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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奶我爺故事選

      2009-05-13 08:06:26
      小說林 2009年6期
      關鍵詞:三姑二姑

      孫 且

      天上鋪著瓦藍的綢緞,一群群的白馬在溜溜達達地吃草。

      我跟在我爹的屁股后面出了大門,去我奶家。戶口本上,我爺是戶主,可過日子,我奶當家,我得說我奶家。

      吃早晨飯,我爹把兩張小紙條疊成的鬮兒扔到飯桌上,將筷子粗的那頭兒向桌子上蹾了蹾。

      “兒子們,就看自個兒的手氣了?!?/p>

      我爹又玩兒起了要把我和我弟當中的一個送到我奶家的把戲。

      我弟的手哆嗦著,直往背后縮。

      我和我弟把我奶家當成笆籬子。

      我奶餓我和我弟。天當晌午了,肚子嘰哩咕嚕的我問我奶,奶,啥時候吃飯。我奶說,等我三姑下了學做。我胖胖的三姑晚半晌才放學。我就說,奶,咱們不吃晌飯了?我奶說,不吃。我說,奶,那不把肚子餓癟了。我奶說,餓啥餓?我說,人活著,總不能扎脖吧。我奶的冬瓜臉倏地一下擼達下來,不干活兒,白吃飽,糧食都白瞎了。

      我爺訓我和我弟。我爺一看見我和我弟,就搬個小板凳放在地的正中間,讓我和我弟坐上去,還讓我們把手擱在波棱蓋兒上,將身子拔得直直的。我爺手拄著炕幫兒坐在炕沿兒上,探探著身子先跟我嘮嗑兒,大孫子,爺爺跟你說說話。我的臉稍微偏一偏,我爺就擰眉毛,大孫子,爺?shù)脑?要側(cè)著耳朵聽。我爺每回都從我爹的小前兒那咱說起。我爺說,我爹從小就不務正業(yè),整天看閑書,還專揀不要臉的地方看。我爺說的閑書是故事書,不要臉的事兒是搞對象。我爺最后拖著長音兒囑咐我,你長大了千萬不要學你沒出息的爹。

      我跟我爹說:“不用抓了,我去?!?/p>

      我爹齜著牙花子,嘴巴樂開了花,“大兒子長大了?!?/p>

      我在打自個兒的小算盤。

      我奶家的板棚里有一個黑柜子,特別像小人書《毛主席的好孩子——劉文學》里那個地主藏變天賬的柜子。

      這個黑柜子擱在我奶家板棚的盡里頭兒,上面摞些雜七雜八的破爛玩意兒。我每回都踅摸來踅摸去,想打開這個黑柜子瞅個究竟??晌乙粋€人的力氣打不開,我就攛弄我弟一起干。我把扒擼插進柜子蓋兒的縫兒里,虎頭虎腦的我弟雙手抓住,吊著身子打提溜兒。柜子被撬開個大縫子,我找了塊粗柈子頭兒支上。我和我弟等探著腦袋往里面瞅,里面疊著黑色被褥和衣服,還有一頂有紅疙瘩鬏鬏兒的帽子。

      我弟傻乎乎地告訴我媽,我跟俺哥翻弄我奶家板棚子里的黑柜子了。我媽用右手在我弟的屁股蛋兒上擰了一把,拿左手在我屁股蛋兒上也擰了一把。我媽是左撇子。我媽哼達我倆,以后不許再去翻弄了,那里面裝著的是你奶你爺裝老的衣服。裝老的衣服,就是人死了躺進棺材時穿的衣服。

      我想去我奶家再往下翻弄這個黑柜子,看看下面的究竟。

      我奶家在太平橋。這是公家的叫法,老百姓叫三不管,也就是沒人管的意思。在這旮旯,晴天一身土,雨天,攪和爛稀泥。

      無軌電車爬上南崗的大坡兒,高崗下的低洼地就是我奶家住的地方了。

      遠遠瞅去,土坯壘墻烏拉草苫頂兒的趴趴房像擠擠插插的魚,雞腸子一般嘰哩拐彎的胡同里轉(zhuǎn)過來又折過去。

      我奶家卻好找,我奶家的房脊上鹿犄角一樣支棱出一棵小榆樹。那歪脖子樹下的房子里,住著我奶、我爺和我二姑、三姑。

      我奶家院兒的大門,仍是老樣子,掛著半扇斜歪的門板,像胳膊掉環(huán)兒那樣耷拉著,年頭兒久了,門柱子也被拽得側(cè)歪了。有人,這人百分之百不是我奶家的人,搬塊大石頭支著門柱子。

      我奶家的三扇大窗戶直對著大門。

      一般人家的窗戶是對開的兩扇,只有我奶家是三扇,中間是一大扇不能動彈的死窗戶。我奶家的火炕是東西向的大通炕,早上,日頭從炕頭兒爬上來,黃昏,在炕梢兒掉下去。我奶整天盤著腿、拔拔著腰板子坐在炕中間曬日頭、打盹。我奶只有拉屎才出趟門,尿撒在外屋的泔水桶里。我奶說,人不見日頭可不行。

      我進了大門,果然,我奶正前仰后合地迷糊覺。

      我爹伸手去拽門。我奶家的門沒有門把手,門腰上系著一截兒半尺來長黑黢黢的粗麻繩。我爹跟我爺說,爹,捎回個把手,我給你擰上。我爺在合作社上班,是會計。合作社是大商店,商店大了,賣的東西就特別的全和,大到酸菜缸,小到針頭線腦,全有。我爺卻對我爹說,鐵東西,天冷了,還冰手,繩子多好,不冰手。

      我爹“吱呀呀——”地拉開了我奶家的門。合葉缺油該澆縫紉機油,我爺卻往上滴豆油。沒過幾天,門又響了。我爺奇怪,咦,豆油比馬神機油滑溜兒呀,咋還出聲。外屋地沒人的時候,我瞅見大個兒蟑螂圍著合葉轉(zhuǎn)悠。我奶家門上的油被蟑螂都偷吃了。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奶家的門也就一天天地這么吱呀著。

      我爹彎下脖子邁進門檻子。我奶家的門檐兒矮,門檻子卻高,誰來都得低下頭,抬高腿。我不用,我個子小。

      我進到黑糊糊的外屋地,沒聞著只有泥草房才有的土腥和干草香混在一起的味兒。一股兒重重的生煙味兒直辣我的眼睛,看來,我奶家的煙囪又被比臭油子還黏的煙油子糊住了。煙囪堵了,煙就嗆回來。我奶家的煤煙像密密麻麻的小螞蟻躲進了墻縫兒。我奶家該打煙囪了。

      我爹拉開里屋的二道門,我奶仍沒睜眼睛,還是像姑子廟里的泥人敦實地盤坐在炕里。

      我奶的小腳腳跟兒掖在波棱蓋下面,大腳趾頭沖前豎豎著。我奶的這對兒小腳跟過五月節(jié)包的粽子一般大小。我奶穿的那雙尖尖頭兒的鞋,鞋底兒對鞋底兒扣著,擱在炕幫上。我奶的屁股下面墊著厚厚的屁股墊兒,一尺見方三寸來厚,里面是編起來的軟軟的干烏拉草,外邊包著大花布。我媽說那花是芍藥花,人家姑子廟菩薩的屁股底下是荷花。

      進到里屋的地中央,我爹說,“娘,睡著了?”

      我爹將手里提溜著半網(wǎng)兜蘋果提過炕沿兒,伸到我奶的跟前兒。

      我奶的鼻子一扇乎,聞到國光蘋果的香味兒了。我奶醒了。

      “大孫子,到奶家串門子來了?!蔽夷痰纳囝^妖妖道道。

      “我來打入敵人內(nèi)部?!?/p>

      我爹用手杵了一下我的腰。

      “娘,孩子他媽病了,兩個照看不過來,大的在你這兒擱幾天?!?/p>

      我爹跟他親娘在撒謊。

      昨天晚上閉了燈,我爹和我媽在被窩里小聲嘀咕。我爹說,單位又來新運動了,過幾天,造反派就不讓回家了。革命運動像我玩的九連環(huán),一個圈兒套一個圈兒,回回都給我爹的頭上套個箍兒。我爹是個天大的倒霉蛋,喝稀溜兒的涼水都能噎著。我爹決定把我和我弟的一個送到我奶家。

      “找個病簍子,自個兒腳上的泡自個兒走的,怨不著別人。”我奶數(shù)叨我爹,“當年,你第一次領到咱家來,你爹只瞅了一眼,過后跟你說,她面相不好,凹苦臉,是苦相,過了門子得敗家。可你偏偏要找個藥罐子。”

      我爹悶著腦袋不吱聲,我爹耳朵的兩個窟窿眼兒肯定是被堵死了。

      樣板戲《紅燈記》里,李奶奶給孫女李鐵梅說革命家史,聽奶奶說,奶奶不是你的親奶奶,爹也不是你的親爹。我奶也給我和我弟說過俺們老孫家的家史,我奶說,你娘就穿腚上的褲子進了咱們老孫家的門。我姥娘家窮,沒給我媽陪送嫁妝。我頂我奶,我爹娶我媽那咱,老孫家的彩禮里咋就沒塊布絲兒?我奶破口大罵,去你娘了個逼。

      “娘,我給你買你愛吃的脆蘋果了。”

      “擱這兒吧。”我奶的兩片嘴唇薄得跟刀片一樣,削出的話就快。

      “娘,那,那我就走了?!?/p>

      我還沒回過味我奶的話來,是同意把我擱這兒,還是把蘋果擱這兒,我爹已經(jīng)出了里屋門。

      “到日子,別拖拉?!?/p>

      我爹嗯著出了院兒。

      我爹沒把我奶家的外屋門帶嚴實了,門被風吹得來回逛蕩著。

      “生怕掩了尾巴根兒?!?/p>

      我去替我爹關門。

      我奶又發(fā)話了,“捎著到石頭上磕打磕打鞋,磕打凈了再進屋?!?/p>

      我在支大門的石頭上,刮碴凈了鞋底兒,進了門來,我抬起鞋底兒讓我奶瞅瞅。

      “奶,瞅瞅行不行?”

