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師傅和兩個老師
梨園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父輩做演員的一般都不親自教自己的孩子,孩子學(xué)藝則另拜他人為師。據(jù)說主要原因是怕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真打,而舍不得打是不可能培養(yǎng)出名角的。一個有趣的例子是,身列須生“老三鼎甲”的余三勝是“伶界大王”譚鑫培的師傅,其孫余叔巖拜譚鑫培為師,譚鑫培的孫子譚富英則又拜余叔巖為師。都是生行翹楚,卻都不當(dāng)兒孫的老師。更別說行當(dāng)不同的了,張君秋長子張學(xué)津?qū)W老生,拜師馬連良。馬連良生了七個兒子、四個女兒,沒有一個跟著自己學(xué)馬派的。
裴聚亭當(dāng)然明白這些道理。在自己親自教了一段時間之后,1955年春天,為了使女兒能夠得到更好的發(fā)展,裴聚亭讓女兒拜在保定京劇團的好朋友李崇帥門下。據(jù)裴艷玲回憶,這次拜師是在河北深縣京劇團,沒有舉行儀式,既未磕頭,也沒鞠躬,裴聚亭只說了一句“大哥,這個孩子我就算托給您了”,李崇帥就成為了裴艷玲的第一個師傅。
裴艷玲不稱李崇帥“師傅”,仍按原來那樣叫“大爺”。
李崇帥與裴聚亭一樣,對待練功苛刻得“不近人情”。在《裴艷玲的童年生活》一文中,作者寫到:“李崇帥對艷玲練功要求特別嚴格。早晨四五點鐘起床,先是扳腿、踢腿、耗腿,一小時后改練飛腳、掃腿和擰旋子,上午吊嗓,晚上練臺步,學(xué)一些文戲,睡覺前還要練功。一練就是幾個小時。八歲的小艷玲,一天到晚,練功練得疲憊不堪。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就是在滴水成冰的嚴冬,凌晨四點也得從熱被窩里爬出來,苦練基本功,從不間斷。常常練得渾身出汗,嘴里冒血腥氣。近乎殘酷的是,練功時不準脫棉衣棉褲,棉衣被汗水浸透了,母親給她在爐子上烘干,然后穿上再練。一冬天,棉衣都成‘鐵的了。七雙練功鞋都磨破了,然而換來的成績是,一口氣能擰96個旋子?!?/p>
若干年后的1976年,29歲的裴艷玲受命進入電影《寶蓮燈》劇組,仍扮演武藝高強的沉香,剛剛產(chǎn)后二十幾天,身體還沒有恢復(fù),居然能一口氣擰40多個旋子,技驚四座。
這不能不說得益于少時的刻苦訓(xùn)練和個人驚人的意志力。
裴艷玲不久前與筆者聊到這段經(jīng)歷時說,“練功那罪不是一般人能夠受的。怎么能不苦?怎么會不累?有時候累慘了,真想上吊!心想上吊死了,也許能休息一會兒。”關(guān)于戲曲演員練功之苦,筆者也曾親耳聽郭景春先生講過。2005年,郭先生80歲,有一次提到自己在李蘭亭門下學(xué)習(xí)時,因為練功累得實在受不了了,想在廁所上吊自殺,兩次都被人發(fā)現(xiàn)了,沒有死成。
說到裴艷玲的驚人意志力,有一個細節(jié)鮮為人知,不妨在此披露。上世紀八十年代,裴艷玲正擔(dān)任著演出團的團長和領(lǐng)銜主演。為了全團人員的生計,演出頻密,生活壓力極大。有一段時間,裴艷玲累得患上了脫肛的病,痛苦不堪。她演的多是武功吃重的戲,一場戲下來,血都把內(nèi)衣濕透了。但是,這么多年來,她從未向人提及過此事。只是在2007年春天,筆者成為她的入室弟子的第三年,當(dāng)著“自己人”的面,一時談興頗濃,裴艷玲才輕描淡寫地說起。裴艷玲成名早,又多演武戲,一般人都以為她一定有一副讓其他演員羨慕的好身體。其實十多年前她就病痛纏身,有時徹夜難眠。
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李崇帥教會了裴艷玲老生戲《群英會》《甘露寺》《徐策跑城》《一捧雪》《伐東吳》《唐王賜劍》《蕭何月下追韓信》,武生戲《四杰村》《柴桑關(guān)》《十八羅漢》《水簾洞》《安天會》等劇目。
相比李崇帥而言,裴艷玲的第二位師傅就“有名”多了。
1959秋天,裴艷玲隨束鹿京劇團在天津大出風(fēng)頭,一位名叫崔盛斌的演員主動找到裴聚亭,要收裴艷玲為徒。
