄弟圍繞著是否參加義勇軍的思想斗爭中再斷續(xù)地訴說王三地主的壓迫行為的殘酷性,以便與農民投身抗戰(zhàn)的愛國思想和行為相聯(lián)系,同樣缺乏歷史與邏輯的合理性。

      不過,無論這攻打和無情地槍斃地主行為的“政治合理性”的闡述,與農民覺醒抗日同地主剝削關系的描述多么不合邏輯,小說的如此敘述和描寫,實際表現(xiàn)了《八月的鄉(xiāng)村》的內容構成和思想訴求:既表現(xiàn)具有具體內容的、主體性的反帝反殖的民族革命與斗爭主題,也表達一般性的屬于反封建和民主革命與斗爭的主題,把民族壓迫與階級壓迫的一致性、外來民族矛盾與本國階級矛盾的一致性、民族解放戰(zhàn)爭與階級解放戰(zhàn)爭的一致性,雜糅在一起,以揭示和強調反帝反殖的民族斗爭與反階級壓迫的階級斗爭的同等的重要性與必要性。這是《八月的鄉(xiāng)村》這部以往被認為是單純的抗戰(zhàn)或抗日文學作品中客觀存在、卻又被歷來的評論者和研究者所視而不見的內容和主題。而這樣的內容和主題,也表明《八月的鄉(xiāng)村》不是單純的抗日或抗戰(zhàn)小說,而是具有雙重主題,就像蕭紅的小說《生死場》也不是單純的反帝抗日主題一樣。

      一般而言,在遭受帝國和強國殖民壓迫的弱小民族國家中,反抗外族壓迫的民族革命任務與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的任務往往是并行的,對此,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革命理論有過精辟的論述。不過,在一定的和特殊的歷史階段,這兩個任務的主次關系和進行次序需要進行調整,兩個革命的目標和策略需要調整,普遍性的革命理論和原則需要結合特殊階段的實際情況,原則性要與靈活性和策略性結合。就“九一八”以后的東北而言,民族的生死存亡已經成為首要問題。當此之際,為什么蕭軍在一部主要描寫反帝抗日主題的小說中要安置階級斗爭性質的打土豪分田地的內容?為什么抗日義勇軍要進行兩條戰(zhàn)線的戰(zhàn)斗并認為它們是一致的?小說的如此敘事及傾向是真實的和正確的嗎?當年小說發(fā)表后曾遭到化名狄克的張春橋的批評,認為小說中有些內容不真實,為此魯迅專門寫下《三月的租界》予以抨擊。其實,身在上海從未到過東北卻敢于指責作品不真實的狄克倒確實是放言空論昧于真實,而小說的敘事則的確符合歷史的真實?!熬乓话恕笔伦兒?,行伍出身而此時在哈爾濱從事東北左翼文藝運動的蕭軍,一度想投身在南滿磐石的、中共領導的抗日義勇軍,小說所寫的由舊軍人出身的陳柱司令、胡子出身的鐵鷹隊長率領的“紅軍”性質的抗日義勇軍,實際即以這支隊伍為素材。據(jù)史實記載,“九一八”事變后反日抗日的浪潮一度洶涌澎湃,出現(xiàn)了形形色色、政治性質和人員構成相當復雜的抗日隊伍:有中共領導的抗日隊伍并在東北抗戰(zhàn)中力量最強堅持最久,有國民黨地方政府和官員或舊東北軍將領組織領導的救國軍與義勇軍,出現(xiàn)了馬占山、王鳳閣這樣的著名的抗日愛國名將,他們同樣與日本侵略軍進行了艱苦卓絕英勇壯烈的戰(zhàn)斗;有胡子土匪和地主武裝在民族大義下一度舉起抗日的旗幟,描寫解放軍在東北剿匪的著名小說《林海雪原》中出現(xiàn)的匪首謝文東,其實曾經是東北抗日武裝中的赫赫有名的人物之一(后叛變);還有來自朝鮮的受命于流亡的大韓民國的國際人員組織的朝鮮義勇軍,以及加入中共領導的抗日武裝中的朝鮮國際戰(zhàn)士。

      在階級和民族構成如此復雜眾多的抗日隊伍中,作為《八月的鄉(xiāng)村》素材的南滿磐石抗日義勇軍,是“九一八”以后中共滿洲省委、磐石縣委領導和組織的第一支抗日隊伍。可是,作為一支以抗日反帝反侵略為宗旨的武裝,由于當時執(zhí)行的是“左”傾錯誤方針,大搞“打土豪分田地”,侵犯了中小地主的利益,所以他們在與民族敵人戰(zhàn)斗的同時還要與當?shù)氐囊恍┑刂魑溲b和山林隊伍打仗。 政治與軍事方針的失誤,加上缺乏軍事智慧策略,使義勇軍很快遭到一連串失敗,隊伍急劇減少。在此危機時刻,中共滿洲省委派候補委員、省軍委代理書記楊靖宇到南滿整頓黨組織和游擊隊,“以磐石為根據(jù)地創(chuàng)立磐石的新蘇區(qū)”,組建紅軍32軍第1師。經過楊靖宇辛苦而有成效的工作,磐石的游擊隊正式改編為“中國工農紅軍第32軍南滿支隊”,后楊靖宇又到海龍去組建“中國工農紅軍第37軍海龍游擊隊”。同樣,在北滿地區(qū),1932年5月23日中共滿洲省委領導的第一支抗日武裝巴彥“東北人民抗日義勇軍”正式成立,后改為中國工農紅軍第36軍。這支隊伍一方面抗擊日寇,一方面執(zhí)行黨在土地革命時期的政策,打擊地主階級,建立北滿蘇區(qū)。由巴彥游擊隊組成的“中國工農紅軍第36軍江北獨立師”,在準備攻打齊齊哈爾、哈爾濱等城市里的日本侵略軍的西征過程中,“每到一個地方就打土豪、分田地,進行土地革命。這一下,使得形勢發(fā)生了變化。原來大多數(shù)地主對游擊隊是支持的,給糧食、給武裝??墒牵瑘?zhí)行這個政策以后,他們就不再給游擊隊送糧食、送武器了,甚至進攻游擊隊。此外,部隊中有些地主家庭出身的指戰(zhàn)員,也與黨漸漸疏遠了?!保?) 由于政治與軍事路線的錯誤,這支抗日武裝很快遭遇沉重打擊,幾乎潰敗。

      上述中共領導的東北抗日武裝的行為,根源在于中共滿洲省委的左傾錯誤。由鄧小平題寫書名的《東北抗日聯(lián)軍史料》一書,在前言中指出:1932~1933年,中共領導的抗日武裝剛剛興起并取得初步勝利的時候,“中共中央領導機關仍在推行王明‘左傾政策。1932年6月召開的‘北方會議,不顧東北人民抗日救國的迫切要求,規(guī)定包括東北在內的北方各省和南方革命根據(jù)地一樣進行土地革命、建立蘇維埃政權和紅軍。會議還著重反對所謂‘北方特殊論、‘北方落后論,打擊那些堅持正確意見的同志。會后,堅持抗日斗爭正確方向的中共滿洲省委書記羅登賢同志被調離領導崗位;省委和一些地方黨組織的負責人堅持援助義勇軍和聯(lián)合其他抗日武裝力量的正確主張和實際工作,都被斥為‘機會主義。這樣,就使?jié)M洲黨的領導和實際工作落后于客觀實際,不僅喪失了抗日義勇軍蓬勃發(fā)展的有利形勢,而且使反日游擊隊的發(fā)展也受到了不利影響?!?(6)