      “你個該死的玩意兒,不準把鞋底兒沖大人?!?/p>

      我落下腳,對著我奶站著。

      “耍去吧?!?/p>

      我轉(zhuǎn)進我奶家的板棚子。我撒眸著拐角旮旯,那黑柜子還在,只是在上面摞著的破爛兒更多了,都頂?shù)脚镯攦毫?死死地壓住柜子蓋兒。

      我去我奶家的鄰居趙大埋汰家找禿腦亮幫忙。

      禿腦亮是趙大埋汰拐拉腿的后老婆給他帶來的現(xiàn)成的兒子。我問禿腦亮,你原先的爹呢。禿腦亮說,俺娘也對不上號。

      我奶家大門外有一塊不大的空地,好幾個小子常蹲在那里搧揙記。當中一個腦瓜皮刮得锃亮的家伙,擼胳膊挽袖子地使牛勁兒??擅炕囟际撬?shù)镁狻?/p>

      輸?shù)枚道锉饶樃蓛舻亩d腦亮蹲在他家后墻根兒下抹眼淚。我跟他說,你只要有一張揙記,我就能撈回你所有的本錢。禿腦亮霍地站起,你真有這本事兒?我告訴他搧揙記有竅門,不能把袖子都擼回到胳膊肘子上,反而得全擼下來。禿腦亮掏出兩張折了的沒人要的揙記,我甩出去的時候,手馬上縮回到袖口兒里,袖子帶起的風把揙記翻了個個兒。

      禿腦亮沒在家。

      日頭高高的了,我奶家窗戶框子上的小鏡子明晃晃地反著光。

      我奶家的窗戶直對著對面坡兒上的毛子墳教堂。毛子墳就是埋老毛子死人的地方。

      松花江的江壩外有個靠火輪船的港口,通港務局的火車道就經(jīng)過我奶家左手邊兒不遠的地界,橫跨鐵道架著一座白石頭橋,這個橋就是太平橋。橋的那側(cè)是道外區(qū),這側(cè)是太平區(qū)。道北是一個挨一個的小土包,咱們?nèi)说膩y墳塋地。道南是一片土崗子,圍著一圈兒的墻,磚墻里面就是毛子墳。

      我奶家的院墻緊挨著土崗子。我奶家夾在兩伙死人的中間。

      我問我爹,老毛子的教堂咋有個尖兒,咱們?nèi)说姆孔诱]有尖兒。我爹是“文革”前的大學生,學的就是設計房子。我爹說,咱們?nèi)说幕陜翰谎刂羌鈨号郎咸烊ァ?/p>

      我奶在窗戶外邊的橫楞上鑲了個小圓鏡子,教堂就縮小在鏡子里了。這小孩子巴掌大小的鏡子,在合作社里賣八分錢,臭美的小娘們兒買來,揣在身上,沒人的時候,掏出來比量一下,瞅瞅自個兒臉上的粉抹畫了沒有。我奶卻叫它照妖鏡,能鎮(zhèn)鬼驅(qū)邪。我爹說,這是封建迷信。

      我轉(zhuǎn)悠了好幾圈兒,又回到屋里。

      我奶家東面墻的最高處,正中央正正地掛著毛主席的像。那咱,家家都掛他老人家的畫像,別人家的蒙上灰了,掃掃就行了??晌覡敳?他隔上一段時間就買回家一張新的,把舊的替下。有一回,我趕上了,我爺在桌子上摞了個小板凳,讓我踩著把毛主席像粘上。我爺站在地中間比比畫畫地指揮著。我爺嘮叨,太往右了,往左邊兒,再往左邊兒點兒。直到折騰得我的兩個胳膊都酸了,我爺才說好了。我爺背著手美滋滋兒地端詳著。我爺說,越瞅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笑模樣,心里就越亮堂。

      毛主席像的下方,貼著一溜兒的獎狀。這些獎狀全是我爺?shù)玫?我爺是他們合作社里的老積極分子。天邊兒剛露出一小溜兒魚肚皮的色兒,我爺就拎著裝飯盒的帆布兜子出了門。天墨一樣黑了,家家戶戶點上了燈,我爺才出達出達地進了胡同兒。我爺就得了很多很多今個兒是先進、明個兒是模范的獎狀。我爺?shù)莫劆畋任疑洗蝸?又多了好幾張,已經(jīng)頂?shù)搅藟?再多一張,就得像汽車跑到了路頭兒那樣,該轉(zhuǎn)彎兒了。我為我爺瞎操心起來,轉(zhuǎn)過彎兒,是窗戶的橫梁,沒地方去貼這些花花紙。

      再往下,掛著個鏡框,里面的相片兒是我爺我奶家的親戚。我湊近了瞅,鏡框里的相片兒沒新的,還是那些人。照片兒里的人有的活著,有的早死了。其中的一張小相片兒,一男一女肩膀挨肩膀照的,右邊兒的大閨女,稍微斜斜著臉,大辮繞過脖子耷拉在胸前,眼窩里的笑再多一丁點兒就能淌出來,她是我從來沒見過面的大姑。我大姑是活著的人,她在我出生那年,嫁回關里家去了,我爹說是他親自將大妹妹送到大連,眼瞅著大妹妹一步一回頭上了去煙臺的船。我大姑身旁的那個男的指定是大姑夫了,我大姑夫趁一對大眼睛,長得像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可我三姑告訴過我,我大姑夫是磕巴。

      我奶家西墻上的大掛鐘嘣噔嘣噔地敲起來。大掛鐘的鐘盤中間印著十字星,鐘上面蒙著塊紅布,紅線搓成的細繩兒穿著四個古銅錢,墜在紅布的四個腳上。

      大掛鐘得天天上弦兒,不上弦兒就走不到頭兒。我奶不許任何人動大掛鐘,都是她自個兒上弦兒。我奶醒著時會側(cè)著耳朵去聽大掛鐘的小鐵錘敲打的勁頭兒,嗯,沒勁兒了,我奶就爬起來,插上鑰匙擰幾圈兒。我爹說,這大掛鐘是我奶娘家的嫁妝,我奶掖在胳肢窩下,坐著火輪船從關里家?guī)У綎|北來。

      大掛鐘咣當咣當有勁兒地砸著,看來,我奶剛擰過弦兒了。我數(shù)著,十二下。我奶的身子前后猛地晃蕩了一下,醒了。

      “這個夢,不是啥好兆頭。”

      我奶邊叨咕著邊擰著屁股挪蹭到炕邊兒,擎擎著腳尖兒把鞋套上,手拄著炕幫子,出溜兒到地上,扭搭著去了外屋地。

      我奶從碗柜里拽出菜板兒,兩手握著菜刀,噔噔噔地剁起來。菜板上啥也沒有。沒菜沒肉,我奶在切啥?我奶是在空剁。

      我奶梗梗著脖,仰臉瞅著天棚,一邊兒切絲兒一般細細地下刀,一邊兒反反復復念叨著一句話,“先截頭,后截尾,再截中間十八段?!?/p>

      我奶嘣噔嘣噔剁了老長的工夫兒才住下手。我奶進了屋,坐在炕幫兒上脫鞋,邊鞋底兒對鞋底兒沖著地上拍打著,邊騙腿兒上炕。

      鐘擺嘎噔地擺過去,又嘎噔地擺過來。瞌睡蟲也鉆進我眼皮里了,我躺到炕上,迷糊起來。

      老掛鐘咯噔了一下,這是到了半點鐘。

      “脫了鞋,枕個枕頭再睡。”我奶扒拉我。

      我沒動彈。我奶在炕上站起來,輕輕地落著腳后跟兒,向墻邊兒的炕柜挪蹭著。

      我奶的腳發(fā)出一股爛酸菜味兒。

      我奶天天晚上都洗腳,一日都不落下,洗腳是我奶一天頂重要的事兒。

      我奶說,三閨女,燒水。我三姑燒上半鐵鍋的水。我奶洗腳的水專門由我三姑燒,不許別人燒。

      水在大鐵鍋里咕嘟咕嘟地冒泡了。

      我奶從桌子下面拽出自個兒專用的嘎古的洗腳盆子。

      咱們用的盆子都是搪瓷的,凈白的地兒,埋汰了,一蹭又白了。我奶的洗腳盆子,我說不上是啥顏色兒,黃不黃,紅不紅,有的地方還泛著老綠色兒,盆沿兒上一層黑漬,就是拿比砂紙還厲害的爐灰蹭,也不一定能蹭出原先的顏色兒了。我爹說我奶的洗腳盆子是銅的。我弟問過收破爛的,收破爛的說,銅比鐵值錢。我弟就跟我說,沒錢買小豆冰棍吃,咱倆就把咱奶的洗腳盆子偷來賣了。我媽聽著了,急著跟我倆說,千萬千萬可不行,你奶能跟你們拼上老命!

      我奶將洗腳盆子擱在墻角,搬個小板凳背對著我們坐下。我奶解襪子。我奶的襪子是用白花旗布自個兒縫成的,說是襪子,我看,不如說是個小口袋。我奶的腳掛不住這樣的襪子,就在襪子口兒縫上布繩,套進去后扎在腳脖子上。我奶拽著襪子的跟兒,抖摟起來,像蟣子一樣的皴皮落在洗腳盆子外邊兒,白花花的一圈兒。

      我奶說,舀。

      我三姑拿葫蘆瓢兒往我奶的洗腳盆子里舀水。我奶用腳尖兒沾了沾水,然后把腳跟兒慢慢地伸進滾燙的熱水里。我奶不兌一滴答的涼水。我奶兩個腳在水里對著搓起來,小聲地連連叫喚著,娘親,熨作呀,真熨作。

      過上幾分鐘,我奶說,添水。我三姑馬上又端來半舀子熱水倒進去。水滿得上尖兒了,我奶的腳才燙得差不離了。那盆水熬成了一鍋酸菜湯。

      我奶的小腳大概是天下第一臭。

      我奶從我頭上繞過去。我翻身去瞅??晌曳眉绷?腳踹到炕幫上。我奶的手扒在炕柜上,扭過頭。

      “大孫子,不枕枕頭,脖子該睡落枕了?!?/p>

      我故意說了幾句前言不搭后語的話,“黃皮子迷人,鬼吹燈?!?/p>

      “睡落枕了,奶可沒錢給你看病?!?/p>

      我奶瞅我真沒動靜,就拉開炕柜門。

      我奶家的炕柜有兩層,壓在下面的有蓋兒,鎖著大大的黃銅鎖。我媽跟我和我弟說,你奶的手鐲、耳墜,你爺?shù)慕鸨?、金?就紙包紙裹地掖咕在下面炕柜的盡里頭兒。我問我奶,你真有金子嗎。我奶說,苦出身的人哪兒會有金銀財寶,有樣板戲《白毛女》為證,窮人楊白勞過大年才給自個兒的閨女喜兒買了二尺紅頭繩兒。我奶說得真好。我媽說,你奶撒謊不眨巴眼。摞到上面的炕柜有四開的門,只掛著個掛鉤。

      我奶捧出來一個四四方方的木頭匣子。

      我奶抽出木頭匣子的蓋兒,把我爹買的蘋果擺進去。

      我奶下炕去了外屋地,泔水桶的鐵皮壁發(fā)出呲呲聲。

      我趕緊一骨碌爬起來,腦袋探進炕柜,拉開木頭匣子蓋兒。

      匣子蓋兒僅閃出個縫兒,我的眼睛立馬直勾勾地,木頭匣子里裝著的全是好吃的嚼裹兒,紅的是大棗,綠的是鴨梨,黃的是花生。我的嗓子眼全是唾沫了。

      里屋的門“吱呦——”一聲,我奶提溜著褲子進到屋里, 挲著十個指頭,向我撲過來。

      “你個小鱉子,給我住手!”

