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一九九七年春天的一個早上,馮春安和他妻子姚美麗。身穿白褲子白鞋,登上縣政府辦公大樓高陡的臺階。他們順利避開三層值班人員的注意,幽魂般出現(xiàn)在縣領導辦公的地方。
時任計生委主任的我,剛好從主管縣長那里出來,透過樓道幽暗的光線,一眼瞥見他們熟悉的身影。走近了,我斷定他們家里老了人了。
沒等我開口發(fā)問,兩人已經跪了下來。孝子頭,遍地流!我拉他們起來,問誰老了。馮春安說我娘老了。你娘老了,不在家守靈,跑到這兒來干啥?來找縣長。弟兄們分攤埋葬費,我拿不出,就來找縣長了。
在外人聽來,這話毫無道理,但我清楚個中原因。此刻不是說理的時候,讓他們盡快離開才對。我說。你別找了,跟我走吧。兩人趿拉著鞋隨我來到了計生委。馮春安打了一張收條,以計劃生育困難家庭的名義,從財務科領走了500元的補助。有錢了,不能再去找縣長,再去就對不住人了。他說,你放心吧……揣上錢滿意地走了。
我隨即通報了主管縣長。他苦笑一聲,落到這種份兒上,叫人說什么好呢!
馮春安是東部鄉(xiāng)下的一個農民,夫妻倆先后做了絕育。我第一次看到他們,是在送別我的前任那天。他們在鄉(xiāng)政府大院吵吵嚷嚷,擋著老書記的車不讓走。鄉(xiāng)干部費盡唇舌無濟于事,強行把他倆拉開。我清楚在未來的日子里,自己將面對他們和他們的問題。隨后,斷斷續(xù)續(xù)地,我知道了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一些事情。
一九八八年五月的一個上午,村支書領著鄉(xiāng)黨委李副書記走進馮春安的院門。馮家添了一個千斤,他成了二男二女四個孩子的父親。這樣的生產效率和性別構成讓他們夫妻樂不可支。
李副書記的到來讓他們不高興了,他是來動員姚美麗做結扎的。馮春安明知不能幸免,仍然覺得肚里不是滋味。村里還有生了五個女孩都沒結扎的戶兒,怎么輪到他頭上了呢?轉念一想,自己超生了兩胎,讓做并不冤枉。他轉嗔為喜,試探著問,姚美麗有皮膚病,能不能別做。李副書記說,那就你做。馮春安說我也能做。李副書記說,你做就更好了。一針下去,像螞蟻鉗了似的。你騎車去,做完了還騎車回來,休息一天半晌就行了,啥事也不耽擱。
李副書記接著說,給你三天時間,回來把證明交給村支書。馮春安想,看來是后娘打孩子——饒不了。第二天早飯后,他換上一身干凈衣服出了門。姚美麗不無憂慮,要是把人做廢了,往后可怎么辦!
馮春安騎行半小時,來到鄰鄉(xiāng)的衛(wèi)生院。一進院子,他馬上想起一句話:河里沒魚市上看。院子里男男女女,人來人往,一片喧嚷。捂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在家人和親戚的攙扶下,哈腰收腹不斷地從手術室走出來。偶有做了粘堵的男人若無其事地現(xiàn)身,馮春安注意他們的步態(tài)并無異常。他的心略微放松了。他特別留意了一下,衛(wèi)生院三十來間平房,標著手術室的就有十多間。
鄉(xiāng)干部辦好手續(xù),領他進了最后一排平房靠里的一間屋子。他看到墻上貼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經過數(shù)以千計的小白鼠實驗,未發(fā)現(xiàn)不良反應,輸精管粘堵術完全適合人體開展……。李副書記跟他談話時,他是將信將疑的,看過這段文字,心里才真正踏實下來。