      在這種情況下,1933年3、4月間,一封來自莫斯科的題為《中央給滿洲各級黨部及全體黨員的信——論滿洲的狀況和我們黨的任務》密信送交給中共滿洲省委。此信在對“日本占據(jù)滿洲后的一般情況”進行分析的基礎上,提出了滿洲反日游擊運動的性質和前途、中共在滿洲的任務和在政治上和組織上進行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問題,指出在堅持和保存自己政治上和組織上的獨立性,反對放棄無產階級領導權的策略的同時, “盡可能的造成全民族的(計算到特殊的環(huán)境)反帝統(tǒng)一戰(zhàn)線,來聚集和聯(lián)合一切可能的,雖然是不可靠的動搖力量,共同地與共同敵人——日本帝國主義及其走狗斗爭,”“必須牢記著下層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我們活動的基礎,”并以此作為“總策略方針”,盡管中央來信沒有明確指出東北黨過去執(zhí)行的是‘左傾冒險主義,盡管來信中仍然提出要進行 “在兩條戰(zhàn)線上無情的斗爭”,即反對國民黨和資產階級而不要抱有幻想,盡管沒有對在東北實行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具體對象、方法與政策做出具體解釋,但是明確提出反對各種的‘左傾關門主義,糾正“對反日及反其他帝國主義的統(tǒng)一民族革命戰(zhàn)線估計得不夠的錯誤”,提出了建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總體方針。

      在中央來信的指示下,1933年5月中旬,中共滿洲省委召開了省委擴大會議。在這次會上,中共滿洲省委在學習中央指示和統(tǒng)一思想認識基礎上,做出了《關于執(zhí)行反帝統(tǒng)一戰(zhàn)線與爭取無產階級領導權的決議——接受中央一月二十六日來信》,認真檢查了過去所犯的錯誤,“對于民族革命戰(zhàn)爭統(tǒng)一戰(zhàn)線估計的不足,過早的提出在滿洲建立蘇維埃與紅軍,籠統(tǒng)的沒收一切地主豪紳的土地的‘左傾路線……省委在一般的反對右傾機會主義反對滿洲‘特殊論方面完全否認了滿洲的具體的特殊的情形,否認了滿洲的黨與群眾沒有1925 ——1927年大革命及蘇維埃運動的直接經驗,不了解滿洲反帝民族解放運動現(xiàn)在階段上階級力量相互關系及其配置的特殊情形……錯誤了解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的傀儡作用……在這樣錯誤的認識之下,便不能運用民族革命統(tǒng)一戰(zhàn)線,便不能不對廣大的反日群眾實行關門主義……(8)而采取了過早地在滿洲建立蘇維埃與紅軍,毫不遲疑地沒收一切豪紳地主的錯誤路線”……在認識和檢討了以往的錯誤后,省委擴大會議在此基礎上明確提出了滿洲反日游擊運動黨的策略方針和黨的具體任務——在目前東北反日民族解放運動的現(xiàn)階段上,必須執(zhí)行民族革命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方針,“聯(lián)合一切反日力量,開展反日反帝斗爭”。

      此后,中共滿州省委以這種符合東北歷史形勢和時代特點的思想組織路線和方針,組建、收編和擴大抗日武裝,把抗擊日本軍隊和進行民族解放抗作為抗聯(lián)的主要軍事目的,實行積極的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如周保中領導的第五軍1935年2月10日發(fā)表的成立宣言中,在“對全中國及全東北的同胞加以說明”的行動綱領中,明確闡述:

      “第一,我們的任務是專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強盜,推翻其走狗滿洲國,恢復中國領土,以建立中國人民獨立自由的人民政權為目的,不是實現(xiàn)共產主義或者實行匪賊活動,而是為中國民族革命的反日救國運動。

      “第二,我反日聯(lián)合軍是人民的救國武裝隊,它雖然是以工人農民為主力,但凡是我中華民國國民,不論地主、資本家、學生、知識分子、小商人、小手藝者,不問政治派別,都有參加的權利……(10)

      把這個行動綱領與蕭軍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第八章里的陳柱司令的充滿激情和“理論”色彩的講話相對照,可以看出二者對抗日武裝斗爭的對象和任務的闡述完全不同。

      中共滿洲省委思想和政治上的指導方針與路線的正確,帶來了抗日武裝力量的壯大,至1937年,中共領導的、以工農為主體但吸收了其他階層武裝和人員在內的抗日聯(lián)軍已經擴大為十一個軍,同時反日愛國思想的宣揚和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使一些偽滿官員和軍警倒戈或暗中同情與支持抗聯(lián),也出現(xiàn)了一些毀家紓難的地主和其它階層人士。湯原縣的大地主黃友,在國難當頭的時候拋棄所有家產參加馮仲云領導的抗日隊伍,并將幾百日本兵帶入深山凍餓而死,自己后來也壯烈犧牲;同樣是湯原縣太平川田家屯大地主張傳福,曾受敵偽的任命擔任太平川偽自衛(wèi)團的團長,但中國人的良心未泯,在抗聯(lián)的影響下,于1934年帶隊起義參加抗聯(lián)……在東北淪陷的十四年中,中共領導的以抗聯(lián)為主體的抗日武裝,在白山黑水間進行了抗擊日本侵略軍的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拖住了日本最精銳的數(shù)十萬關東軍使之不能入關作戰(zhàn),為整個中國的抗戰(zhàn)準備和抗戰(zhàn)的勝利做出了巨大貢獻和犧牲,也為蘇聯(lián)和世界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勝利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上述歷史史料所敘述的歷史真實,清楚表明“九一八”以后中共領導的武裝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運動,是經歷了不同的發(fā)展階段的。而初期在南滿和北滿組織和建立的抗日義勇軍,包括經過楊靖宇整頓后成立的紅軍32軍南滿支隊,由于受中共黨內和滿洲省委左傾關門主義影響,在民族矛盾成為主要矛盾、反抗日本帝國主義赤裸裸的侵略成為全民族的共同和首要任務的時刻,混淆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的主次關系,無視東北地區(qū)首先面臨和需要進行的是反侵略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這一主要和根本任務,沒有根據(jù)已經發(fā)生變化的形勢調整和改變戰(zhàn)略與策略,仍然堅持在沒有經歷過大革命和土地革命風暴、沒有武裝暴動和群眾起義基礎、政治、經濟與社會革命基礎和發(fā)展階段同關內和南方存在顯著差異的東北,機械簡單地模仿關內蘇區(qū),建立以階級和階級斗爭為目標的蘇區(qū)和紅軍,在抗日的同時錯誤地開展與關內南方蘇區(qū)同樣的階級斗爭性質的土地革命,把抗日義勇軍的反帝反殖民目標與紅軍的反封建性的土地革命任務捆綁在一起,更沒有根據(jù)民族矛盾和斗爭的主要性與迫切性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抗日力量,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致使中共建立和領導的東北抗日武裝的戰(zhàn)略目標與任務發(fā)生混亂,并導致初期的失敗和損失。在1933年受命于共產國際指示的中央來信之后,中共滿州省委認識和清理了以往的左傾錯誤,確立了以抗日反帝和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為任務、目標和手段的新的指導思想和路線,使東北的抗戰(zhàn)出現(xiàn)新的局面。(11)

