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
那是一個新舊交替的年代,也是一段激情飛揚的歲月。
進大學的第二年,即1979年初,伴隨著政治、文化領(lǐng)域的撥亂反正,“文革”中被“革”掉的文娛活動。又悄然回到人們的生活中。這時,電視上出現(xiàn)了在晚會上跳“交誼舞”的畫面,一些機關(guān)和文藝團體也率先舉辦舞會。風氣一開,吹皺了復旦大學校園的“一池春水”。
“文革”后首次全校性周末舞會是那年2月22日舉行的。這之前,校團委和學生會還專門舉辦了各系學生干部速成班,五六十人在校園東南角乒乓房二樓,隨著《青年友誼圓舞曲》的節(jié)奏學跳“交誼舞”,準備在舞會上起表率作用。不過,這些“領(lǐng)先一步”的學生干部,后來大都有臨陣怯場之嫌。
那天是周五,因為看到舉行舞會的布告,許多本應(yīng)歸家的本地學生也不回去了。乒乓房里,彩帶高懸,燈火通明,幾張乒乓球臺早被收了起來。聞訊而來的學生大約有四五百人,連窗臺上也站滿了人。當?shù)谝恢枨懫饡r,只有三四對男女同學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場翩翩起舞。一曲終了,掌聲四起,給這僅有的幾位勇敢者以鼓勵。稍后趕到的外文系德裔女教師汪小玲擠進人群,立馬脫去綠絨大衣,就近拉起一個學生轉(zhuǎn)起圈來。在舞蹈的節(jié)拍中,她那胖胖的身軀一下子變得那么靈巧和活潑,看上去仿佛年輕了20歲。舞曲終止后。她用手絹擦著額頭的汗珠,對身邊的學生自豪地說:“我年輕的時候,跳舞是得過獎的?!币魳吩俣软懫饡r,她一再向一些旁觀的女生招呼:“來呀,來呀!”可是,當時會跳舞的男生寥若晨星,讓這些女生和誰上場搭檔“交誼”呢?
盡管這位德國老太太笑瞇瞇地再三動員,第一次舞會實在是觀者如堵,舞者寥寥。隨后的幾次,情形也大同小異。舞場上最活躍也最引人注目的,主要是中文系和外文系的學生,像來自楚天的中文系男生李輝,本來就是校文工團的成員,對跳舞之道駕輕就熟;而他的女同學汪瀾和陳丹紅,能在大禮堂的舞臺上表演韻律舞,跳“交誼舞”更不在話下了。外文系的男生,最初的普及程度遠不及女生,倒是有人喜好在寢室里繪聲繪色地評述舞會見聞,還每每借用“wall-Flower”(墻花)這個英文詞,刻薄地形容那些在舞會上難得被邀舞的女生。
記得當初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有位早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的鄰居老伯對我說:“新聞系好呀!儂阿曉得,過去復旦頂活躍的就是外文系的女生和新聞系的男生。為啥?喏,外文系的女生又漂亮,又會白相;新聞系的男生呢,整天背只照相機跑來跑去,交關(guān)瀟灑!”他的這幾句陳年感想,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墒牵雽W一年,想想這位老校友的話,覺得他講的外文系女生還有幾分道理,但對照自己和周圍的同學,感到他關(guān)于新聞系男生的話則大謬不然,至少是過時的“老皇歷”了。
也難怪,歷史開了一個荒唐的玩笑。在恢復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屆大學生中,很多人考上時已過“而立之年”。不光七七級是這樣,七八和七九級亦是如此。這個年齡格局直到八〇級才有所改變。于是,前三屆同班同學年齡參差不齊的共性,成為校園里的新“老三屆”。文科似乎比理科明顯。我所在的新聞系尤為突出。入學報到那天,全班的平均年齡是29歲半。有的同學,自己開始念大學,兒子倒要上初中了;還有個別已婚的本地同學,經(jīng)常下了課就回家,寢室里的床位形同虛設(shè)。如此這般,新聞系男生在整體上就不太可能“交關(guān)瀟灑”了。到舞風漸起時,去舞會上看的不少,而上場跳的卻絕無僅有。不僅如此,有個曾在黑龍江建設(shè)兵團“戰(zhàn)天斗地”多年的同學,年歲較長,觀舞歸來還罵罵咧咧:“男男女女,摟摟抱抱的,像什么樣子!”不過,罵歸罵,這位仁兄有一天被人發(fā)現(xiàn),他居然利用室友們?nèi)纪獬龅目諜n,抱著一張靠背椅子作原地旋轉(zhuǎn)。好幾位男同學在舞場上看得心癢癢,開始在狹小的寢室里成雙作對,猛練“一、二、三”基本功,打算有朝一日大顯身手。練的時候,盡管是一個走男步,一個跳女步。但在旁人眼里,很容易看成是兩個男生揪在一起打架。好在當時尚無“同性戀”一說,還不至于引發(fā)更多的聯(lián)想。后來,請到已入堂奧的女同學上門輔導,才基本結(jié)束了這種操練似的同性“交誼舞”學步。