馮春安躺在里間的手術床上,聽到一臺小拖拉機開出了院子,聽到一個嬰兒終于含上母親乳頭發(fā)出倒氣的哽咽,聽到外間的木門在風中“砰啪”開合……一個身材敦實的醫(yī)生舉著針管走進來。他彎下腰,白帽在他腿間忽隱忽現(xiàn)。真像李副書記說的,螞蟻鉗了一下。那里發(fā)熱了,撐脹了,接著不只發(fā)熱,不只撐脹,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醫(yī)生自言自語,這么難推……但沒有停下。時間過得很慢。白帽終于完全露了出來。醫(yī)生看看針管,又扭頭看看他。他不清楚醫(yī)生認為他那里容積不夠,還是懷疑自己的操作有問題,總之,液體剩下三分之一,而那里火辣辣的。
馮春安帶了三天的新諾明,走出手術室,重新置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推上自行車,走出醫(yī)院大門,覺得沒人注意了,才踏著一塊倒地的墻體,試著騎上去。還好,沒怎么用勁,車子動了起來。
馮春安下面開始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第二天。他那里腫了起來,小雞蛋,大鴨蛋,他害怕壯大成一只菠蘿。小便刺疼。姚美麗的心懸了起來。她心急火燎地去找支書。支書去找李副書記。李副書記跟醫(yī)生通了電話。醫(yī)生說,不要緊,躺兩天就好了。馮春安在床上躺了五天,局部危機才告解除。菠蘿沒有留下,疼痛卻留下了。
翌年秋罷,李副書記又登門了。馮春安以為是來回訪他的,但很快清楚是自作多情了。李副書記兩句寒暄,直奔主題,姚美麗得做結扎。他的腦袋嗡地一聲脹大了。去年那一針白挨了?李副書記說,原說是不用做了,可是情況變了,省政府下了文件,粘堵都不承認了。為啥不承認了?李副書記說,假手術太多。我做的可是真的。李副書記說,不論真假,上面一概否了。
手術之前,有人找過馮春安,讓他出一百塊錢,給他弄一張假證明,交到鄉(xiāng)里就能應付過去。他拒絕了。他不想再要孩子了,四個已經夠累人了,老婆再懷上怎么辦?再說,他當過兵,受過部隊教育,有錢也不能那樣干。現(xiàn)在,他后悔死了。搭上自己不說,姚美麗終究沒能躲過那一刀。
馮春安舊話重提,姚美麗有皮膚病,她三歲那年出過麻疹。一身膿泡,高燒七八天,眼看就沒命了。親戚給了一個偏方,讓用寄生在棗樹上的白虱子熬水喝。當是命不該絕,氣息奄奄的她竟然慢慢回轉了過來,但從此落下一個病根,每年春草發(fā)芽時節(jié),渾身瘙癢,撓了流黃水兒,長時間不合口兒。
第二天近午,村支書傳回話來。李副書記請示了鄉(xiāng)黨委書記,他的要求被否定了:以前可以商量,今年沒有半點余地,省里年終要大檢查,村村有被查的可能。凡是兩個孩子、四十歲以下的婦女“一鞭子趕了”,都得結扎。為此,縣里成立了“突擊四術”活動領導小組,縣委書記任政委,縣長任指揮長,抽調醫(yī)療專家和技術骨干,組建了多個手術小分隊,分別由衛(wèi)生局正副局長帶隊,巡回各鄉(xiāng)鎮(zhèn)施術。小分隊在一個地方少則幾天,多則半月,不分晝夜。連續(xù)作戰(zhàn)……手術臺好比流水線,手術猶如切薯片。從麻醉開始到縫合結束,快手六分鐘一例。全縣一天做上千例結扎,領導還嫌進度慢。等不急的鄉(xiāng)鎮(zhèn),通過各種關系,從市里和企業(yè)醫(yī)院高薪聘請外援。一時間,鄉(xiāng)鎮(zhèn)政府、學校、敬老院等都做了臨時手術點。墻根新壘一溜大灶,廚師忙得腳不點地,褲帶頭兒耷拉著,在襠前晃來晃去,都顧不上掖一掖??諝饫飶浡葰?、燒柴和夾生飯的混合味道。
馮春安斷了念想,午飯后草草把孩子安頓了,送姚美麗登上村口的工具車。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他又看到了人頭攢動的景象。姚美麗緊張興奮,耐心等待著。輪到她時,天完全黑了下來。她說出了她的擔心。醫(yī)生翻看她的眼皮,又讓她拉起衣袖和褲腿,在她的胳膊和小腿上摁摁,淡淡地說,不會有事……。從手術臺上下來時,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