      《八月的鄉(xiāng)村》的取材及所描寫的紅軍性質的抗日義勇軍既外抗敵寇又內打地主的內容,恰恰就是上述的東北抗日武裝在東北抗戰(zhàn)初期所采取的左傾的和錯誤的行為,小說的反映和描寫與歷史真實完全吻合一致,換言之,小說以文學藝術的真實反映了歷史的真實狀況和面貌。問題在于,小說表現(xiàn)出的這種符合歷史真實的、年輕的作者和當時及此后的讀者都認為是正確的正義的情節(jié)和內容,實質是錯誤(在特定地點和歷史時期)的,即小說符合歷史真實的抗日義勇軍進行土地革命的內容、作者以為政治正確的主題卻實際上是不正確的。對此,我們在不應該過多地指責當時還年輕的滿腔愛國之情和受到歷史條件限制的作者——作者蕭軍只是30年代初期哈爾濱左翼文藝運動中的進步的左翼作家,而不是對中國革命和政治與社會科學具有深厚造詣的黨員和政治家,對中國和中共革命中的思想政治路線問題并不了解和清楚,只是受個人經歷和左翼思潮影響,在哈爾濱從事寫作伊始,其作品就具有左翼文學共同的表現(xiàn)階級壓迫與斗爭的傾向,這樣的左翼慣性一直保留在蕭軍的創(chuàng)作中,就連女作家蕭紅的初期寫作也具有如此內容和傾向。同時,在寫作小說之時共產國際和中共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理論和政策或尚未出籠或無從知曉,蕭軍(蕭紅)1934年又被迫離開日偽高壓日益嚴酷的東北流亡關內,對東北抗日武裝運動的發(fā)展階段與變化、對中央來信和中共滿州省委指導思想和政治與軍事方針的變化同樣無從知曉和了解,因此,小說作者只能把自己掌握和了解的有關東北武裝抗日運動初期的義勇軍的生活素材,進行藝術加工創(chuàng)造,只能按照一定時期的歷史真實構造藝術真實,并按照自己有限的來自于左翼的民族革命和階級革命的理論與理解,去描寫小說中陳柱司令和鐵鷹隊長冷酷進行的、自以為“正確”的攻打地主家宅和槍斃被俘地主夫婦的舉動,去炮制陳司令為此行動尋找政治與革命合理性和合法性的講話和演說,并批判性描寫知識分子蕭明在此問題上的軟弱和人道的蒼白,以顯示抗日與革命充滿殘酷與血污的莊嚴和正義,以及這莊嚴正義的熔爐一般的對人的錘煉和成長的催化與升華——當時蘇聯(lián)革命文學作品《毀滅》、《鐵流》等對中國左翼文學產生實在影響的主題模式——從而真實地把抗日義勇軍消滅地主的階級戰(zhàn)爭行為所體現(xiàn)出的、東北抗日運動初起時期的帶有左傾錯誤的行為,作為值得肯定和贊賞的具有政治正確和歷史正義的行為予以莊嚴的描繪。質言之,生活素材與歷史真實的提供與限制,作者比較簡單化的對于抗日與革命、對于民族與階級矛盾的理解,從哈爾濱到上海的左翼文藝思潮的一般傾向和氛圍,使《八月的鄉(xiāng)村》把抗日義勇軍的屬于左傾錯誤的行為作為正確的正面的壯舉表現(xiàn)出來,并由此使小說包含和出現(xiàn)了抗日反帝與階級革命共存的內容與主題。

      有意味和值得指出的是,年輕和受制于種種主客觀條件的作者,如此認識和表現(xiàn)東北抗日義勇軍的生活與戰(zhàn)斗、把莊嚴正確的一面和不正確但以為正確的一面“真實”和“鮮紅地攪成一團”,是情有可原的,但小說在1935年7月于上海出版后,左翼文學陣營圍繞這“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兩個口號論爭的雙方,以及左翼的思想文化界,卻都沒有人指出這一點。在《八月的鄉(xiāng)村》出版后不久,即1935年8月 1日,中國共產黨中央在長征路上發(fā)表《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號召全國人民團結起來,停止內戰(zhàn),一致抗日,組織國防政府和抗日聯(lián)軍。同年8月,共產國際召開“七大”,季米特洛夫和王明都在會上作了報告,要求建立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反對法西斯主義。共產國際的報告經由蕭三傳達給左聯(lián)領導人周揚等人,于是從1935年冬天開始,左翼文藝界提出了“國防文學”、“國難文學”、“民族自衛(wèi)文學”等口號。中共的主張由馮雪峰1936年4月到達上海后說與魯迅,于是有了“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兩個口號論爭雙方其實并無原則和本質分歧,都認同民族矛盾成為主要矛盾之時建立一致對外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必要性,也都認為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保持無產階級領導權的必要性。在論爭中,雙方都贊譽《八月的鄉(xiāng)村》表現(xiàn)抗日斗爭的及時性與重要性,認為它“帶給了中國文壇一個全新的場面。新的人物,新的題材,新的背景,”(12)對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八月的鄉(xiāng)村》描寫的階級斗爭和土地革命的內容,也都予以接受和肯定。對魯迅而言,他一直堅持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領導權和階級性問題,經由胡風提出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口號,主要強調的就是這個問題,因此,魯迅對于蕭軍小說中的階級性內容,理所當然地是認同的。主張國防文學的周揚等人亦復如此。不僅左翼作家文人沒有對《八月的鄉(xiāng)村》中的階級斗爭內容提出異議和質疑,一些對《八月的鄉(xiāng)村》進行評論的從事政治革命工作和社會科學的人物如胡喬木等人,同樣是予以贊譽而沒有對此問題提出異議。

      為什么已經了然民族危機之際政治形勢的變化、政治和文學判斷都卓越的左翼政治和文學陣營,沒有及時對《八月的鄉(xiāng)村》表現(xiàn)出的與形勢和中共的政治方針存在一定背離的內容和傾向提出批評和質疑呢?此無他,主要是從1927年以來國共雙方一致進行激烈的階級斗爭,與軍事上的圍剿與反圍剿同時進行的,是左翼文化和文學陣營對政府當局的文化圍剿進行反圍剿,付出了血的代價,階級斗爭的殘酷與激烈造成的心理情結一直存在。當民族危機帶來的新形勢和新的政治路線變化的時候,左翼陣營盡管努力適應新的形勢和新的任務,但長期的階級斗爭情結和意識使之不可能一下子完全適應和把握新任務與新策略的全部與本質——總要有一個適應、把握和理解的過程。此外,身處的環(huán)境也使他們無法知曉和掌握東北抗日的具體情形和發(fā)展階段的變化——白色恐怖的嚴重使左聯(lián)一度與中央的聯(lián)系都中斷,更何談掌握中共滿洲省委政策與策略的變化呢?因此,左翼政治與文化文學陣營對《八月的鄉(xiāng)村》部分內容傾向的看似正確而實質上的不正確無法質疑和批評,也就在情理之中。而左翼文學陣營的批評和判斷此后一直成為不移之論,影響和體現(xiàn)于迄今為止的所有現(xiàn)代文學史。

      如上所述,以抗日反帝為主要內容和訴求的《八月的鄉(xiāng)村》所描寫的義勇軍陳柱司令,在對待被俘的本國地主夫婦時,毫不留情,態(tài)度嚴厲手段堅決甚至殘忍。而對待被俘的日本侵略軍士兵時,態(tài)度與手段則完全相反。