      我奶擼下臉,撅著嘴,侉著腔兒,拿她的口頭語撅我?!白印弊质俏夷坛鰜淼?像樣板戲的腔調(diào)兒拖著老長老長的尾音。

      鱉是王八。

      墻上的鏡框里有一張茶水色兒的相片兒,中間坐著的是年輕時候的我奶,盤著抓髻,穿著長袍,大襟上系著塊白色兒的手絹。我奶的右手旁站著梳掃帚辮兒的我大姑,左手邊兒站著戴瓜皮小帽的我爹。我爹的小眼睛直直地盯著照相機的鏡頭。我爹一定是瞅見玻璃鏡頭里還有一個戴瓜皮小帽的人,伸著小手要上來摸一摸。這時,照相的師傅“喀嚓——”一下按下了快門。

      這相片兒是光復前,我奶領著我爹和我大姑火急火燎地上東北來找我爺,在龍口等海船時照的。我奶說過,她要是再不從關里家上來,我爺就去給一個日本小寡婦拉幫套了。

      我奶他們在小客店里等了三天,輪船好不容易來了,可我爹鬧著要回家。

      我奶拍著大腿,大鱉子,大棗吃沒了,哭著喊著要回去,上樹摘大棗。

      我爹是大鱉子,我當然是小鱉子了。

      我奶一把將木頭匣子奪過去,抱到自個兒的懷里。

      “小鱉子,別老在我眼么前兒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的,去外邊兒耍吧?!?/p>

      我躲在板障子后面待了一小會兒,馬上踮著腳尖兒回來,蹲到窗臺下,探出半拉腦袋。

      我奶左手拄在一頭兒沉桌子的沿兒上,右手拉開抽匣,拿出一個黑鎖頭兒,又扯出一大串鑰匙。我奶跪在炕上,轉(zhuǎn)過臉,朝門口撒眸了一圈兒,才“喀吧——”一聲重重地卡上鎖。

      日頭開始偏偏的時候,我趴著睡過去了。

      “老孫家來的客——”禿腦亮在外邊兒扯著嗓子喊我。

      禿腦亮說,孫奶奶跟俺爹說你是來串門的客。我更正他,我是老孫家的大孫子。禿腦亮嘿嘿,俺知道。可禿腦亮還這么叫我。

      我奶的身子一前一后來回大仰大合著。

      “趙大埋汰家的小鱉子,可驚丟了我的魂兒!”

      我奶去了外屋地,在鍋臺的角上狠歹歹地下手抓了一把。

      “我瞧你往哪里跑!”

      我奶抓住了她被嚇丟了的魂兒。我奶家的鍋臺角上,擱著煤槽子,戳著鐵锨和爐鉤子。老毛子的魂兒向天上爬,咱們?nèi)说幕陜和戈估锾印?/p>

      日頭斜到教堂洋蔥頭頂?shù)暮竺?。我和禿腦亮蹲在板障子邊上嘮著嗑兒。

      我以前跟禿腦亮嘮過我奶家的歪脖子樹。

      禿腦亮說我奶家房山頭兒上的小榆樹長不出榆樹錢兒。

      我奇怪,都是泥草房,別人家房頂兒咋不長,只有我奶家長?

      禿腦亮說他叔叔說的,我奶家的人隔路。

      禿腦亮的叔叔就是他的后爹趙大埋汰。

      禿腦亮學趙大埋汰的話,我爺好歹也是公家人,偏偏跟賣老博代的住在一塊兒,我爺肯定有歷史問題,甚至是隱姓埋名。

      我說,你后爹的意思是我爺不姓孫,我爹也不姓孫,我也就不姓孫?

      這時,長得跟我奶二樣不差的我二姑進了院兒。

      我二姑中學畢業(yè)有二年多了,卻一直賴在家里不去下鄉(xiāng)。入秋的一天,我奶打開窗,屋里風涼著。我二姑說,天這么冷了還換啥空氣。我奶卻不接這個茬兒,說別的,二閨女呀,給娘聽信兒聽信兒,誰家用老媽子,你娘去掙口飯吃。第二天,我二姑就在街道的勞保廠找了個做零工的活兒。正式工人坐在長條凳子上織手套,我二姑坐著小板凳,用鉤針把手背跟手指頭兒給連上,一副二分錢。

      我二姑不理我,麻溜兒地進了屋,沒屁大的工夫兒,端著半臉盆清水出來。我二姑把臉盆放地上,蹲下來,像鴨子一樣撲騰著洗臉。洗完臉,用沾了水的梳子把頭發(fā)捋得一根兒是一根兒的。

      我二姑一揚手,將臟水撒在院兒當中,順手把臉盆往窗臺上一擱,朝大門外走去。

      “比趕火車急,那就趕快過門子呀!”我奶沖著我二姑的后背叨咕著嘎牙子話。

      “甭用攆,過門子不用你們拿一分錢?!蔽叶贸隽舜箝T,話扔到屁股后頭兒。

      日頭就要沒到土崗后面了,梳著掃帚小辮的我三姑才出現(xiàn)在胡同口兒。

      “大侄兒來了。”

      “三姑,你可回來了。”

      我三姑摘下書包,“娘,你大孫子來了,咱們蒸鍋饅頭吧。”

      “沒年沒節(jié)的蒸啥饅頭。”

      我?guī)臀胰萌グ迮镒幽没孛呵颉?/p>

      我三姑生上火,我坐在小板凳上呼哧呼哧地拉風匣。我奶家的煙囪挺順溜的呀。

      “三姑,煙囪沒堵呀,外屋地咋有竄煙的味兒?”

      “你爺在外屋地,燒紙了?!?/p>

      “我爺燒紙不都在十字路口嗎?”

      我奶隔三差五地做噩夢,半夜三更騰地一下就坐起來,滿身大汗,順著脊梁直淌,褥子溻得濕漉漉的。我奶說,我爺?shù)哪锒阍诤邝聍竦牡胤?朝她擺達手,兒媳婦呀,兒媳婦到娘這頭兒來。我爺問,我娘還說啥了。我奶說,你娘還能說啥,還不是那套嗑兒,小鬼多,到頭兒包袱里的錢使喚光了。我爺卷了一卷子合作社包東西的黃紙,掖在拎兜兒里捎回家。我爺拿毛筆在每張紙上幾百萬幾千萬地寫數(shù)字。到了陰歷初一或十五的日子,我爺胳肢窩下夾著紙,手拎根兒棍子,來到十字路口。我爺用棍子畫了個圈兒,單腿跪地在圈里點著紙,燒起來。我爺叨咕著,娘,兒子給你送錢了,你收好了,你缺啥,找我,別再找你兒媳婦了??蓻]過幾天,我爺?shù)哪镉终泻粑夷?。我奶撅我?老東西,你是不是畫了死圈兒,沒留活口兒。我爺撓著頭皮,沒有呀,我留口兒了,還扔到外邊兒些零碎錢,給咱娘牽驢的童男童女來福和順手用。我奶一夢見我的祖奶奶,我爺就得去十字路口兒燒紙。

      我三姑說:“你爺給自個兒燒紙?!?/p>

      我爺為啥給自個兒燒紙?我三姑卻不說。

      我三姑掀開鍋蓋兒,只舀了一舀子水,倒到大鐵鍋里。我三姑放上竹箅子,把大餅子一個一個地擺上去。爐火映紅了我三姑的臉,我三姑的胖模樣讓人覺著溫暖。我三姑長得不像我爺,也不像我奶。

      “三姑,你水放得太少了,火這么急,容易干了鍋?!?/p>

      “老姑心里有數(shù)?!?/p>

      “水多一點兒多保險?!?/p>

      “你奶囑咐多遍了,水放多了,廢水,又廢煤?!?/p>

      太平橋的人家沒有自來水,水是我二姑和我三姑一人一天去大街的水樓子挑回來的,一挑兒水二分錢。

      “別看我爺是會計,可我爺算計不過我奶,我奶能算計到骨頭里?!?/p>

      “在奶家別啥都咧咧?!?/p>

      鍋里飄出包米面的香味兒,我三姑揭開鍋蓋兒,拿手指頭按了按大餅子,試一下暄騰不暄騰。

      我三姑把大餅子撿進柳條編的干糧筐兒里,我朝大鐵鍋里探了探腦袋。鍋底兒的水也就有小半碗了。我三姑確實有準兒。

      我三姑把炕桌搬上炕,端進來一小盆芥菜疙瘩咸菜。我連忙湊齊到桌子邊兒,抓起一個大餅子。我奶不用好眼神兒瞅我。我的肚子都前腔兒貼后腔兒了,我才不管我奶愿意不愿意,咔呲一口咬下去。

      “大人沒上桌,你就伸著黑爪子抓撓?”我奶厲害我。

      “娘,你大孫子餓一天了,讓他先吃吧?!蔽胰谜f情。

      “都是那死娘們兒慣的,沒個家教?!蔽夷棠ù钕滤难燮?。

      我三姑把我手里的大餅子奪下來,推我去外屋地。我三姑打了小半盆水。

      “大侄兒,把手洗了,要不肚子該長蟲子了?!?/p>

      我三姑端個碗出來,放在爐臺上,碗里盛著我剛才咬過的大餅子和一塊咸菜。

      “都一樣的飯,在外邊兒吃一樣?!?/p>

      我一手擎著大餅子,一手掐著咸菜大嚼起來。

      “三姑,有溫和水嗎?”

      我奶家的大餅子咬到嘴里扎巴拉的,卡嗓子眼兒。這指定是和包米面的時候沒摻豆面。我姥娘和面,三碗包米面,一碗黃豆面,蒸出的大餅子又黃又軟和。

      我三姑進里屋去拿暖瓶。

      我奶拿著怪腔兒說:“學嬌貴了,難伺候了,還得有湯有水的?!?/p>

      我說:“摻一捧子豆面,就能把家敗了!”