這崔盛斌可不是一般演員,而是一位武功出眾、技藝雙絕的大武生,早年人稱“長江一帶賽活猴”。其拿手戲有《周瑜歸天》《驅(qū)車戰(zhàn)將》《北湖州》《四杰村》《鬧龍宮》《十八羅漢斗悟空》《鐵公雞》《伐子都》等。當(dāng)年由他為領(lǐng)銜主演的斌慶社是十分有名的班社,他們排演的《火燒紅蓮寺》《猴王出世》《江南大俠》等連臺本戲,均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解放前一度在石家莊日新戲院演出,轟動全城。
崔盛斌雖然有名,但他的本行是武生,而裴艷玲當(dāng)時以唱老生戲為主。就在裴聚亭尚未置可否之時,崔盛斌又說了,自己收這個徒弟的目的主要是想幫她在東北、上海等地闖碼頭,給她鋪路。
裴聚亭也是演員,他當(dāng)然知道,京、津、滬、漢號稱京劇的“四大碼頭”,只在一個地兒紅,那還不算成氣候,起碼要得到這“四大碼頭”中三處觀眾的認可,才算是真正的“角兒”了。裴聚亭一聽有人主動要幫自己的女兒闖碼頭,況且又是崔盛斌這樣的名家,自然愿意,當(dāng)下約定11月23日辦拜師宴。到了那天,裴艷玲當(dāng)著前來祝賀的天津名武生張世麟等人的面,給崔盛斌深鞠一躬,崔盛斌就成為了裴艷玲的第二位授業(yè)之師。
崔盛斌也是裴艷玲唯一行過拜師禮的師傅。
裴艷玲的第三位師傅,就是她今日的丈夫郭景春了。
1960年農(nóng)歷正月十四日,裴聚亭、裴艷玲父女按照省里的要求,來到河北梆子青年躍進劇團報到。先前不知道是要改行唱梆子的,等明白真相之后,想一走了之??墒?,這省里的大劇團豈是隨便來去的?不情愿也只好“既來之,則安之”了。裴艷玲先前唱的是京劇,跟現(xiàn)在要唱的梆子發(fā)音方法、技巧差別很大。好在裴艷玲受過嚴格的訓(xùn)練,武功扎實、也唱過一些昆曲戲,于是就分到了武生組。
不幸中的萬幸,在這里,裴艷玲遇到了自己后半生中的重要人物——郭景春。
郭景春早年師事武生宗師李蘭亭,與梁慧超、張世麟、李元春等京劇武生魁首師出同門,是北方戲壇上有一號的名武生。自30多歲起,專事藝術(shù)教育,笥腹之寬、課徒之嚴,在內(nèi)行之中早有口碑。此時,也是響應(yīng)省里的號召,在河北梆子青年躍進劇團擔(dān)任教師。裴艷玲先前曾聽父親說過郭景春的戲,知道他出自“李家門”,早就景仰。自此,如魚得水,從“一招一式”開始,臺步,云手,身段,到程式組合,無不嚴格要求,務(wù)求規(guī)范歸路。老師教戲仔細,學(xué)生學(xué)戲認真,不到一年時間,裴艷玲便學(xué)會了《八大錘》《林沖夜奔》《石秀探莊》三出戲。
自此之后,近50年的時間,裴艷玲始終對郭景春先生執(zhí)弟子禮,雖然并沒有舉行過任何拜師儀式。直到二人最終成為了夫妻,這種關(guān)系也未曾改變。在自己學(xué)過戲的所有老師中,裴艷玲認為從郭景春身上受益最多。她始終對郭景春感恩戴德。
在剛到青年躍進劇團的那幾年,裴艷玲的《鬧天宮》《寶蓮燈》和《八大錘》都給毛澤東主席演出過。看完戲的毛澤東曾經(jīng)把裴艷玲抱起來放在腿上聊天,并親自教她跳舞。在得知裴艷玲會演昆曲戲后,還主動推薦她跟北方昆曲劇院擅演《林沖夜奔》的侯永奎學(xué)習(xí)。侯先生就成了裴艷玲的老師。
梨園行的規(guī)矩,辦過拜師禮的稱師傅,學(xué)過戲但沒辦過拜師禮的叫老師。
《林沖夜奔》是李開先的《寶劍記》中的一折,自1547年寫成后,400多年來,久演不衰。全劇約四十分鐘,由《點絳唇》《新水令》《駐馬聽》《折桂令》《雁兒落》《得勝令》《沽美酒》《煞尾》等曲牌組成。演員一個人在臺上連唱帶念,翻撲跌打,表現(xiàn)了大英雄林沖在陸謙等人火燒草料場后,忍無可忍,滿腔憤懣,鋌而走險,被逼上梁山的情景,藝術(shù)地描繪了林沖夜晚趕路時憤怒、悲壯、蒼涼的心態(tài)和英雄末路的無奈。因此劇表演難度極大,昆曲界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之說。