      小說第五章《瘋狂的海濤》用大半的篇幅,敘寫日本侵略軍士兵松原太郎強奸中國婦女李七嫂,小說還通過并通過松原太郎的閃回似的回憶間接描寫了他在日本的未婚妻芳子——一個被他罵為社會主義者、天皇的叛徒的婦女——的片段的形象和言行。這種對日本侵華士兵和日本國內人民的著墨不多的敘寫,卻涉及到民族革命戰(zhàn)爭中的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民族革命戰(zhàn)爭和革命軍隊的正義性的尺度問題。

      這一問題鮮明地體現(xiàn)于小說對日本士兵的思想、暴行和義勇軍對他的處理的描寫上。小說的片段的敘寫和揭示表明,侵華日軍士兵松原是受到日本軍國主義思想毒化很重的青年,抱著效忠天皇日本帝國的信念加入侵華的日本法西斯軍隊。在戰(zhàn)斗的間隙,受其他軍人強奸中國婦女暴行的熏染和本能獸欲的驅使,他置未婚妻芳子“不要弄支那的女人”的勸說于腦后,獨自外出找女人,在發(fā)現(xiàn)了義勇軍戰(zhàn)士唐老疙瘩的情人李七嫂后,殘暴地強奸了她并摔死了她的吃奶的孩子,致使受蹂躪和傷害嚴重的李七嫂找到義勇軍后很快死亡,也因此導致農民意識嚴重的義勇軍戰(zhàn)士唐老疙瘩為報仇而違反紀律,造成義勇軍的損失。就是這樣一個法西斯思想嚴重、血債和暴行累累的侵略軍士兵,在被俘以后,小說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面和描寫:

      “現(xiàn)在他們是那樣的馴順,像兩頭落過水的母雞,他(指義勇軍戰(zhàn)士)沒有理由槍斃他們。從來人民革命軍的紀律是不殺不抵抗的俘虜們的。司令也常常是這樣講:

      “……那些萬惡王八蛋,吸兵血的軍官們,我們不要饒過他。無論是日本,還是走狗們的。他們全是吸兵血!兵們,全是好弟兄!和我們是一樣的苦。只要槍,除開實在太妨礙我們進展了,才要傷害他們。他們將來全要和我們一起合作……兵不打兵,記住,同志們記住吧!……除非萬不得已的時候……”

      這個場景和話語充滿了多重自相矛盾之處:第一,既強調人民革命軍從來不殺俘虜,又含蓄地說明在俘虜妨礙部隊行動和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傷害,同時又強調對于被俘的日滿軍官則“不要饒過”也即可以槍斃,這顯然與不殺俘虜?shù)脑瓌t相違背;第二,說日本士兵受到的苦“和我們是一樣的”,顯得邏輯不通和思想混亂,即以小說的描寫而言,松原太郎受的苦只是在強奸中國婦女后回到部隊受到軍官上級的打耳光,因為他歸隊遲到違反軍紀,并非簡單的軍官階級與士兵階級的階級壓迫,這樣的苦與“我們的苦”難道一樣?第三,強調日本與中國的軍閥和軍官都是“吸兵血”的壓迫者和敵人,中日兩國的士兵都是“好兄弟”,且“兵不打兵”,這固然表現(xiàn)出超越民族矛盾和狹隘民族主義的無產階級的國際主義意識和超越國界的階級與階級斗爭意識,但是這種自相情愿的國際主義和階級陣線意識卻顯然不合時宜和過于空泛,至少,像小說寫的日本士兵松原太郎,如果中國抗日軍隊不予打擊是不會放下武器的,同樣,在民族戰(zhàn)爭中日本侵略軍士兵也不會像陳柱司令所說的那樣發(fā)揚階級覺悟不去打中國軍隊的士兵。不殺放下武器的士兵——即使是民族敵人的士兵——是正確的,顯示出中國抗日的革命軍隊的人道與正義,但這樣的人道和正義為什么不施之于國內階級戰(zhàn)爭中的敵人?被俘后的王三地主也放下了武器,他的老婆還是平民,陳柱司令和義勇軍卻對他們殺無赦,顯得極端冷酷乃至殘忍。

      陳司令和義勇軍的如此主張和舉動不僅顯得自相矛盾和邏輯混亂(這也顯示出作者蕭軍的思想認識水平),更為重要的和應當指出的是,作者蕭軍和小說中的義勇軍把民族與階級的復雜關系簡單化和浪漫化了。這里,有幾個層次的問題需要梳理。首先,在世界進入以民族國家方式進行殖民與被殖民“競存”的時代,強國對弱小民族進行的侵略與壓迫構成的民族矛盾,已經不是簡單的階級矛盾的翻版?!熬乓话恕币院蟮闹腥諔?zhàn)爭,是帝國主義的日本對半殖民地的弱國發(fā)動的非正義的侵略戰(zhàn)爭,也是近代1840年以來帝國主義列強對華侵略的延續(xù)并且是侵略性質最嚴重的——西方列強還只是瓜分中國,而日本則是要徹底吞并和滅亡中國,這場戰(zhàn)爭是近代以來中國遭遇到的最大的最嚴重的侵略。固然,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不是日本普通人民而是天皇、政府和軍閥財閥等統(tǒng)治階級,但他們代表的卻實際上是日本國家和民族的利益與訴求,他們并非要消滅中國的某個階級,而是要消滅整個中華民族。因此,這是一場正義與非正義性質判然分明的民族生死之爭,戰(zhàn)爭雙方代表的民族和國家利益已經遠遠超越和壓倒了階級的利益。