      我三姑連忙捂住我的嘴。

      “天老爺沒讓你趕上挨餓的年頭兒?!蔽夷淘诶镂葜湮?。

      胡同口兒那盞孤單的路燈亮了,發(fā)出黃乎乎的光。我爺拎著帆布兜兒進了門。

      “大鬼來了?”我爺瞅著我問我奶。

      我爺管我爹叫大鬼,就當我爹死了,沒這個兒子。我爹傷透了我爺?shù)男摹?/p>

      “小的扔這兒了?!蔽夷袒卮?。

      我爺拿出王八形狀的飯盒,把帆布兜兒掛在門框子支棱出的釘子上。

      我爺?shù)娘埡邪T進去一大塊,兜角飛了邊兒,露著斷開的粗布絲,我爺也不舍得丟了買新的。

      “大鬼家里又有啥事兒了?”我爺盤腿坐到炕桌邊兒上。

      “你那嬌貴的兒媳婦又病了?!蔽夷棠ù钪燮ふf。

      “放就放這兒吧?!?/p>

      “瞅大的架勢,得放個把月?!?/p>

      “能幫著拉扯就給拉扯拉扯?!?/p>

      我爺比我奶心眼兒好使。我爺是白胡子老頭兒,我聽大人們說白胡子老頭兒心眼兒都好。

      “我是前世做了孽,老天爺這輩子找上我了,把大的拉扯大了,還得拉扯小的?!?/p>

      我奶咔呲咔呲地大蔥醮蝦醬。那蝦醬,是我奶自個兒的嚼裹兒。我爺、我三姑都不能動筷。

      我奶吃小灶。我奶家過大年三十吃的餃子,大白菜餡兒,和著的葷腥是煉肥膘剩下的肉渣子。我奶的餃子餡兒剁的是瘦肉。大掛鐘梆梆梆地敲了十二下。我奶撮撮著嘴唇發(fā)話,發(fā)紙。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這個詞兒的確切意思到底是個啥。我奶不許我們吱聲,說這咱惡鬼正在街上,一出聲就呼喚來了。我二姑、我三姑撲騰撲騰地往大黑鐵鍋里下全家吃的餃子。

      我爺拎著巴掌大小的一掛小鞭出去。這掛小鞭就一百響,一百響是小鞭里最少的頭數(shù),一毛八一包。我奶家的鞭拴在門框子上,像吊著一塊醬油鹵過的豆腐干,而街坊們?nèi)侨f把頭兒的一拖到地的十響一麻雷。

      一百響的小鞭屁大的功夫兒就嘣噠完了。我爺縮著脖子進屋。這咱,鄰居們的炮仗如爆豆子一樣正響成串兒,紙屑跟雪花一起在空中打著旋兒。我說,爺,大過年的,咱們也該放掛連著的大鞭。我爺回答,放鞭,是崩錢,咱們沒花錢,不也聽見響了嗎。

      我奶的餃子后煮。全家人下了桌兒,瞅著我奶一個人吃餃子。我奶叉著筷子,像劈開的老虎鉗子。

      我三姑將桌子拾掇利索。我奶去了院里,在地當間轉(zhuǎn)圈兒。我爺從帆布兜兒里抽出一小沓兒報紙。我爺把報紙打開,鋪到桌面上。我爺?shù)跎侠匣ㄧR探探著腦袋讀報紙。我爺?shù)睦匣ㄧR已經(jīng)算不上眼鏡了,兩條腿全折沒了,兩邊兒系著繩子,掛在耳朵上。

      我爺拿著一張紙在燈上圍成一個喇叭,光被兜住了,只照著桌子。我爺手指頭兒一行一行地比量著報紙上面的字。我爺還時不時地拿支紅鉛筆在字下面畫上波浪的杠杠兒,然后把畫上杠杠兒的字抄在牛皮紙面的本本里。

      我覺著我爺心眼兒比我奶的好,因為我爺讀報紙,上面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毛主席天天教導他。

      “爺,有用的東西剪下來留著不就得了?!蔽蚁游覡斮M勁兒,我爹就是下剪刀。

      “公家的財產(chǎn)得還回去,等爺慢慢地給你講道理?!?/p>

      我爺問我,“大孫子,你娘的病犯得重嗎?”

      “我爹說假話,我媽沒犯病,是我爹單位的造反派不讓他回家了?!?/p>

      我爺合上本子。

      這咱,我奶進了屋拽過她的枕頭,鉆進被窩,在里面窸窸窣窣地脫衣服。

      我爺在炕頭,我奶在中間,我三姑擠了擠她和我二姑的褥子,拽來一條小被,緊挨著炕柜鋪下,這是我睡的地方。

      “給不給二丫頭留門子?”我爺問我奶。

      “她死不死的。”

      “我給我姐聽門子?!蔽胰谜f。

      我爺抬起手,拉著燈繩,咔吧一聲,燈泡滅了。

      可我爺卻不躺下,披著衣服在黑影里坐著,咯咯地樂。

      “該讓大鬼遭遭罪了,該讓大鬼遭遭罪了?!?/p>

      “娘,你大孫子磨牙,是不是肚子里有蟲子?”我迷迷糊糊地聽見我三姑說我。

      “老孫家咋出生了這么個膈應人的玩意兒。”

      屋子里黑著,窗戶上扯著的布簾露出個邊兒,只透進一溜兒的灰色兒。

      我奶家的外屋門吱呀一聲合上了。我爺走了。

      不知道啥時候回來的我二姑用被服蒙著整個的頭,呼嚕呼嚕地大睡著。

      大白天,禿腦亮找我,要我跟他去我爺?shù)拇蠛献魃缣团O記的紙殼兒。胡同兒口的小鋪,只賣油鹽醬醋,不賣鞋襪,沒紙盒子。

      我和禿腦亮上了太平橋。橋下,兩條鐵軌閃著锃亮的光。江壩上,立著鐵銹色兒的大吊車,螳螂一樣伸伸著胳膊。

      橋那邊兒,一條直街橫著,臨街有一大趟紅磚房,跟鐵道那側(cè)的泥土房比,像抹著紅臉蛋兒穿著大花襖的新媳婦那樣顯眼。紅磚房的正中間開著個大門,人們進進出出。這房子就是我爺當會計的合作社。

      禿腦亮央嘰了好幾個人,人家也沒把鞋盒子給他。

      “我爺在哪個屋?”我想找我爺給他要要看。

      “盡里頭兒那屋?!倍d腦亮指著一個拐角。

      一條黑糊糊的小過道,直對著的盡里面有間屋子,開著門,里面點著燈,傳出來噼里啪啦的聲音。我輕著腳步走過去,探著頭往里瞅。

      小屋沒有窗戶。笆籬子還有個小窗戶。小屋里,兩張桌子頂在墻上,只剩下“ㄩ”字形狀的窄巴空地,人得側(cè)歪著身子,后脊梁貼著墻才能走動。天棚頂兒上吊著個搪瓷燈罩,一盞小燈泡,黃渾渾的燈光罩住一個蝦米一樣佝僂著身子趴在桌子上的小老頭兒,沒腿兒的老花鏡纏著繩子吊在耳朵上,胳膊上套著快褪沒了色兒的藍套袖,探著腦袋,撥拉算盤子。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p>

      這小老頭兒是我爺!

      我第一次見著還有這樣的算盤。人們常用的算盤是塑料做的,成窄條形狀,內(nèi)衣扣子大小的珠子。而我爺?shù)乃惚P是木頭的,四四方方,畫報那么大個兒,紅木頭的框兒,牛眼睛大小的紅木頭的珠子。算盤上排的珠子還是兩行,第一排的珠子,我爺從頭撥拉到尾,也沒動彈過一下。木頭珠子撞木頭框兒發(fā)出的響聲,比大年三十閃電光的鋼鞭還脆。

      我第一次瞅見我爺打算盤。我爺?shù)氖衷綋芾娇?越快,珠子的響聲就越清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我緊緊抓住門邊兒,直勾勾地瞅著。時間好像不動彈了。

      日子都過去了好一陣子了,我閉眼睛一躺下,我爺在笆籬子里撥拉算盤子的電影就開演。我們院兒的老胡頭兒會說書,也會破夢。我找他破破。

      我的孩子,你很走運,恰好冷眼觀看了一個人的人生呀。老胡頭兒拖著腔兒。

      我讓老胡頭兒給我破夢,他卻把我給說糊涂了。這話聽是聽清楚了,可不怎么好懂。

      “誰家的小孩兒?”一個公鴨嗓子的女人在我身后炸雷一樣地聲音問著。

      “我,我找我爺?!蔽业玫蒙靥鹗种竸澪覡?。

      “公家重地不能隨隨便便進來!”

      我爺嗖地站起來,眼睛跟我的眼睛對上了。

      “王書記,是我不聽話的孫子。”

      “單位有規(guī)定,不是不準帶小孩子上班嗎?”

      “他準是自個兒找來的?!?/p>

      我爺貓撲耗子一般沖出來。我爺?shù)哪樑ね嶂?這咱,我都認不出這個白胡子的老頭兒是我爺了。我爺扯著我的衣服袖子往商店外拽我。我的小雞巴拉拉出一截兒尿來。我爺氣哼哼地在前面,我踉踉蹌蹌地在后面。到了合作社的門口,我爺一把把我推出去。

      “不許再進來,咋來的咋回去?!?/p>

      我爺瞅著我拐彎了,才耷拉著長臉,扭頭進去了。

      我倆訕不達地往回走。

      我進了院兒,隔著玻璃瞅見我奶舉著大半個蘋果,咔嚓咔嚓地下嘴咬著。

      我奶的歲數(shù)六十多了,可還是滿嘴的好牙口,牙一顆都沒掉,牢靠得像蓋大樓打在地里的水泥樁子。我爹說,拔你奶的牙,醫(yī)院的鉗子不好使喚,得起釘子的鐵扒擼。我爺就不行了,我爺?shù)难涝绲艄饬?鑲著一口的假牙,咱們刷牙都是把牙刷伸進嘴里去鼓搗,我爺是把上下牙摘下來,放到缸子里,拿手指頭去搓磨。我爺說自個兒這輩子就是沒福享的命。

      我一個高躥進屋。我奶趕忙將拿蘋果的手掖進大襟里,耷拉下腦袋,閉著嘴巴,一副正睡覺的模樣。

      我的屁股斜搭在炕幫兒上,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瞅著我奶。我奶的嘴緊緊地閉著,像咱們被捕的地下黨員在國民黨反動派的老虎凳子上咬緊牙關。仔細再瞅瞅,我奶的腮幫子在輕輕地鼓擁著。

      “一抓金,二抓銀,三抓不笑是好人?!蔽疫豆局?/p>

      我搬個小凳子對著我奶坐下,學咱們八路軍跟日本鬼子打持久戰(zhàn)。

      “小皮球,下腳踢,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p>

      這兒歌,我從來沒磨嘰到頭兒過,現(xiàn)在來了機會。

      我奶終于噎著了。我奶像鳥那樣沖天棚大張著嘴,一個嗝兒接一個嗝兒地打著。我奶兩只手和兩個腳像鴨子劃拉水一樣撲騰著,往炕下挪身子。我奶“嗵”地一聲下了地,屁股墊兒也“啪噠”掉到地上。我奶顧不上這些了,連鞋都不穿了,用腳后跟兒著地,“噔噔噔”地去了外屋地。半拉蘋果從我奶的懷里刺溜兒一下出溜到地上,“嘣噔嘣噔”地轱轆到了我腳邊兒。蘋果上面的牙印子像一道一道的壟溝兒。我的腳一扒拉,半拉蘋果轱轆進一頭兒沉的桌子底下。

      我奶直接舀了一葫蘆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平時,我奶不這樣喝水。我奶說水缸里的水是死水,人得喝活水。我奶舀水前兒,水舀子得先在水缸里使勁兒地攪來攪去,水在水缸里打著旋兒,死水就成了活水了。這回,我奶是等不及了,不管死水活水了。

      我奶撲拉著胸口回到里屋,屁股頂在炕幫兒上,伸出長長的二拇指,點畫我。咱們的手指頭都是中間的長,而我奶的是二拇指長。二拇指長都是點畫人點畫長的。人們總說,二拇指長,不養(yǎng)活爹跟娘。

      “果木呢?”我奶問我。

      “滾桌子底下了?!?/p>

      “給奶夠出來!”