拆線半個月,姚美麗的刀口紫盈盈地發(fā)亮,里面隱隱作痛。夜里,她不由自主抓撓了兩下,手上頓時覺得粘呼呼,她叫馮春安拉開燈,撩起被子一
看,刀口裂開了,溢出一股紅黃腥臭的膿水。馮春安抓起一塊尿布給她擦拭。她的身體在被窩里瑟縮發(fā)抖。他摸了摸她的額頭,已經燙手了。
天一亮,馮春安急匆匆敲開村支書的院門。支書領他們去了衛(wèi)生院。手術小分隊撤走了,衛(wèi)生院恢復了原先的冷清。院長檢查了她的刀口,沒敢輕舉妄動,建議他們去了縣醫(yī)院。年輕的外科大夫把一枚探針伸進姚美麗坼裂的刀口,探針輕易沒進去三分之一。大夫猶豫了。他把探針提上來,在水龍頭下沖過,用肥皂洗了手,摘下口罩說,情況還不是太糟,是往外排膿,往里排就麻煩了。他建議她住院治療。
臨近春節(jié),姚美麗的刀口勉強愈合了。屈指算來,她已經在縣醫(yī)院住了一個半月,得回家了。在門口,姚美麗握著孩子們長滿凍瘡的小手,禁不住流下淚來。白天照顧姚美麗,夜里照看孩子的馮春安明顯消瘦了。在姚美麗住院的日子里,疼痛暫時遠離了他,等她略有好轉,疼痛不請自回。仿佛交相感應似的,兩人的癥狀此長彼消,波瀾起伏。他下面墜脹,她的腹腔隨著墜脹。他小便頻數(shù),她不僅頻數(shù),還外帶了失禁,稍有遲慢,就淋漓在了褲子里。馮春安不無嫌惡地看到。姚美麗昔日潔凈干爽的地方,日漸退化成一塊濕漉漉的沼澤。那塊濕地幾乎葬送了他的美好向往。
春天回來了。病痛如影隨形纏上了他們。姚美麗腹痛未除,身上的膿泡如期而至。馮春安不能下地,只好花錢雇人。他為兩人的治療奔走求告,往返于從家中到鄉(xiāng)政府再到衛(wèi)生院的路上。有道是急病慢醫(yī),趕上領導心情舒暢,他們可能即刻獲得一段時日的免費治療,有時還能拿到一筆救濟;遇上領導心緒不好,三番五次都沒有結果,只好無功而返。馮春安服役前,跟他三哥學習木工,退伍后搞起家庭作坊,招收了四名徒工,生意紅火,長驅直入打進了縣城,眼下卻一蹶不振。四個徒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最終一去不回。城里的代銷點賣出最后一套馮氏制作,關門大吉。他開始動用過去的積蓄,雖再三節(jié)流,卻無以開源,窘困之狀日甚一日,三四年下來,露出坐吃山空的敗象。
一分錢憋倒英雄漢。馮春安不得不抹下臉來向上伸手。這就決定了他得把大把大把的時間,拋擲在相關部門以及前往這些部門的路上。耕作,播種,灌溉,收割,打曬,照明,磨面,孩子們的學雜費……一應開銷,都需要上面救助;不繳征購,不出修路攤派,不交建校集資,甚至不出民間建廟的分派……成了鄉(xiāng)村干部頭痛的賴皮戶,入神共嫌的討厭鬼。
馮春安向鄉(xiāng)里索賠了,開口要四十萬。這個要價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就是賣掉整座鄉(xiāng)政府大院也不夠。他們犯愁了,緘默了,索性放棄了解決問題的努力,考慮改變策略,無限期拖延下去。拖一天算一天,拖一年算一年,拖到自己離開的那一天,就撇清了。馮春安軟磨,不予理睬;硬來,就強制把他清理出去。爭執(zhí)時有發(fā)生,不大不小的肢體沖突在所難免。馮春安在鄉(xiāng)里得不到期望得到的好處,越級到了縣里。