      其次,在任何國家或民族,在一定的歷史階段,民族是大于階級的,民族的共同利益大于階級利益,民族性大于階級性。就像被壓迫國家和民族在面臨外族侵略之際,民族矛盾大于階級矛盾一樣。特別是在世界進入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時代,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國家在向第三世界弱小國家進行帝國性和殖民性的掠奪侵略之際,往往是以民族國家的面目、以全民族利益的代表和共同追求的形式出現(xiàn)的。固然,對外發(fā)動殖民或侵略的主導或主謀是代表本國地主、資本家等剝削階級利益的統(tǒng)治階級,但是,正如馬克思主義理論所強調的,每個時代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沒有自己思想資料的被統(tǒng)治階級,一般或往往總是以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為思想。因此,在統(tǒng)治階級思想的影響或欺騙之下,人民被動地接受和形成統(tǒng)治階級的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意識,也就是正常和自然的,何況統(tǒng)治階級往往是以全民族利益的代表者身份和面目出現(xiàn)的;固然,從被殖民被侵略國家得到的利益也主要被統(tǒng)治階級瓜分,他們是殖民紅利的最大受益者,但是,由于殖民紅利或利益的巨大與豐厚,由于統(tǒng)治階級為了收買和欺騙、為了統(tǒng)治的穩(wěn)定和繼續(xù)獲得人民的支持,他們也會將殖民紅利的一部分讓渡給被統(tǒng)治的階級和人民,讓人民分一杯羹。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也認為,殖民或帝國行為的瓜分與掠奪往往使得殖民宗主國成為政治與經濟意義上的食利國,并形成大小不等的食利者個人和階層。就是說,殖民宗主國或帝國主義國家從對外殖民與侵略得到的巨大的利益,盡管在對本國不同的階級與階層進行殖民紅利的分配時有多寡厚薄的不同,但總體上每個階級或階層都可以或多或少的得到利益——浸透著被殖民被侵略國家和民族鮮血的紅利;盡管是帝國與殖民國家的被壓迫被統(tǒng)治的處于社會底層的階級,也仍然可以通過不同方式獲得部分利益——比如底層人民參軍或被派遣到殖民地服役服務的時候,他們仍然是殖民地的上等人,可以享受殖民者的優(yōu)裕和權利。英國學者安德森在《想想的共同體》一書中曾描述了到殖民地任職和升遷,是殖民宗主國的帝國和民族意識形成的途徑之一。中國現(xiàn)代作家錢鐘書在小說《圍城》中也諷刺地描寫了在本國屬于下層的法國青年、在被派往殖民地越南任職的乘船途中面對東方人時顯示出的高傲和“洋人”意識。這種殖民紅利的有多少厚薄之分的社會性分配,使帝國主義國家相對改善了勞資關系和階級矛盾,是導致社會革命流產、陷于低潮和工人運動分裂的重要原因。由此,統(tǒng)治階級的帝國與殖民思想的統(tǒng)治地位和欺騙灌輸,被統(tǒng)治階級也多少從殖民紅利中得到若干利益,這種精神和物質的捆綁使以民族國家形式和面目出現(xiàn)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國家,其民族共同利益和民族訴求的一致性是遠遠大于階級與階層的共同性的,對外殖民或侵略可能是少數(shù)的統(tǒng)治階級發(fā)動推行的,但也會得到本國大多數(shù)人民的或被動或者主動的理解與支持,變成整個民族和國家的行為——現(xiàn)代世界舞臺是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簡單的以國際主義或階級理論來解釋和看待民族矛盾與斗爭和帝國主義國家人民與統(tǒng)治階級的分離性,已經與歷史事實不符。同樣,對被殖民被侵略的國家民族而言,那些殖民國家的人民具有兩重性,在本國,他們可能是被統(tǒng)治甚至被壓迫階級與階層,但當他們或被強迫或被共同民族利益捆綁在一起,以殖民者和侵略者的面目出現(xiàn)的時候,他們就是民族的壓迫者和民族的敵人,他們與被殖民和侵略的國家的可能屬于同一階級地位的人民就不再是“階級兄弟”——國際歌所說的同志;他們與被殖民國家的統(tǒng)治階級之間進行的也不是階級斗爭而是民族斗爭。殖民宗主國的統(tǒng)治階級與被殖民國家的統(tǒng)治階級和普通人民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因此,共產國際從第一國際到第三國際一直提倡的“世界無產者的聯(lián)合”和“工人階級無祖國”的理念,在民族國家時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實質上沒有得以貫徹和實際上遭到拋棄。曾經參加過西班牙內戰(zhàn)的英國作家奧威爾在他的著作中描述到:“經歷最近十年的諸多事件之后,誰還能相信國際無產者的階級意識?對英國工人階級來說,他們的同志在維也納、柏林、馬德里或隨便什么地方遭受屠殺,這些事情也許還不及前一天的足球比賽有趣和重要”,而作為世界工人階級大本營和第三國際領袖的蘇聯(lián),對西班牙工人政黨和階級始則予以有限的支持繼則予以背叛與出賣。至于在“白色人種與有色人種的工人之間,連口惠層面的團結都沒有”。(13)這說明不論是在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國家還是社會主義國家,民族和國家的利益總是大于和高于階級的利益。

      第三,正是由于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時代民族國家利益與階級利益的混同性和一致性,使得大多數(shù)殖民國家的人民被動、主動或者由被動到主動地支持和擁護本國統(tǒng)治階級的對外擴張與侵略行為,反對者其實是少數(shù)。現(xiàn)代世界史學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德國罪行問題的研究,已經擺脫了以往認為希特勒和少數(shù)納粹綁架了德國和德國人民、人民是被迫支持和參加戰(zhàn)爭的觀點,根據(jù)大量普通德國人當時的日記、書信和其他個人性和私密性資料——如前線士兵寫給家人和妻子,未婚妻、父母寫給親人的信件——的研究,史學家看到和得出的結論是:大多數(shù)普通德國人是支持和擁護納粹德國關于雅利安人優(yōu)越和德國優(yōu)越、擁護種族主義和種族清洗、擁護希特勒、擁護以戰(zhàn)爭開拓生存空間的理論和行為的,包括像海德格爾這樣擁有自己的思想資料和反思能力的大哲學家。真正反納粹的反倒是一小批德國的舊貴族、軍官和高級知識分子。德國人對猶太人的迫害和戰(zhàn)爭罪行,是全民性和民族性的,除了現(xiàn)實的原因還有民族的文化的原因,希特勒和納粹只是極端化利用了德國的民族傾向。因此德國人與納粹在一定程度上是共謀的、共在的,是全民的、民族的共同犯罪,幾乎整個民族都有罪責問題。(14)不是一小撮罪犯綁架了國家,而是全體人民都要承擔罪責。這是比簡單的向猶太人下跪、比簡單的承認戰(zhàn)爭罪行更深刻的歷史認識。這樣的研究和理論用之于當時的日本,也是合適的。日本在明治維新以來統(tǒng)治階級長期的國策和思想的影響下,在國家的高壓和威脅利誘下,大多數(shù)日本人民是效忠于天皇和國家的。連那些曾經參加日本共產黨和左翼文藝運動的很多知識分子和作家,在日本發(fā)動侵華和所謂的大東亞戰(zhàn)爭以后都思想轉向,支持和宣傳大東亞戰(zhàn)爭,對此中國作家郁達夫曾經專門寫過《日本的文人和娼婦》予以揭露。就實際情況而言,大多數(shù)日本國民對政府和戰(zhàn)爭的支持及支持的狂熱,與德國沒有區(qū)別,看看那個時期日本媒體上的報道和宣傳——少女和婦女支持情人丈夫從軍的贈言和書信,實際發(fā)生的個別女性甚至自殺以鼓勵情人丈夫決絕上戰(zhàn)場,靖國神社里至今保留的神風隊員出征前的“誓死報國”的狂熱留言……就會知道日本民族當時的真正的真實的精神狀態(tài)與心態(tài)。其實戰(zhàn)時的日本與德國一樣,既是少數(shù)的軍閥綁架了人民,也是日本長期的國策和民族利益訴求,是國情與文化——忠君報國、武士傳統(tǒng)、開拓生存空間和個體的“出世”(成功與利益)捆綁混合,導致大多數(shù)人民卷入戰(zhàn)爭和支持戰(zhàn)爭,戰(zhàn)爭罪責也是全民族共同參與和承擔的問題。當然,當時的日本不是沒有反戰(zhàn)人士,但真正的反戰(zhàn)的團體和人士在總人口中的比例是相當?shù)偷?,而且他們在遭到日益嚴酷的高壓后或者流亡,如日共領導人先后流亡蘇聯(lián)和中國,或者被囚禁,如創(chuàng)價學會第一代會長牧口三郎先生。在東北抗聯(lián)與日本軍隊的作戰(zhàn)中,在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中國軍隊與日軍的戰(zhàn)斗中,確實出現(xiàn)過少數(shù)曾經是日本共產黨員的士兵把武器留給中國軍隊的行為,但這些反戰(zhàn)的國際主義人士是侵華日軍中的極少數(shù)。而從30年代至今,我們簡單的對于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關系的認識和階級理論,使我們總是強調戰(zhàn)爭是日本軍閥和軍部少數(shù)人發(fā)動的,日本人民也是受害者而否定他們首先是加害者,否認當時日本民眾參與和支持戰(zhàn)爭的普遍性,不自覺地陷入了日本民族自己對戰(zhàn)爭認識的話語邏輯里。由此我們的抗戰(zhàn)性質的文學里總是出現(xiàn)日本的反戰(zhàn)人士——從30年代《八月的鄉(xiāng)村》里的芳子到60年代《烈火金剛》里的武男義雄,直到90年代尤鳳偉《生命通道》里的日本軍醫(yī)生原田。我們總是一廂情愿地、夸大地甚至是自我想象和浪漫化的去表現(xiàn)日本人民的反戰(zhàn)和反戰(zhàn)的普遍性,去表現(xiàn)日本人民的被少數(shù)軍閥綁上戰(zhàn)車的被迫性、無辜性和受害性,罔顧真實的血寫的歷史事實。