      我蹲下,手一伸就又縮出來。

      “俺的胳臂不夠長。”

      我奶撿起屁股墊兒,擱到桌子下邊兒的地上,手拄著桌沿兒跪下去,手伸進桌子下面的縫兒里,瞎劃拉起來。

      我奶夠出沾著黑毛毛的半拉蘋果,舀了半瓢水涮干凈了,不再避著我了,幾口就吞到肚子里去。

      “奶,好吃的,光你一個人吃呀?”

      “你個沒出息的小鱉子,跟老人爭啥嘴!”

      “你匣子里的好吃的,一年都吃不完?!?/p>

      “我歲數(shù)大了,吃一口少一口,你們小孩子,還有的是機會吃?!?/p>

      “我爹買的蘋果,該給我一個吧?”

      “是你爹孝敬我的,不是孝敬你的,長大了,掙了錢,自個兒買著吃?!?/p>

      “我姥娘就不像你?!?/p>

      我姥娘有了好吃的,哪怕就是一口,也不舍得,留著給我。我姥娘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長了張臭嘴,她伸著長長的舌頭數(shù)叨我姥娘是賤種。我姥娘說她是快入土的人了,嘴上不要緊,外甥正是長身子骨的時候,嘴饞,身子骨缺營養(yǎng)。

      “你姥娘是你姥娘,我是我,你姥娘好,你找你姥娘去?!蔽夷躺涎来熘卵?。

      轉(zhuǎn)過天的上半晌兒,我奶手里攥著一團紙出了屋。

      “不許走,好好看著門子?!蔽夷虥_我說。

      我奶手心里攥著一團揉搓得軟和的紙,挪蹭著小腳奔胡同兒盡頭兒的茅樓拉屎去了。

      我奶拉的指定是線屎,因為拉屎的工夫兒比任何人的都長。

      我讓禿腦亮給我望風。我像泥鰍魚一樣地溜進了屋,直奔一頭兒沉桌子的第二個抽匣。

      抽匣里面放著一把上銹的鉗子,一把豁牙的螺絲刀子,剩下的全是針頭線腦兒。我明明瞅見我奶鑰匙就放在這個抽匣??磥砦夷讨付ㄊ前谚€匙轉(zhuǎn)移了。

      我去了外屋地,打開我奶家的碗柜。我奶家的碗柜分三格,盡下面擺著瓶瓶罐罐,裝著醬油醋,中間摞著碗、碟子,盛著咸菜、大醬和剩飯,最上面擱著些平時不常用的鐵絲笊籬呀,石頭杵臼呀。咦——在雜七雜八中間塞著個紙包,麻繩十字花系著。我打開繩扣,左一層,又一層,啥重要的東西還這么紙包紙裹的?可到了最后,原來是我奶的一雙小腳黑皮鞋,硬硬的尖兒去踢人,能把人的身子戳個窟窿。

      小腳老太太的皮鞋不是平常日子穿的,我奶平日里穿的是自個兒打袼褙擰麻線納的布鞋,皮鞋是出門,串個親戚參加個婚禮才穿的。穿一天下來,我奶的腳得腫成像個發(fā)面的糖三角。小腳老太太的皮鞋沒地方賣,大百貨商店都沒有,皮鞋自個兒做不了,得去鞋匠鋪定做。鞋匠鋪小師傅的手藝,我奶信不過,得是眼睛花了的老師傅做出的才稱心。

      咱們買鞋,在柜臺前腳跟鞋比量一下,兩個尺寸差不離兒,鞋跟腳就行。我奶的腳卻絕對不讓鞋匠量一量。

      我奶的腸子有一小截兒爛了,住院去割。年輕的男大夫是個愛開玩笑的家伙,查房的時候愣要掀起被來瞅瞅我奶的小腳,還說現(xiàn)在的閨女不時興裹腳了,要不,他也找個三寸金蓮。我奶剛才還疼得唉唷著,男大夫這一手,我奶立馬爬起來,死活要出院。我奶的小腳別人瞅瞅都不行,更別說讓人家摩挲了。

      我奶給鞋匠的是自個兒腳的樣子。我奶的腳樣子是個紙模子。在炕上,我奶把半張牛皮紙墊在腳下,比量來比量去,小半天才能夠剪得。我奶腳的尺寸,不僅有長短,有肥瘦,還有腳尖兒的形狀。

      我奶的手掖進大襟里,揣著在家鉸好的腳樣子,去鞋匠鋪,那小心勁兒,像懷里藏著個寶貝,生怕有人搶她的。

      我奶的鞋窠里塞著團支鞋面的紙,我拽出來,里面沒有鑰匙,也沒其他的蹊蹺。

      這時,禿腦亮在外邊兒使勁兒地干咳起來。這是約好的信號。我剛關上柜門轉(zhuǎn)過身來,我奶就堵到了門口兒。我站在門里,我奶站在門外,中間隔著門檻兒,兩對兒小眼睛互相盯著瞅。我奶的眼珠里映出我的眼珠來。

      “找啥找,生糧食,也沒有?!蔽夷陶f。

      吃晚上飯,我奶嚼著嚼著,猛地撂下筷子,爬起來去撕月份牌。我奶攥著一沓月份牌紙,一張一張地數(shù)起日子來。我奶大字不識。我奶數(shù)著數(shù)著就數(shù)叨起我爹來。

      “這個大鱉子,我算是白養(yǎng)活他了。”

      “大的拖拉,可也該來送錢了?”我爺說。

      我爺說的錢是我爹每月開工資給我奶的十塊錢。我的飯伙錢是另外的。這個月,我爹開工資的日子早過了。

      我掰掰自個兒的手指頭,我來我奶家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

      禮拜天,我爺讓我?guī)退诖皯羯厦驷斏厢斪?拴上一根兒細麻繩。我爺從兜子里掏出一張花花紙來,用曲別針別到麻繩上。我爺沒地方掛獎狀的事兒,就這樣解決了。

      干完活兒,我爺搬個小板凳放在地的正中間,然后坐在火炕上。我趕忙坐到小板凳上。

      “你爹到底撞上南墻了!”我爺咬著后牙根兒,“你爹歷來都縮著脖子對待運動,這場運動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親自發(fā)動親自領導的,他還能像王八那樣把腦袋縮進腔子里去?躲是躲不過去的!”

      “大的咋的了?”我奶提溜著褲子下了炕。

      “革命革到了大鬼的頭上了,他八成是蹲了牛棚?!?/p>

      “牛棚不關牛改關人了?人關里頭兒,牛關啥地方?”

      “你不懂,關牛棚就是在革命群眾的監(jiān)督下打掃廁所,收拾垃圾,接受勞動改造?!?/p>

      “不會砍大的頭兒吧?”我奶把手掌子立立著剁下來。

      “共產(chǎn)黨是治病救人?!?/p>

      “公家還發(fā)大的工資嗎?”

      “我要是他單位的革委會主任,就斷了他的工資,讓他去喝西北風?!?/p>

      “錢不少,就行了?!?/p>

      我爺打開報紙,指著足足有臭豆腐塊那么大小的紅字,“你爹這輩子是寫不出這樣的千古文章了!”我爺說完,一屁股坐在炕上,全身像撒了氣的皮球。

      我奶緬著衣襟,進到里屋,抹搭著眼皮對我說,“老孫家,就指著你給改門風了。”

      我爺教訓我的這段時間里,我奶一趟一趟地去外屋地尿尿。我奶瀝拉尿的毛病又犯了。這是我奶在關里家那咱受了驚嚇,坐下的病跟兒。

      我奶拉著長腔兒,家里跑水那年,跑千刀萬剮的黃皮子。我奶說的黃皮子不是黃鼠狼子,而是小日本鬼子。腿腳利索的都躲高粱地里去了,她拉扯著穿開襠褲的我爹我姑走不了。

      我爹說關于這一段,山東老家的縣志上還單獨寫著我奶的一大篇。

      我奶從箱子底兒翻弄出她當新媳婦過門兒那咱的紅棉襖,對著鏡子把大襟上的每一個扣子都系好,箅子沾上水,將頭發(fā)捋得一根兒是一根兒,然后上了炕,摟著我爹和我姑坐在炕里等死。我爹說,我娘的紅棉襖上是大花的芍藥。我奶說,我給偎在我懷里兩個得瑟個不停的孩子哼起了琴戲。黃皮子們將我們娘仨堵在屋里。日本鬼子沒用刺刀挑了我奶,卻坐下來聽我奶甩達著手絹唱呂劇,不去抓土八路了。我奶現(xiàn)在還有時哼哼上幾句當年的曲調(diào):

      “我和那六兄弟性情相近,看起來他,他倒可配我終身,又一想要改嫁也不容易,我還要細思想多加小心?!?/p>

      我奶唱了一段又一段,將天唱晚了。鬼子走了,我奶從此就經(jīng)常瀝拉尿。

      晚上,我指著我爺白天敲打著的報紙問我三姑,“這上面文章是啥名字?”

      “《沿著十月社會主義革命開辟的道路前進》?!蔽胰靡蛔忠活D地念給我聽。

      “啥人寫的?”