毛澤東推薦的侯永奎是河北饒陽人,出身梨園世家。他少年開蒙,從王益友學(xué)了《林沖夜奔》。1932年以后,侯永奎在北京已小有名氣,并拜著名京劇武生尚和玉為師,學(xué)戲近二十出,技藝大進。尚和玉擅演長靠戲,但對侯永奎的短打戲《夜奔》卻大為贊賞。他囑咐侯永奎說:我教你的其他戲都可以改,但千萬不能改《夜奔》。《夜奔》是一出好戲,你演的有獨特風(fēng)格,演得好,有道理。唱法、服裝、演出路子決不能改!侯永奎聽從恩師指教,形成侯派演《夜奔》的特色,深受社會各界人士的贊賞。當(dāng)年李宗仁看完《夜奔》后,親寫“爐火純青”四個大字送侯永奎。1956年,京劇武生大師蓋叫天看了侯永奎的《夜奔》,興奮地約他到杭州家中交流體會。
毛澤東對昆曲情有獨鐘,對北昆的《林沖夜奔》更是特別喜愛。據(jù)說,每逢新年、春節(jié),毛主席總要邀請北昆演員到中南海演出。其中,看侯永奎演《林沖夜奔》,在六七次以上。
1975年,毛主席在病中提出要看的幾出戲,就有侯永奎的《夜奔》。
裴艷玲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到北京跟侯永奎學(xué)演此劇。先由侯先生的公子侯少奎教路數(shù),最后侯永奎再進行指點,十幾天后就進行了學(xué)成匯報演出。裴艷玲后來在回憶跟侯永奎學(xué)戲這段經(jīng)歷時說:“他看了我的學(xué)習(xí)過程,非常高興,第二天就讓帶文武場面,響排一遍。侯永奎是尚派,他本身人高馬大,特別魁梧。他演的林沖,動作幅度特別大,腿抬得高,步邁得大,大翻身,很有氣勢。站在那兒,似一座鐵塔,動作起來,如猛虎下山。”演出那天,首都許多聞得消息的文化藝術(shù)界人士都趕去觀摩。
此后幾十年間,裴艷玲的《林沖夜奔》上演逾千場,在完善郭景春“李家門”演法的基礎(chǔ)上,加上侯永奎的親授,又根據(jù)自身的優(yōu)長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愈發(fā)精益求精,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成為獨具特色的藝術(shù)精品。其藝術(shù)魅力征服了兩岸三地及世界各地的觀眾。1979年11月,中國文學(xué)藝術(shù)界第四屆全國代表大會在京召開,關(guān)肅霜與裴艷玲互相激將,二人同臺演出,關(guān)肅霜演《盜仙草》,裴艷玲演《林沖夜奔》,引起轟動。2006年11月11日至18日,中國文聯(lián)為慶賀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舉辦了《百花芬芳》京劇名家演唱周,全國100位一流京劇名家云集北京民族宮禮堂。在17日的藝術(shù)家專場中,裴艷玲便裝出場,表演了《林沖夜奔》中的一個片段,得到了那晚最多也最響的掌聲。
出人意料的是,裴艷玲說,這個戲唱得好,“功勞要歸到‘文革十年”。那時候,禁止女演男,一身功夫的劇團主演裴艷玲被迫離開舞臺,改做字幕員、勤雜工?!皼]事的時候,我悶得慌,我就哼哼《夜奔》,怕自己把詞給忘了。每天背,每天背,結(jié)果就背得特別熟?!?/p>
有一次,在一個學(xué)校,見四下無人,裴艷玲又唱起了《夜奔》:“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將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guān),我急急走荒郊。身輕不憚路途遙,心忙又恐人驚覺,嚇得俺魄散魂銷。紅塵中,誤了俺,武陵年少?!背竭@里,裴艷玲百感交集,號啕大哭,不能自持?!跋敫墒赂刹怀?,正能干的時候,不讓你干,你能不哭嗎!你想,林沖是被逼上梁山,我們那時也等于被人‘掐死了,沒有唱戲的權(quán)力了。雖然爹媽生了你,你也學(xué)了戲,但是等于你成了廢物一個。那時候也成家了,也生孩子了,問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嗎?就這樣前功盡棄了嗎?林沖大英雄落魄,被逼上梁山的那種感覺,也可能是那時候找到的?!?/p>