      其實,大多數(shù)日本軍人,如《八月的鄉(xiāng)村》寫的松原一樣,雖然是日本國內的被統(tǒng)治的下層階級,但已經被灌輸?shù)脻M腦子軍國主義思想。何況任何士兵在穿上軍裝之前都是平民或貧民,民族就是一個個具體階級和階層的人士組成的。當穿上軍裝的平民作為民族軍隊的一員參加法西斯性質的侵略戰(zhàn)爭的時候,對被侵略國家、民族和人民而言,他就是民族的敵人,不可能因為他是具體的階級的人而忽略他的民族敵人的性質。當這樣的人當兵成為“帝國軍人”侵略中國的時候,他就是中華民族的敵人。他或他們固然是日本統(tǒng)治階級和軍閥的犧牲品,但他們要中國人民作為更大的犧牲品和受難者,就像松原強奸和殺害中國無辜的婦女兒童一樣。如果片面的宣傳兵不打兵,那么被侵略國家的軍隊和人民如何反擊侵略?如何進行反侵略戰(zhàn)爭?豈不是等著侵略者的侵略和屠殺,坐以待斃和束手就擒?小說中的“兵不打兵”的話語如果單純地指不殺害、不虐待被俘敵國士兵,是可以理解的并顯示出“我們革命軍隊的正義性”,(15)但聯(lián)系整段話語和小說的描寫來看,則其顯然包含著更廣泛的、具有明確階級意識的所指:不論發(fā)動侵略的帝國主義國家的士兵還是被侵略國家的士兵,都是被少數(shù)統(tǒng)治者和剝削階級壓迫的階級兄弟,所以應該“兵不打兵”。 如此的話語、宣傳及其內含的邏輯,在階級斗爭性質的國內戰(zhàn)爭中尚不適用,在殘酷的民族戰(zhàn)爭中提倡和顯示這樣的政治正確和正義,則不僅把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把民族斗爭與階級斗爭的關系過于簡單化、浪漫化和理想化了,也與歷史史實相違背的。而這樣的既存在于《八月的鄉(xiāng)村》和其它東北作家的作品、也存在于抗戰(zhàn)文學作品中思想傾向,嚴重制約和限制了中國的抗戰(zhàn)文學和反法西斯文學的思想高度與深度。蕭軍和中國作家對民族斗爭中的民族與階級關系的如此認識,與左翼的來自蘇聯(lián)與共產國際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有關。但是,在第三國際的大本營蘇聯(lián),在蘇聯(lián)的描寫與日本和法西斯德國戰(zhàn)爭的文學中,卻很難看到對民族敵人、對民族與階級關系的如此簡單化、想象化和理想化的敘述。而蘇聯(lián)的二戰(zhàn)文學思想內容的豐厚與深刻,顯然是中國的抗戰(zhàn)文學所無法比擬的。

      《遙遠的風沙》是另一位東北作家端木蕻良創(chuàng)作的抗日主題的戰(zhàn)場小說。小說以遼闊蒼莽的塞北荒漠為背景,敘寫一支抗日隊伍收編土匪。塞北,高原,古跡,鳥啼,馬嘯,風沙,行進的隊伍,構成現(xiàn)代的邊塞文學的傳奇故事與畫面。更傳奇的是小說中的人物、土匪煤黑子。煤黑子是慣匪,在抗戰(zhàn)救國的民族大義的感召下,受“大當家”之命為義勇軍帶路前去收編自己所屬的土匪隊伍。小說寫的就是“在路上”——收編土匪的征程中煤黑子的種種表現(xiàn)和劣跡:逼迫房東拿糧食喂馬,為他做好吃的飯菜,夜里強奸房東妻子,隊伍出發(fā)后又借故回去把部隊給房東的花費錢索回。就是這樣一個劣跡斑斑、渾身充滿污點的慣匪,在遭遇敵人伏擊時候獨自挺身而出進行阻擊,掩護隊伍安全撤離,其壯勇其剽悍能戰(zhàn)其民族大義與江湖義氣集于一身,性格復雜又神勇過人,以至于周立波在當年不吝稱贊:“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物,有許多的缺點,卻又有莫大的力。他打人,強奸和搶劫的壞處,是他的土匪生活所鑄成的習慣,他應變和殉難也是習慣。他的一切性情,都是他的生活所鑄造,都是那么自然的東西。中國小說中的人物的性格,常常很單純,《遙遠的風沙》的作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復雜的典型的性格?!薄暗侥┪?,有著土匪性格,無惡不作的煤黑子煥發(fā)著殉難者的圣潔的光輝是怎樣令人懷念啊”。(16)

      這篇小說的故事和敘事無疑具有成長小說的模式:人物在行動或出發(fā)之初或者是幼稚的或者是不成熟的或者是充滿缺陷的,而在行進、跋涉或漂泊的終點,人物得到鍛煉、錘冶、升華,成長為成熟的完美或接近完美的人,這種成長的模式是端木蕻良的抗戰(zhàn)題材小說所慣用和反復出現(xiàn)的——《大地的?!贰ⅰ洞蠼?、《柳條邊外》都有這樣的敘事模式;同時,也是中國抗戰(zhàn)小說共有的模式,姚雪垠的《差半車麥秸》《牛全德與紅蘿卜》和吳組緗的《鐵悶子》等,都意在表現(xiàn)以往落后的農民和舊軍隊的士兵,如何在民族戰(zhàn)爭中成長蛻變、成為擔當民族解放大任的英勇戰(zhàn)士,如何從頑鐵成為精鋼。(17) 在這些小說中,艱苦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意義被放大和圣化了:它成為政治性、隱喻性的熔爐,對人民——戰(zhàn)士的成長和轉化進行著陶冶、檢驗與錘煉;它成為對人進行道德評判的最高尺度與價值標準,個人的善惡及善惡的評價標準都必須依據(jù)于民族大義和道德的最高尺度。

      但與一般的抗戰(zhàn)成長小說不同的是,《遙遠的風沙》一方面具有成長小說的模式,另一方面,在表層的成長小說的模式和故事下又存在反成長模式的敘事:煤黑子最后的自我犧牲英勇阻敵,并非克服和改正了此前的種種惡習的結果,不是“在路上”不斷自我錘煉與升華的結果,二者之間沒有因果聯(lián)系。在路上的種種劣跡和惡行與危機關頭表現(xiàn)出的大勇行為,都是他復雜性格的不同組成部分,是他在長期的土匪生涯中形成的、作為一個慣匪應該具有的、平行共存于一身的性格與行為:既奸淫搶殺胡作非為,又江湖義氣生死不懼。這樣的性格與行為也是土匪首領(二當家的)必須具備的。因此,周立波當年的評論是準確的:這既是一個渾身匪氣的無惡不作的土匪,又是在最后時刻挺身而出、煥發(fā)著殉難者圣潔光輝的性格復雜的人物。