      “不是人,是《人民日報》、《紅旗》雜志、《解放軍報》的社論。”

      我爺晚上不看報紙了,悶著頭在印著方格的紙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字。

      我爺寫了好幾天,終于寫成了。我爺從桌子下面的亂紙堆兒里拽出一大張紅紙。我爺去外屋洗了手,把紅紙鋪在桌子上,仔仔細細地捋平了褶兒。我爺拿出毛筆,沾著臭烘烘的墨汁,一筆一畫地把寫在方格子里的字抄在紅紙上。

      我奶起夜,我爺還沒寫完。

      “天都快亮了,還熬油?!?/p>

      “向組織表個決心。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走上山下鄉(xiāng)跟貧下中農(nóng)相結(jié)合的道路,我替二閨女報個名,她這回必須得走?!?/p>

      “運動回回不落下,好處次次輪不到你。”我奶嘀咕著躺下了。

      又一個禮拜天,我奶家來了個解放軍,軍裝硬邦邦的,一丁點兒褶兒都沒有,拔著腰坐在炕沿兒上。我二姑的臉紅紅的,跟我爺我奶說是她的同學,剛參的軍。

      我奶哼了一聲,腿一盤,坐到炕里去了。這是我奶沒看上人家。我爺?shù)拿济珮烽_了花,沏了一缸子的茶葉。我爺?shù)钩鲆槐杷當R在炕桌上,讓新兵蛋子坐過來??蛔郎淆R刷地擺著一厚沓《人民日報》。我爺湊齊到人家身邊兒。

      “部隊是大熔爐,是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我也把秀云送到廣闊天地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p>

      我爺說這樣的詞兒一套一套的。秀云是我二姑的名字。

      我二姑樂得屁顛屁顛的,一溜小跑去了胡同兒口的小鋪。不一會兒,我二姑攥著一包花花綠綠玻璃紙包著的奶糖進了門。

      “等你探親回來,我得好好跟你學習學習毛澤東思想。我現(xiàn)在每天都看兩報一刊的社論,瞅瞅中央有啥新精神,要不心里就空兒得慌。”

      新兵蛋子低著腦袋不吱聲。

      我二姑剝開糖紙,傻乎乎地把糖送到這個人的嘴邊兒。

      “吃呀?!?/p>

      “我有蟲子牙?!毙卤白诱f了進到我奶家的第一句話。

      “那就喝水?!蔽覡斦f。

      “不了?!?/p>

      新兵蛋子說完了第二句話就抬起腿出了門,我爺送到大門外,還跟人家招了招手。

      “我不遠送了,讓秀云送送?!?/p>

      新兵蛋子出了胡同兒,我二姑紅著臉,低著頭跟著。

      有一頓飯的工夫兒,我二姑眼睛紅紅的回來了。

      第二天,日頭都爬到老毛子墓地教堂的尖上了,我二姑也沒醒,換了以前,早去街道的小工廠干活兒去了。

      我奶推我二姑,“日頭都曬屁股了,還懶得不離炕。”

      我告訴我奶,“我二姑的嘴吐白沫子了?!?/p>

      我奶像火燒著屁股了,一溜兒小跑奔出屋去,站到院子中間,手擎在空中亂抓撓,腳后跟兒著地,腳尖兒蹺蹺著,驢拉磨一樣轉(zhuǎn)起了圈圈兒。

      “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出人命了!”

      禿腦亮他爸騎著三輪車把我二姑送到了十字街的衛(wèi)生院。

      “撂這兒吧?!弊o士指著走廊里一臺架著擔架的車子說。

      大夫往我二姑的嘴里插了一根兒膠皮管子,把一洗臉盆攪和得臟乎乎的胰子水灌進去。

      “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呀?”我奶在醫(yī)院的樓梯臺上跺一下右腳再跺一下左腳。

      我三姑說:“我去找我爹,在我爹的合作社再給我哥打個電話。”

      我二姑活了過來,頭發(fā)披散著,沾著她吐出來的埋汰東西,眼珠子木木地瞅著我。

      我三姑回來說,我爺在開會,我爹聯(lián)系不上。晌午吃飯的時候,我爺出達出達地來了,瞅了我二姑一眼,又背著手走了。

      晚半晌,我三姑攙著我二姑慢慢地走出了醫(yī)院。我二姑回到家一頭撲在炕上,臉對著墻躺著。我奶坐在炕里,我三姑坐在炕頭兒,悶著頭不吱聲。天黑了,我爺推門進了屋,我三姑才去點火。我爺坐到我三姑剛才的位置,也不吱聲。

      我三姑做好了飯,推我二姑的腿,讓她起來吃飯。我二姑扭著屁股不起來。

      “好好養(yǎng)幾天,然后去插隊?!蔽覡旈_口跟我二姑說話。

      “我不去?!?/p>

      我爺挫著牙床子,“不去,不行,我都跟組織上保證了?!?/p>

      我二姑不知道哪里來的勁兒,一骨碌爬起來,沖我爺也挫著牙床子,“不就再尋一次死嗎!”

      我奶扯著嗓子嗷嗷著,“咱家真得出人命了?!?/p>

      我二姑下了地,從炕柜里掏出個包袱皮,卷著幾件衣服走了。我三姑追出去,可我二姑已經(jīng)跑沒影了。天上的星星眨吧著眼睛。

      我三姑哭著腔兒,“大黑夜的,俺姐去啥地方?”

      我爺說:“睡覺,不用你操心?!?/p>

      從這天往后,我二姑就再也沒回來住過。

      我爺下班回來,臉色不好。

      我奶說:“誰欠你八百吊?”

      我爺嘆著氣,“書記狠狠地剋我了,我的政治前途算沒了,我活的還有啥意思!”

      我爺沒像往常那樣再用功,拽過被服睡下了。我不知道怎么的睡不著了,在被窩里烙餅。我的腿不小心伸進了我三姑的被窩,碰著我三姑光溜溜兒的腿。我像被電打了,先是麻酥酥的,電流從身上過去,舒坦極了。從此,我每個兒晚上躺下去的時候,都裝做腿伸錯了地方,去挨一下我三姑的身子。

      我奶說話,“你爹去哪兒了?老東西啥前兒沒的?”

      我奶拽亮了燈,我爺?shù)谋桓C癟著。我三姑披上衣服下了地。我三姑大腿根兒的肉真白。

      就在這時候,屋外撲通一聲,有啥重東西礅到地上。我三姑在前頭兒,我和我奶隨著趕緊出去。我三姑晃著電棒,轉(zhuǎn)過房山頭兒。光柱下,我爺正四腳朝天地躺在山墻下面的地上,不遠處是連根兒拔出來的歪脖子小榆樹。我爺?shù)牟弊由咸字桓鶅捍蛑旱睦K子,另一頭連在歪脖子小樹的干上。那條少了好幾根兒牚的梯子斜靠在房山頭兒上。

      “你個老東西,也學著尋死?!?/p>

      我三姑哇的一聲哭了。

      我爺?shù)诙炱鸩粊砜涣?捂著被哼哼著。

      我爺?shù)氖稚斐霰活^兒,輕輕地朝我三姑擺了擺。我三姑連忙湊到我爺?shù)母皟骸?/p>

      “三閨女呀,今天,你不要,上學了,去,替爹,跟組織上,請個長假?!蔽覡斏蠚獠唤酉職獾卣f。

      長相像個漢子的女書記拎著兩瓶罐頭來看我爺了。

      “我沒臉,向組織交代啊?!?/p>

      我爺伸著手指頭兒指畫著天棚,豆大的淚滴撲達撲達地落在枕頭上。

      “老孫呀,別上火,好好養(yǎng)病。”女書記只說了這句話,說完就走了。

      女書記的腳剛出了門,我奶連忙把罐頭收拾到炕柜里。我爺號啕大哭。

      “完了,完了,這輩子是徹底地完了?!?/p>

      我三姑說:“爹,你別作踐自個兒了,我姐不下,我替她下?!?/p>

      我爺拉住我三姑的手,“我就生了你這么個聽話的孩子?!?/p>

      沒過晌午,我爺?shù)牟【秃美髁?吃了兩個大餅子,喝了兩碗包米面粥,然后拎了帆布兜子去上班了。

      晚上,我爺早早地回來,喜滋滋地進了屋。我三姑正在拉風匣。

      “三閨女,爹給你報了名,大大的紅字貼在最前面,書記親手貼墻上的?!?/p>

      我三姑沒抬頭,更加使勁兒地拉起來。

      “書記代表組織找我談話了,親切地表揚了我,主要一句話說,還是數(shù)受黨教育多年的老同志的覺悟高。照這樣看來,今年,我的組織問題能解決。”吃飯的時候,我爺笑呵呵地說。

      我三姑將自個兒的行李打成卷兒。我三姑把她的鉛筆和沒寫字的本子給了我,還給了我一塊白滑石。

      我三姑就要去農(nóng)村了,我心里不好受。我屋里屋外跟在我三姑的屁股后面。我三姑到同學家,我也要跟著。可我三姑不讓我跟著。

      我問我三姑還有白滑石嗎。小閨女跳布口袋玩兒,用白滑石畫格子,白滑石是閨女們的稀罕玩意兒。

      我三姑領我到太平橋下的鐵道邊兒去撿。我三姑在道砟堆里,挑了一塊大個兒的。

      “三姑,這是石頭,不是滑石。”

      “埋在土里,過上些時候,就變成滑石了?!?/p>

      “我爺?shù)男?真狠。”

      “不許說老人的壞話。你爺是個好人,在合作社工作快一輩子了,從沒差過公家的一分錢,起早貪黑的,去得最早,走得最晚,替人打掃衛(wèi)生,入黨是你爺這輩子的心愿!老姑不能耽誤你爺?shù)恼吻巴?。人活一輩子都有個心愿?!?/p>

      “三姑,你這輩子的心愿是個啥?”

      我三姑咬著嘴唇,眼淚撲達撲達掉在衣襟上發(fā)出聲來。

      我在我奶家的窗戶下面挖了個坑,把石頭埋下去。

      我奶家房山頭兒落著唧唧喳喳的家雀,曬著最后一丁點兒的陽光。我爹接到我三姑要下鄉(xiāng)的信兒,終于來了。

      “我正尋思,你娘出殯那天,你能不能來?”我奶兩個胳膊一夾,一扭身子,側(cè)對著我爹。

      “娘,是我不好?!?/p>

      我爹的手里擎著一張嘎嘎新的大團結(jié)。

      我奶一把扯過去,“這能夠嗎?”

      我爹一愣,馬上從兜里又掏出一張大團結(jié)來。

      我奶從大襟里掏出藍格的手絹,把兩張錢卷起來,又掖咕回懷里。我爺從頭到尾,一聲沒吱。

      我三姑把桌子擺好,大餅子、包米面粥、芥菜疙瘩咸菜,老三樣。

      “哥,在這吃吧,我去給你炒個菜,家里還有點兒干茄子絲兒。”

      “不了,你嫂子和小侄兒眼巴巴地等我做飯呢?!?/p>

      我爹出門。我三姑送我爹我也跟出去。我爹塞給我三姑五塊錢。

      “哥不能送你了,有難處,給你嫂子寫信?!?/p>

      我三姑一聲不吱。

      我問我爹,“啥前兒來接我回家?”