舞會,本是一個釋放青春活力之地,其間難免裹挾著心靈的騷動和激情的宣泄。就在那次全校性周末舞會過后不久。校園“南京路”上中文系的黑板報上,刊出了署名“東聿”的一首《大學生情歌》,呼吁姑娘們在舞會上“大膽一些,再大膽一些”。那氣魄,那曖昧,比之若干年后傳唱大江南北的“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才上任不久的校黨委第一書記夏征農(nóng)看到后,當即在校團委主辦的“復旦青年”黑板報上貼出一張大字報,列出四點看法,質(zhì)疑“這種情調(diào)是否健康”。一石激起千層浪!頓時,黑板報長廊上掀起了“筆戰(zhàn)”,抨擊和挖苦“東聿”之詩者有之,大力辯護和反唇相譏者亦有之,并未視校領(lǐng)導的意見為是非標準。其時“大批判”余溫猶在,雙方不免“上綱上線”,如指責對方是“江青”、“趙七爺”。等等,逐漸流于意氣之爭了。
新聞系參與這場黑板報“筆戰(zhàn)”的,是一首署名“孫翁”的打油詩。大意是:農(nóng)民在田地勞作,工人在車間大干,士兵在戰(zhàn)場流血,學子豈能不珍惜大好時光,卻孜孜于舞榭耕耘?這一發(fā)問很尖銳,因為其時西南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硝煙尚未散去,前線天天都有流血、犧牲,但詩的內(nèi)容當天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誰知,過了一天,一張小字報貼在詩的旁邊,日:“據(jù)查,孫翁者,新聞系二年級儒生某某某也。已婚,得二子,男女各一,乃當世最美滿者,故有不復‘耕耘之意矣?!蹦┝耍€點評一句:“此乃情操高尚之士也!”這張令人發(fā)噱的小字報一出,校園為之轟動!那天中午,從文科樓下課回寢室,走在“南京路”上,只見新聞系的黑板報前人頭簇簇,都是擠著看這張小字報的,而且看過后無不發(fā)出呵呵的笑聲。
實際上,“孫翁”是班上兩個同學各取其姓的署名,但因為被點名披露的是其中一人的“隱私”,該同學自然氣得七竅生煙。他略作考證,小字報署名“佟蒼”,乃滬語諧音“同窗”,顯系同班同學所為,便當即命筆,寫下四言絕旬:“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佟蒼跳舞,心系姑娘?!彼詫φ坦ふ捏鹧?,揭露“佟蒼”們的“司馬昭之心”,讓姑娘皆知并提高警惕。可是,不知是被聞訊趕來的輔導員勸阻還是另有緣故,這首用于反擊的小詩最終沒有公之于眾。但這位儒生一連幾天都眉頭緊鎖,對同學的招呼不理不睬,對那位向他道歉的室友更是沒有好臉色。而“孫翁”中的另一位,則若無其事,一如往常。當然,“佟蒼”的這個玩笑是開大了,輔導員在班會上作了語氣嚴厲的批評。
這場“詩歌的風波”,自然引起了校領(lǐng)導的關(guān)注。3月17日下午,時年七十有五的夏征農(nóng)邀集校系兩級共青團和學生會干部,約30人在黨委辦公室座談,圍繞著黑板
報上的“筆戰(zhàn)”闡述了系統(tǒng)的意見。他對《大學生情歌》再度明確表態(tài):“我認為那首詩是不健康的,但不是反對跳舞和戀愛,戀愛是禁不了的?!毕睦鲜且慌晌娜藲赓|(zhì),所談的話題雖嚴肅,但聲調(diào)不高,語氣溫文:“打球、唱歌、跳舞是個人愛好,不能強加于人。學生可以組織各種活動,包括跳舞,但不能說不跳舞是‘封建主義,跳舞是‘社會主義;有些甚至把有看法的同學說成是結(jié)了婚才不跳舞的,這很不好?!痹挼酱颂?,就把批評的對象從中文系轉(zhuǎn)到新聞系了。他很嚴肅地說:“黑板報一定要好好地抓一下,把校風引導到正確的軌道上來。有不同意見可以商討,不能采取對付敵人的辦法。你認為詩是正確的,可以講道理嘛。有些現(xiàn)象是不正常的。不是小學生,是大學生了,怎么能隨便罵人呢?希望黑板報能在促進學生的學習上起到一些良好的作用……”
座談會后,共青團和學生會干部及輔導員老師分頭做了工作,一場由跳舞而引發(fā)的“詩歌的風波”終于平息,而舉辦舞會則獲得了肯定,從此成為全校最普遍的文娛活動,更多的同學沖出寢室,步入舞場。不久,熱情奔放的“迪斯科”登堂入室,傳統(tǒng)的“交誼舞”反而漸漸成了舞會上可有可無的點綴;乒乓房的容量僅能用作系一級舞會,全校性的舞會則移往更寬敞的中央食堂二樓;再后來,一到周末,校園里有幾處同時舉行舞會,跳舞成了“趕場子”的文娛括動……
那一年我在課余擔任校報記者,也列席了那次座談會,并作了報道,所以迄今還能借助采訪本,翻查到夏老在座談會上的講話記錄。其實,從那以后,每當悠揚的舞曲響起之時,我總會禁不住想起當年因舞會而起的風波,想起“東聿”、“孫翁”和“佟蒼”,想起在座談會上對學生干部娓娓而談的夏老。整整三十年過去了,“東聿”是何人,我從未打聽過,中文系那一屆同學想必還記得;在北京工作的“舞王”李輝已是著名的文史作家,“舞星”汪瀾和那位“佟蒼”在上海同一報社任副總編輯,另一位“舞星”早年去了美國,“孫翁”中的一位,退休前是滬上一家晚報副總編輯,而另一位被稱為“儒生”的,擔任過沿海某市機關(guān)報總編輯;至于偷偷抱著靠背椅子作原地旋轉(zhuǎn)的仁兄,是先后駐黑龍江、廣東的新華社資深記者;夏征農(nóng)曾任分管文教的中共上海市委書記,退居二線后,還擔綱《辭?!分骶?、上海市文聯(lián)主席、社聯(lián)主席等職,去年10月4日,以105歲的高齡走完了“半是戰(zhàn)士半書生”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