      問題在于,對這樣的既無惡不作、又為階級和民族解放事業(yè)“煥發(fā)著殉難者圣潔光輝”的人物如何進行正確的評價?從作者寫作的美學動機和目的來看,端木的確是要打破一般的抗戰(zhàn)小說的善惡對比分明、人物性格單純和扁平的弊端,力圖塑造出“圓形”的即性格豐富復雜的人物。在這一點上,小說是成功的。但從寫作此小說的社會性功利動機和目的來看,作者顯然追求和強化的是人物最后的英雄主義行為,這從小說前后不同的情節(jié)設置、對比和陡轉可以看出來——其實前面的惡德惡行的描寫都是鋪墊,為的是凸顯后面的壯舉;也可以從作者的身份和思想感情上看出來——作為東北作家,端木知道和了然東北淪陷后有大量胡子土匪搖身一變參加抗日的事實與現(xiàn)實,而最早飽嘗國破家亡的痛苦,流亡境遇中悲憤交加的情感狀態(tài),使作者無疑迫切和刻骨希望拯救國難英勇抗敵的英雄行為與壯舉,不拘什么黨派、隊伍和人物,能在民族危機之時表現(xiàn)出擔當大義奮不顧身的英雄行為,就是值得敬佩和贊嘆的。與最高的民族利益、民族大義和道德相比,那些個人的私德和小節(jié)就顯得無足輕重或可以原諒的。而從小說發(fā)表后的社會反響與評論來看,周立波在當時還能既看到小說人物煥發(fā)著殉難者圣潔光輝,又看到其渾身土匪氣,但此后的輿論與評論則大多強調其英雄壯舉的神圣一面,以至到了八、九十年代,隨著歷史煙塵的散去,這神圣的一面受到更多關注和強調,甚至認為小說不僅寫了一個抗日英雄,更表現(xiàn)出超越抗戰(zhàn)語境的現(xiàn)代文化意義,體現(xiàn)出與五四時代呼喚個體與民族強力、張揚“摩羅”精神的歷史和文化訴求一脈相通的、崇尚強力乃至蠻力的價值觀,因而對煤黑子的性格與行為不加辨別地予以贊揚。

      這樣的認識和評價及其在認識和評價中存在的思想原則問題,是值得商榷和需要重新認識的。固然,從歷史過程來看,在東北和全國的抗戰(zhàn)中,在民族大義感召下,確實出現(xiàn)了大量胡子和土匪加入抗戰(zhàn)隊伍抗擊侵略的現(xiàn)象和事實,他們中確有一些人經過民族戰(zhàn)爭之火的錘煉成為真正的民族戰(zhàn)士或英雄,抗戰(zhàn)文學以他們?yōu)楸憩F(xiàn)對象或描寫他們的成長路程進而謳歌中華民族不死的民族精神,是毋庸非議和理所應當?shù)?,這也成為現(xiàn)當代抗戰(zhàn)文學中屢見不鮮的文學現(xiàn)象——50年代的長篇小說《苦菜花》和90年代的《紅高粱》,都有對土匪抗戰(zhàn)的敘寫。但是,在《遙遠的風沙》及其他類似作品中和評論中存在的對抗日“土匪”不無美化的敘事與神化——不論是借以表現(xiàn)民族精神和呼喚全民抗戰(zhàn),還是借以弘揚和呼喚被現(xiàn)代文明壓抑得退化的生命野性與強力,卻未必完全正確和妥當。魯迅曾經對描寫民族矛盾與戰(zhàn)爭的文學提出過一個非常深刻的思想:描寫在異族壓迫下的苦難,萬不可得出另一個結論:那么,還是做自己人和本國人的奴隸好。魯迅的話語意在說明要正確表現(xiàn)階級壓迫與民族壓迫、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的關系,階級與民族斗爭的最高原則和目的不僅是解放階級和民族,更要解放人——不做任何人的奴隸而做擺脫一切壓迫的自由人,這一思想與馬克思主義關于民族和民主關系的論述具有精神的和內在的同一性。借用魯迅的話語和思想,我們對抗戰(zhàn)文學也應當提出這樣一個思想性問題:表現(xiàn)抗戰(zhàn)(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神圣性和民族英雄與戰(zhàn)士在這一神圣熔爐中的錘煉和成長是應該和必要的,但是對戰(zhàn)士和英雄——特別是來自流氓無產者階層的土匪之類——身上應該被淘汰的缺點和渣滓,則不可美化和神化。即以《遙遠的風沙》而言,則不可只看到和贊揚煤黑子最后關頭的英勇和“神圣”而忽略了他的惡行的危害性,只把它作為英雄行為的鋪墊、成長中的必然甚至美化為“生命強力”。在這種美化或忽略的描寫與評論中,其實潛存著這樣的話語與邏輯:在民族戰(zhàn)爭中,民族利益、民族大義和道德具有至高無上性、崇高性和神圣性,是最大最高的價值與善,是評價和衡量一切事物與人物的歷史、道德與美學的最高尺度與標準,合乎這一尺度的就是歷史之真、道德之善與美學之美。具體事物與人物行為的真善美與否的標尺盡在于此,并以此為轉移。因此,像煤黑子的私德和個體行為,本來屬于一般生活和道德的丑惡,但由于其最后壯舉符合民族的最高利益,屬于符合民族利益與道德的大善,與這種最高價值相比,個體行為的丑惡性被神圣性淡化和遮蔽,并在審美描寫和接受中發(fā)生轉化和消弭,甚至,無礙于歷史和民族之大善實現(xiàn)的個體的惡可以轉化為民族道義和歷史的善,神圣性消弭了丑惡性,煤黑子的令人難忘的煥發(fā)出神圣光輝的行為和形象就這樣在歷史與美學的轉換中定格在文學史上。由此,這樣的敘事和評價話語自然引申和包含著另外一層邏輯:民族斗爭中的民族利益既代表著最高的歷史與道德的善,也代表著最高的終極目的。為實現(xiàn)這樣的目的而采取什么樣的手段則都是次要的和可行的,最高利益和最終目的的神圣性決定了手段的無善惡性,即使手段存在世俗道德的丑惡,但最高目的的神圣性同樣可以稀釋和淡化手段與工具的丑惡,使之“去丑惡性”和無丑惡性,服務和服從于最高目的的手段的善惡可以忽略不計——電影《色戒》的敘事中就包含著這樣的邏輯。同樣,《遙遠的風沙》敘事的深層和評論者一面倒的贊賞性評論中,也包含著這樣的邏輯。