      “你看著天上,多咱沒云彩了,我就接你回去?!?/p>

      我爹在街口的奶站給我定了半個月的牛奶。

      “我哥被下放到柳河的‘五·七干校,種地的活兒,我哥的那身子骨咋能吃得消。”躺下睡覺的時候,我三姑跟我奶和我爺說。

      “三丫頭兒要去農(nóng)村了,大的也要去?”

      “三丫頭兒是響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號召,上山下鄉(xiāng),到防修反修的前線去,大鬼是去參加勞動改造靈魂,怎么跟三丫頭兒比!大鬼是賤皮子,應該讓他遭遭罪,體力勞動可以觸及他的靈魂?!?/p>

      天蒙蒙亮,我奶鼓揪著起來,去了外屋地。每天,我三姑第一個起來,生火點爐子。自打我爹給我定了牛奶,我奶比我三姑起得早了。

      我奶“刺”的一聲劃著了洋火,小悶罐丁當丁當?shù)仨懫饋?。我奶在給我熱牛奶。

      我下了地,準備去尿尿。我隔著二道門的玻璃,瞅見爐臺前的我奶懷里抱著白糖缸子,舀出了兩勺冒冒著尖兒的白糖。我奶把白糖倒進小悶罐里,拿著小勺攪和著。

      那咱,吃白糖,得有白糖票,一家一月半斤白糖票。沒有白糖票,有錢,人家合作社也不賣給你。我媽給我和我弟熱奶只放一勺,還是平勺。我說我奶熱的牛奶比我媽熱的甜呢。

      我奶端起小悶罐,來回晃蕩著,還把頭湊到跟前兒,嘴對著熱氣哈哈地吹。我奶是讓牛奶趕快涼下來,溫和奶好喝。熱氣沒了,我奶歪歪著小悶罐,伸出舌頭尖兒舔了舔,這指定是我奶怕燙著我,先嘗一嘗。我有時也許是錯怪我奶了。

      我正想推門出去,我奶猛地一仰脖,喉嚨一上一下地動著。我的牛奶咕嘟咕嘟地流進了我奶的肚子里。

      我奶咂吧咂吧嘴,抹抹了唇邊兒,掉過腚來,舀了小半舀子水倒進小悶罐,拿著小炊帚轉(zhuǎn)著圈兒嘩拉嘩拉地刷起來。水涮出奶白色兒了,我奶又把小悶罐坐回到爐子眼上。

      小悶罐的蓋兒咕嘟咕嘟地向上冒著,我奶摘下來,從碗柜里拿出一個小紙包,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往小悶罐里抖摟著東西。

      我推開門,我奶抬起臉來。

      “大孫子,起來了,快趁熱把奶喝了?!?/p>

      “奶,你放的啥?”

      “糖精,奶包豆包都沒舍得使。”我奶的臉上掛著笑模樣。

      “崩包米花才放糖精?!?/p>

      “傻孫子,糖精比糖甜?!?/p>

      “糖精甜,自個兒喝前兒,咋不給自個兒放糖精!”

      我奶把糖精包合上,梗梗著脖進了里屋。

      “小鱉子,我伺候你,伺候出罪來了!”

      “你偷喝我的牛奶!”我跟我奶跳著高。

      我三姑出來拉著我的手,“回家后別跟任何人說,要不三姑就不對你好了?!?/p>

      這天以后,我奶喝一半,留給我一半。

      我爺早上出門前,給我三姑留了句話,“爹沒啥囑咐的了,毛主席都囑咐你了,你一定會在那片廣闊的田地里大有作為的?!?/p>

      小半晌兒,我三姑背上打好的包,把我爹給的錢拿線縫在內(nèi)衣兜里,出了門,去火車站集合。我三姑身上只有這五塊錢,我爺我奶沒給我三姑一分錢。

      沒人送我三姑,我出達出達地跟著到了大街上。

      我三姑回過頭,“回去吧。”

      “我送你到街口。”

      “不用了,好好聽爺爺奶奶的話?!?/p>

      我三姑轉(zhuǎn)彎了,我瞅不著了。我三姑到農(nóng)村插隊落戶去了。

      我奶扭達著屁股去拉屎,放屁的工夫兒,我奶兩手提溜兒著褲腰,腳后跟兒緊蹬著地,噔噔噔火上了房頂兒那般急地回來了。

      我奶直奔后面禿腦亮家,手掌嘣嘣嘣拍著人家的門,“大兄弟,在家嗎,快出來,幫幫嬸子的忙吧!”

      “大嬸子,你家又出人命了?”趙大埋汰從窗戶里探出腦袋。

      “俺全家的那嘟嚕鑰匙,掉茅樓里了?!?/p>

      趙大埋汰找了根兒竹竿兒,在頭上綁根兒彎彎的鐵絲,伸進糞坑攪弄著,勾上了我奶的鑰匙。

      我奶沾著屎橛子的鑰匙扔到大門口兒那塊半拉的石頭上。

      我奶邊拿爐鉤子扒拉,邊拿葫蘆瓢嘩啦嘩啦地潑水,那鎖炕柜的圓鑰匙就躺在鑰匙堆兒里。

      趙大埋汰問我奶,“大嬸子,上廁所,鑰匙咋能揣褲兜兒里,一蹲屁股,就得出溜兒了?!?/p>

      “他大兄弟,俺是拴在腰上,解褲子前兒,褲腰帶沒抓住,一塊掉里頭兒了。”

      我奶伸著她長長的二拇指頭兒剜我,“都是你個小鱉子闖下的禍!”

      我爺下班,先進來門的是他胸前別著的一朵紙扎的大紅花。

      “單位敲鑼打鼓,王書記親自給我戴上?!?/p>

      “你就這么回的家?”

      “當然是戴著大紅花進的胡同兒?!?/p>

      “大街上的人沒把你當瘋子送瘋?cè)嗽喝?”

      我爺睡到后半夜了,犯癔癥了,扯著嗓子喊話,聲調(diào)兒一句比一句高。

      “嗚啦哇啦,入了黨,提拔副書記,你們大大的干活兒?!?/p>

      “老東西,你又犯了哪根兒神經(jīng)?”我奶推醒了我爺。

      我爺坐起來,“我說胡話了?”

      “聲都掀房蓋兒了。”

      我爺再不敢躺下了,裹著被盯著天棚,整整盯了一宿。天亮了,我爺還是滿腦門子汗。

      “這是天上的災星又找你了?!?/p>

      我奶說過我爺?shù)拿植缓?人容易災星抓去。我們老孫家輩輩犯中間的字,我爺這輩子是“夢”字。一年得有一回兩回,我爺?shù)幕陜撼隽烁[。

      我爺連忙在給他娘燒的紙上寫個夢字,去外屋地燒了。

      原來,我奶家外屋的煙熏火燎的味兒是這樣一回事兒。

      第二天,我爺問我奶,“我沒再說吧?”

      “你睡的,火上了房,都醒不了?!?/p>

      “真挺靈驗的?!?/p>

      “不靈驗,你就得找天老爺去了?!?/p>

      我爺吃完了晚飯沒去讀他的報紙,卻打開一本小紅書,手扶著立在炕桌上,另一個手甩達著招呼我。

      “大孫子,過來,挨著爺。”

      我的波棱蓋兒頂著我爺?shù)牟ɡ馍w兒坐下。

      “從今天開始,爺就領著你好好地學習毛主席的著作,讓你從小思想就紅彤彤的,長大了才能接好革命的班。今天,咱爺倆就一起學習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為人民服務》。”

      我爺念一句,我照著念一句。

      屋外邊兒一星點兒的亮都瞅不著了。我奶醒來。

      “毛主席他老人家也熬不到這前兒,八桿子扒拉不著的你們瞎操個啥心?!?/p>

      “大孫子,咱們就先學習到這兒,明天白天不許貪玩兒,好好溫習,爺回來考你?!?/p>

      我爺下班進門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讓我站到地中間,背背著手給他背著念《為人民服務》的第一段。

      “我們的共產(chǎn)黨和共產(chǎn)黨所領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服務的。”

      “大孫子,毛主席的文章記在心里一個字都不能差,八路軍、新四軍中間不是‘和,是‘隔點,知道了?”

      我點著腦袋瓜子,心里卻犯嘀咕,這有個啥區(qū)別。

      “你爹小前兒,就沒你這么懂道理,打小瞅到老,你比你爹指定有出息。”

      那天,下了班回來的我爺拍著炕幫兒,讓我過去。

      “大孫子,爺爺給你買好吃的了?!?/p>

      我爺從帆布兜兒里掏出一包油漬麻花的東西。

      我打開一層,還有一層,再打開,又有一層,總共裹了五層紙。大合作社就是比小鋪趁,舍得紙。這里包的東西一定稀罕人,油水大得不得了,這么厚的紙,都浸透了。我剝開最后一層紙,攤著的是桃酥渣子。

      肚子里早沒了油水的我伸出長長的舌頭,狗熊一般地吧嗒吧嗒地舔起來。一包桃酥渣子不一會兒就進了肚子,我覺著腸子立馬油汪汪的。

      “好吃吧?”

      “好吃?!?/p>

      “等爺還給你買,點心渣子比點心有營養(yǎng)?!?/p>

      第二天,我的屎就大大地提前了。

      禿腦亮見了我問我:“你肚子里有小蟲子?”

      “沒有呀!”

      禿腦亮拽我到毛子墳的圍墻下,指著幾堆屎橛子。

      “是不是你拉的?”

      那幾堆屎橛子上浮著黑糊糊的死螞蟻。

      “是芝麻粒兒,我爺現(xiàn)在天天往回給我收拾桃酥渣子?!?/p>

      我爺一個手拍著桌子上摞著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主席的書,另一個手摩挲著我的腦袋。

      “你長大了,爺爺傳給你。”

      “我家有,我爹的《毛澤東選集》是套著塑料皮兒的高級貨?!?/p>

      “不一樣,爺給你的更有意義?!?/p>

      “有啥不一樣的,書里印的都一樣。”

      “你還是跟你爹一樣的混蛋玩意兒。”

      我爺背著手氣呼呼地出了門。我爺再也沒給我掏弄桃酥渣子。

      天擦黑了,我奶讓我到板棚子拿柈子。

      板棚子里沒柈子了。

      我奶氣哼哼地上了炕。我要去拉炕頭兒耷拉著的燈繩。

      “開啥燈,摸黑待著?!蔽夷毯哌_我。

      我連我奶的黑影都瞅不著了,我爺拉開門進來,點上外屋地的燈,掀開鍋蓋兒。

      “沒個亮,也沒個熱乎氣?”