裴艷玲覺得,每次演林沖,體會都不一樣?!拔易詈玫囊淮窝莩鍪窃诤颖薄N夷钅前司洹段鹘隆返臅r候,底下都有好,我自己都落淚?!卑司洹段鹘隆肥牵骸坝偷歉咔Ю锬浚钤频玩i衡陽路。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空作悲風(fēng)賦?;厥孜魃饺沼靶保煅墓驴驼骐y渡。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裴艷玲越念越激動,念到“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時,炸雷一樣的“好”就上來了。
“這個戲它好在哪兒呢?沒有那個人生經(jīng)歷,沒有那個閱歷,你唱不出來!只是腔唱得好,腿扳得好,大帶踢得好,身段再好都沒用。”
裴艷玲自己對這出戲也十分看重,在跟王仲德的一次談話中說:“這些年我演的劇目,《夜奔》最好,可打九十九分?!?/p>
裴艷玲的另一位老師,是中國京劇院名列“李、袁、葉、杜”四大主演之首的李少春。
李少春是當(dāng)時中國京劇院的首席老生兼武生,文宗余叔巖、武學(xué)楊小樓,后來又拜周信芳學(xué)麒派,拜蓋叫天學(xué)蓋派,文武昆亂不擋,尤其是一出自編自演的《野豬林》,顛倒眾生,名冠天下。
裴艷玲剛到河北梆子青年躍進劇團的那一年,領(lǐng)導(dǎo)安排青年演員進京學(xué)藝,希望裴艷玲武生這一組向李少春學(xué)《鬧天宮》。但是,想跟演出、排戲十分忙碌的李少春學(xué)戲,談何容易。最初跟李少春聯(lián)系的時候,并不順利。巧的是,當(dāng)時李少春的父親、戲曲名家李桂春正擔(dān)任河北省河北梆子劇院副院長,住在省會天津。通過這層關(guān)系,裴艷玲和幾名學(xué)武生的師哥一起得以進京面聆大家教誨。剛開始的時候,裴艷玲只在這出以齊天大圣為主演的戲中扮一個小猴子,李少春發(fā)現(xiàn)了她的表演天賦,讓她來演孫悟空。
以后,裴艷玲還曾多次見到回津看望父親的李少春。李少春對裴艷玲的《八大錘》也多有指點。在裴艷玲看來,李少春是個很隨和的藝術(shù)家,對他們這些梨園后生非常愛護。裴艷玲談到,有一次,李少春給她講自己跟余叔巖先生學(xué)《戰(zhàn)太平》的故事。李少春說,就一個上場,出場,回去,再出場,再回去,要來回這么七八番,兩個多小時就練一個上場。最后問,“余先生,我對了嗎?”余先生反問,“你覺得你對了嗎?” “我覺得還是有點別扭?!薄澳蔷褪沁€沒對呢?!?他就用這種方法,告訴你一個道理:好東西、精品是不容易得到的,你必須多付出。
李仲明在《博美精新——李少春傳略》一書中寫道:李少春很欣賞這個女徒弟的表演才華和她藝術(shù)上刻苦磨礪的精神,他每次都全神貫注地看裴艷玲的表演,并且細心地給裴艷玲講解孫悟空的表演特點。李少春曾和別人談起他教徒弟的情況,他說:“我這一生教的學(xué)生不少,有一個最得意的,可惜,她不唱京劇,是個唱梆子的,在河北……”
裴艷玲也頗留意與李少春有關(guān)的人和事。李少春的演唱宗余派,現(xiàn)在,裴艷玲也成了余派擁躉并身體力行。在李少春1938年10月19日拜師余叔巖后的第二天,有“冬皇”之譽的孟小冬也舉辦了拜余叔巖為師的儀式,如今,在同為女老生的裴艷玲眼里,孟小冬絕對是偶像級人物。這里邊是否有必然聯(lián)系,誰又能說的清呢?2004年,她出任河北省京劇院院長后所排演的第一出戲《王安石拜相》,即請來李少春的長子、北京京劇院老生李浩天任導(dǎo)演。2007年4月12日,裴艷玲專程趕往李少春的祖籍河北霸州,登上剛剛開張不久的李少春大劇院的三樓,參觀設(shè)在那里的李少春紀念館。裴艷玲在留言簿上鄭重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向李少春塑像敬獻鮮花,并在他的照片前長時間駐足。
與裴艷玲有師徒之誼的長輩,并不僅僅是這三個師傅和兩個老師。像小生兼武生名家茹富蘭、武生名家厲慧良等人都曾給裴艷玲以具體指導(dǎo)。不過,如果把所有老師的名字都列出來的話,那就將是一個長長的名單了。
(責(zé)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