      在民族危機嚴重和民族救亡成為壓倒一切的首要任務的時代、在文學作品和民族共識中出現(xiàn)這樣的邏輯是自然的和可以理解的,但又是存在“可理解謬誤”和現(xiàn)實與道德危險的。因為,民族是由具體的個體的人和人民構成的,具有莊嚴性和正義性民族解放既是為了從異族壓迫下解放整體的民族,也是為了解救人和人民。在民族斗爭中,如果一方面奮力抗戰(zhàn)拯救被奴役的民族,使民族免于淪為異族的奴隸,一方面又對本民族的具體的個體的人民進行奴役或奴隸般的壓迫欺侮,這不僅在邏輯上構成了對民族解放偉大任務及其正義性與合法性的破壞與顛覆,而且模糊了現(xiàn)代民族斗爭與奴隸和封建時代的種族、民族斗爭的界限——古代奴隸制國家往往以保衛(wèi)國家的名義,以殘酷的手段驅使奴隸組成軍隊進行種族、公國和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對外的戰(zhàn)爭是以對本國人民進行奴隸統(tǒng)治和壓迫為前提的。如果認為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大德大善的神圣光環(huán)下對本國民眾的糟?;驂浩刃袨槭强梢院雎耘c原諒的小節(jié),那就大大降低和貶低了現(xiàn)代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歷史和價值水準。同時,這樣的邏輯和行為在現(xiàn)實中也會使民族任務難以得到全民的共識甚至走向反面,在抽象的民族斗爭和解放的神圣性與具體的來自本國本民族的沉重壓迫之間,人民的認識和選擇更多表現(xiàn)出現(xiàn)實理性而無視抽象的神圣性??箲?zhàn)時期,駐守河南抗日守土的國民政府湯恩伯的“國軍”,由于對本國人民壓迫勒索過重(而日軍出于某種目的其擾民行為遠遜于“國軍”),結果導致河南農民或者為日軍帶路進攻“國軍”,或者起義對“國軍”進行破壞和繳械。不能簡單地指責當時的河南農民沒有民族意識或不曉民族大義,對苦難深重的農民而言,生存是第一要義,抗日救國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神圣性在于它是為民族的生存和解放而斗爭,而民族解放是與具體的人民的解放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果對外族的戰(zhàn)爭是建立在對本國本民族的人民的過度欺壓之上,那不僅使民族解放與斗爭的價值與意義流于空洞、破碎和消失,而且自然會遭到構成民族的人民的反感與反對——河南農民的行為和內地農民逃避“抓壯丁”的行為,反映的都是這樣的心理與選擇,而這樣的心理與選擇具有歷史與道德的合理性。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共產黨的抗日主張和行動在抗日根據(jù)地得到人民的支持,即在于在抗日的同時實行減租減息,減輕農民的生存重負,以鐵的紀律使軍隊不但不許擾民,還要愛民護民。小說《苦菜花》就描寫了這樣的事件:草莽英雄柳八爺?shù)耐练宋溲b被收編加入八路軍后,其中的一個王排長在駐地強奸了農家婦女——這與《遙遠的風沙》里煤黑子的行為一樣。八路軍按照紀律要槍斃此人,而柳八爺雖然也痛恨害民的行為,但顧念王排長是結拜兄弟作戰(zhàn)勇敢,曾經救過自己的命,且這類行為在慣性的土匪思維和價值觀中屬于小事情,所以一度要求放行饒命,不如此就帶隊離開八路軍。小說以八路軍團長和政委關于人民軍隊的正義宗旨的正面陳述、以受害者的訴苦和悲情等方式教育和感化柳八爺,使之在理性和感情上都受到震撼與升華,最后自己親自處決了這個往昔的兄弟和愛將。當然,作為“紅色經典”的《苦菜花》的如此敘事,是得益于作者和時代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的明確要求,這種明確的思想和政治條件及其“認識優(yōu)勢”是端木寫作《遙遠的風沙》時所不具備的,因此,不能要求或苛求寫于1936年的《遙遠的風沙》在“土匪抗日與擾民”的認識和寫作中也能達到“紅色經典”的高度。這里只是借河南農民的“助敵”事件和《苦菜花》的事例說明和強調,在抗戰(zhàn)文學的敘事和認識中,如何處理和理解民族解放斗爭中民族利益和道德的神圣性、如何處理和理解民族利益訴求的目的性與手段性的關系、如何處理和理解民族最高利益與人民具體利益的關系、如何處理和理解民族解放與人民民主的關系,同樣是涉及到中國抗戰(zhàn)文學作品的思想原則的正確與否和思想高度與深度的問題。中國自近代以來民族救亡歷史任務的艱巨與沉重所形成的民族利益訴求和由此形成的思想訴求,五四文化、文學和政治運動中形成的極端化的思維方式的影響,使得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政治、思想與文學經常出現(xiàn)絕對化現(xiàn)象,特別是在民族斗爭和階級斗爭激烈的時刻,容易導致把民族和階級神圣化和絕對化而窄化和矮化人民與個人、把高于一切的民族與階級利益終極目的化而忽視和淡化個體構成的民眾利益或者把后者工具化與渺小化,甚至在這一宏大思維和敘事中把對個體的及個體組成的群體的生存性、民主性利益的損害和忽視合理化與合法化——視為歷史的必然和難以避免的、民族和階級最高利益構成的大善之下的枝節(jié)性的小惡與非善,因而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因而個體和人民的某種被損害和犧牲也是必然的和合理的。眾所周知,這樣的思想認識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政治和歷史中長期存在與蔓延,是對文學和歷史運動都造成負面影響甚至造成傷害和悲劇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總結和清理這種思想遺產及其在文學特別是抗戰(zhàn)文學中的表現(xiàn),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不能回避和應該進行的任務,而《遙遠的風沙》為我們的分析提供了一個恰當?shù)奈谋?,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遙遠的風沙》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學史意義。

      注釋:

      (1) 魯迅:《田軍作〈八月的鄉(xiāng)村〉 序》,《魯迅全集》第6卷,28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這里的“窯子”并非一般所指的“妓院”,而是過去東北胡子的行幫黑話,指的是準備胡子準備攻打搶奪或綁票的對象,多指有錢的人家。胡子對這類對象的攻打劫掠叫“砸窯”,財富多的人家叫“肥窯”。

      (3)馬克思:《關于波蘭的演說》,《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308-310頁,人民出版社,1995。

      (4)(5)(6)(7)(10) 全勇:《東北抗聯(lián)征戰(zhàn)實錄》,湖南出版社,1995,5-11頁,12-21頁,5-6頁,29-32頁,127-128頁。

      (8)(9)《東北抗日聯(lián)軍史料》,(上),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62-63頁。

      (11)關于這一段東北抗聯(lián)的歷史,除了前引的《東北抗聯(lián)征戰(zhàn)實錄》外,還可參看朱秀海著《東北抗聯(lián)征戰(zhàn)紀實》,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7;王曉輝著《東北抗日聯(lián)軍抗戰(zhàn)紀實》,人民出版社,2005。

      (12)喬木:《八月的鄉(xiāng)村》,載《時事新報》,1936年2月25日。

      (13)喬治·奧威爾:《回顧西班牙內戰(zhàn)》,《我為什么寫作》,159-161頁,南京大學出版,2008。

      (14)徐賁:《劊子手與制度之惡》,《讀書》,2008年,第5期,三聯(lián)書店,2008年,58-67頁。

      (15)陳昊蘇:《期待中日之戰(zhàn)真正結束》,載《瞭望東方周刊》,2005[8]。

      (16 )周立波:《一九三六年小說創(chuàng)作的回顧》,《周立波三十年代文學評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176頁。

      (17)端木蕻良:《大江·后記》,《端木蕻良文集》第2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533頁。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民族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基金資助。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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