      “問自個兒?”

      “咱們響應黨的號召,讓三閨女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去了,是大好事兒,生活上有點兒困難,會克服的?!?/p>

      “全合作社的人就顯著你抓尖兒賣快了?!?/p>

      “他們啥覺悟,我啥覺悟?!?/p>

      “三閨女愣是被你逼走的?!?/p>

      “這話說的沒眉目?!?/p>

      “你尋死,那是你假尋死,沒根兒的歪脖子樹能禁住你?你想死,繩子咋不栓煙囪上?你娘了個×的?!?/p>

      我奶罵聲像剛從大鐵鍋里炒出來的花生脆生著。

      “三的不走,二的也得走,反正咱們家得走一個,省革委會主任劉光濤說了,下鄉(xiāng)光榮,不下不行?!?/p>

      這個晚上,爐子一直涼著。

      轉(zhuǎn)過天的下半晌兒,我二姑回來了。

      我二姑又處了個對象,不在街道小廠編手套了,上半夜,跟那個男的在松花江上偷著打魚,下半夜,跟那個男的在他家的偏廈子里睡覺。那個男的動不動就圈圈著其他的四個手指頭兒,只支棱出中間的手指頭兒,在油漬麻花的褲子上蹭來蹭去的。

      “還認得自個兒家的門沖哪兒開呀?!蔽夷痰搅诉@步還說不中聽的話。

      “我爹讓我滾,我還回來干個啥?”

      “這話喪良心,你爹啥前兒讓你滾了!”

      “做老人的,沒個老人樣兒,偷偷摸摸地?!?/p>

      我二姑邊劈柈子,邊講我爺?shù)牟皇恰?/p>

      原來我三姑下鄉(xiāng),我二姑去火車站送過。我爺居然躲在站臺的大柱子后頭兒,探探著半拉臉?;疖嚳┼饪┼獾亻_動了,我二姑一轉(zhuǎn)頭,撞見了正扯著衣角抹眼淚的我爺。我爺跺著腳,你個不要臉的玩意兒,趕緊滾開,滾得越遠越好,你不配送老三。

      我二姑劈了一堆柈子,挑滿了水缸的水。

      我二姑干完活兒也不擦臉,轉(zhuǎn)身就走。

      我奶追著我二姑的屁股問,“二閨女呀,啥前兒還回來?”

      “不為了老三,我才不登這個家的門哩,等著吧。”

      我二姑答應我三姑經(jīng)?;丶艺疹櫸夷涛覡?。

      我攆上我二姑,“二姑,你給我爹捎個信兒,趕快來接我?!?/p>

      “你自個兒有章程,自個兒使喚。碗柜里有菜刀,抹你奶你爺?shù)牟弊印!?/p>

      我爺我奶誰也不理誰了,自個兒刷自個兒的飯碗,我也只得刷自個兒的。我爺拎著碗邊兒在水里涮一圈兒,扣著擱在爐臺上瀝拉水。

      我奶先抻不住了,“你瞅瞅,是人干的活兒嗎?”

      我爺刷過的碗和筷子等于沒刷,還粘著飯鍋巴。我爺悶著臉拽過來,呸呸地朝鍋巴上吐唾沫,手指頭兒一抹,把鍋巴抹沒了,嗯的一聲推到我奶的跟前兒,讓我奶瞅。

      奶站不送奶的那天晚上,我爺早早地回到家,一頭撲在炕上。

      我爺這回真的是病了,我爺嘴唇的皮都燒干巴了,像酥皮兒的點心。我奶把沾了涼水的手巾搭在我爺?shù)哪X門子上。

      “因為啥事兒上這么大的火?”

      “名單上又沒我。”我爺唉哼著,“兒女欠我的,死二的,耽誤死我了。”

      “三的不是替了嗎?還不行?”

      “積極和被迫能一樣嗎,這回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呀!”

      “死了這份心吧,多少撥兒了,人家要你,輪也輪到你了。”

      “你這輩子,就瞅見自個兒腳尖兒那一丁點兒的地方!這是黨在考驗我。書記鼓勵我,黨的大門一直對我大敞大開著?!?/p>

      “你折騰吧,沒等你進去,你的棺材蓋兒先開開了?!?/p>

      “生為黨的人,死是黨的鬼!”

      “外調(diào)的查查你祖宗你能躲過去?”

      “黨看出身,但不唯出身,再說給我爹定成分的時候,定的是無產(chǎn)?!?/p>

      “你爹都敗沒了,才去提溜兒茶壺。政府才不稀罕你那沒出息的爹。你就不怕你在偽滿那前兒,你給日本人當賬房的事兒,讓人給你抖摟出來?”

      我爺不吱聲了。

      三更天,我起夜撒尿,我爺還在跟我奶嘀咕。

      “我在葦河那段,你幫我想想,那撥人,還誰沒死?!?/p>

      “老天爺知道?!?/p>

      “孩兒他娘,咱們也給過抗聯(lián)糧食?!?/p>

      “紅胡子拿盒子炮頂著你的胸脯子,那袋高粱面是換回了你的命?!?/p>

      我爺不吭聲了。

      我奶給我爺熬了包米面粥,我爺湊著小炕桌兒,呼嚕呼嚕喝著。

      “爺,葦河是啥地方?”

      我爺喝粥喝噎著了。我爺?shù)臍獍闻簧蟻砹?臉憋得跟殺豬血一般紫了。

      可我奶卻不著急不著慌,欠起屁股,去抓放在炕幫上的鞋。我奶操著一只鞋,鞋底兒對著我爺?shù)暮蟊撑娜?。我爺活了過來。

      我奶的拳頭攥得像個小錘子,蹾得飯桌兒“咚、咚、咚”直響。

      “你把你爺噎背過去,我讓你個小命償命!”

      我二姑有一個多禮拜沒回來了。

      有人跟我奶說:“你去瞅瞅你閨女吧,孩子沒懷住,一動彈就掉出來,已經(jīng)坐半拉月子呢?!?/p>

      我奶聽完那人的話,也不理人家,扭著臉,胳膊縮在懷里,盤腿坐著,好像啥事兒都沒有。

      那人最后沒要我二姑。我二姑迄今也沒成家。我二姑信上了基督,接受了洗禮。我二姑跪在地上,神甫在胸前和腦門子上畫著十字,劈頭蓋臉給我二姑澆了一盆子水。我二姑仰起臉瞅著天,一口一個感謝主,水珠兒淌下來,分不清是淚還是雨。我奶家終于有了魂兒往天上去,不往旮旯鉆的人。我為我二姑祈禱。

      早晨起炕,我奶跟我爺說:“下頓沒劈柴了,再燒就該燒大腿了。”

      我爺瞅著我,“這不有個小工嗎。”

      臨近晌午了,我奶召喚我跟她去板棚子。

      我奶指著一堆截成半尺來長的木頭段兒,“劈這些。”

      我把木頭段兒抱到院中間。

      我奶指著墻腳又吩咐我,“捎著把小樹也劈巴了?!?/p>

      我爺上吊拽死的歪脖子小榆樹已經(jīng)干巴了。

      我奶扭頭進屋去了。

      我的腰都窩得酸了,才將木頭段兒劈成一截兒一截兒的零碎燒柴。

      我喊我奶,“奶,劈好了。”

      “先擱著,我出去檢查檢查,再倒弄回板棚?!?/p>

      我奶出來,掐掐著腰,用小腳的尖兒去扒拉柈子塊。

      “太長了,爐膛放不下,全返工?!?/p>

      我奶的胳膊在胸前抱抱著靠在門框子上監(jiān)工。

      我只好又撅起腚,劈下去。

      我奶又發(fā)話了,“敗家子,這么窄巴,能禁得住燒嗎?”

      小人書《半夜雞叫》里面的地主周扒皮,就雞蛋里挑骨頭地對待長工。

      “我不干了!”

      我把斧頭往地下很很地一摔,去板棚拽出鐵锨,在窗臺下挖起來。

      “你敢撅奶奶的房子,等你爺回來,去報告派出所?!蔽夷屉p手拍著大腿。

      我是要挖我三姑給我的滑石。沒幾下,石頭就露出了。石頭還是硬邦邦的,跟埋下的時候沒有啥兩樣。

      我把沒變成滑石的石頭撇上房頂兒。

      后來,我爹給我三姑寄糖果,我在信尾歪歪扭扭地加了一句,石頭咋沒變成滑石。我三姑回信說,糖果收到了,石頭沒到時候,埋到日子才能變成滑石。現(xiàn)在,我三姑給一個她稱為插友的男人做情婦,那男的有老婆,還有女兒。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有種說不出來的傷感。

      我出了大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天不會沒有一絲兒的云彩。我爹是騙子。我們老孫家沒有一個好人。

      “你個養(yǎng)漢×生的小鱉子子——”

      我奶像裝神弄鬼的巫婆一樣扯著嗓子罵我,拖著腔兒,“子”的后面多了一個“子”字。

      我出了胡同兒,我奶最后一句的罵聲從板障子縫兒穿過,也滿是尖利的刺兒,扎到我的耳朵里。

      “你個轉(zhuǎn)軸×生的小鱉子子,早早晚晚得進笆籬子,蹲大獄!”

      [后記]

      謹以此篇小說,紀念深埋在山東省龍口市大原村我大姑家地頭兒上的我爺和我奶。初稿于2006年4月5日清明節(jié),定稿于2008年4月5日清明節(jié)。

      作者簡介:孫且,本名孫世群,1963年生人,現(xiàn)任教于黑龍江廣播電視大學。已經(jīng)發(fā)表的小說主要有:

      中篇小說《通往東方紅的鐵道》,發(fā)表在《小說林》2005年第1期上,獲得哈爾濱第八屆天鵝文藝大獎文學類三等獎。

      中篇小說《我爹在1968》,發(fā)表在《小說林》2006年第4期上,《小說林》副主編何凱旋發(fā)表的評論《1968年的樂趣》刊登在《黑龍江日報》“天鵝”副刊和《小說林》2007年第1期上。

      中篇小說《柳芭的牛奶和向日葵》發(fā)表在《作家》2007年第4期上。

      中篇小說《老尼古拉耶維奇的銀扣子》發(fā)表在《清明》2008年第1期,《人民文學》編輯付艷霞的評論《充滿憂傷的成長旅程》刊登在《文藝報》2008年2月16日“看小說”欄目上。

      中篇小說《偏臉子的8848米》和《有軌摩電車》發(fā)表在《北方文學》2009年第3期上,黑龍江大學教授葉君的評論《想象哈爾濱的方式》刊登在同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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