姚美麗守在常委辦公的地方,見領導就下跪磕頭,要么打著滾兒躺在書記車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鬧,縣里通知鄉(xiāng)里往回領人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往往是領人的沒有回到鄉(xiāng)里,縣里電話又來了,馮春安夫婦搭乘順風車又來到了縣里,堵住了縣長的屋門,后來,他們連縣大院也不進了,背著鋪蓋直奔市里。市委、市政府、市信訪局到處留下他們的身影。他們結識了許多素不相識的上訪者,惺惺相惜,一見如故,互授絕技秘訣,相互打氣鼓勵。馮春安堅信小訪小解決,大訪大解決,不訪不解決。他的心氣更旺,要求更高,更加沒有了顧忌。他用排子車拉著姚美麗上訪,車上打著要求賠償?shù)陌撞?。姚美麗不分場合,不顧別人是否難為情,隨時隨地解開上衣,讓領導審查她越來越大的乳房(稱手術影響了內分泌)。聽說省市要檢查,馬上殺回鄉(xiāng)里,聲言把全村的超生名單舉報給考核組……
一九九四年初夏,我接替鄉(xiāng)黨委書記不到半年的時候,主管縣長召集有關人員,商議解決馮春安夫婦的上訪問題。大家認為,應從治療和改善兩人身體癥狀人手,逐步解決他們的生活困難。姚美麗身體情況特殊,以保守治療為宜。至于馮春安,考慮施行輸精管復通術。
縣醫(yī)院一位外科專家談了手術方案。在他看來,手術極其簡單,甚至不能算一臺真正的手術。我們認為在彈丸之地做活好比繡花,應慎之又慎,千萬不能造成二次傷害,留下遺憾。外科專家大不以為然,那個地方跟動物的沒有什么區(qū)別。至于費用,連二百塊錢都用不了。在一片質疑聲中,他說最多五百塊錢撐破天了。
手術需要一根馬尾毛。外科專家特別交代要新薅的。任務交給了馮春安。一根普通的馬尾毛就此變得神圣。它將參與人事,擔當貫通輸精管的重任。這不僅關系到馮春安后半生的幸福,也關系到各級領導能否遠離煩擾,高枕無憂。
在涼爽的手術室里,外科專家輕松取走了馮春安下面的異物,他就要恢復如初了。七天頭上,從病房傳出的消息,讓大家深感失望。馮春安那里疼痛依舊。他用專業(yè)知識來論證他的感受,由于異物多年刺激,他的輸精管里已經形成了“瘢痕”?!敖M織硬化了……”他儼然成了男性學的權威。外科專家始料不及,大家更是哭笑不得。預期結果遭到不明情況挑戰(zhàn),把握之中的光明前景胎死腹中。如此,請他趕快出院。
馮春安不走。住到第二十一天,依然沒有出院的打算。我們每天要支付治療費、床位費、陪床費。還有他們夫妻的生活補助。等到第八十七天。我們再也不能容忍了,派專人前往交涉。馮春安否認疼痛消失。院方一籌莫展。我們下達最后通牒,切斷了一切費用供給。
縣醫(yī)院順勢采取行動。他們趁馮春安、姚美麗外出散步時,把他們的東西清理了出去。一張封條封死了房門。
努力白費了。馮春安夫婦上訪如故。拉鋸狀態(tài)重新開始。
時光易逝,轉眼到了2000年。我從鄉(xiāng)黨委書記任上,調往縣計劃生育委員會(后改為計劃生育局)已經四年了。這個崗位注定了我將繼續(xù)跟馮春安夫婦打交道,不過從被告角色,轉換到相對超脫的位置上。馮春安漸漸對我沒有了敵意。他需要我的幫助。
這年秋天,馮春安夫婦絕育術后的問題再次提上議事議程。主管縣長主持,召集民政局長、鄉(xiāng)長和我一同參加。此前,馮春安夫婦提供了早期的市級鑒定。按說,兩份鑒定已經失去了參考價值,他們應該每年鑒定一次才對。鄉(xiāng)里提出要求,馮春安夫婦應重新進行鑒定。馮春安異常激動。他說我們不怕,我們倆的并發(fā)癥是鐵板釘釘兒的事兒。誰說我們不是,我們找誰。我不能過,他也別想過。我們一家子搬到他家里吃住……。鄉(xiāng)里沒有辦法,縣里只能妥協(xié),最后默認了兩份鑒定。馮春安為“附睪郁積癥”,姚美麗為“腸粘連、附件炎”,均為并發(fā)癥叁等。按國家計生委《節(jié)育手術并發(fā)癥管理辦法(試行)》相應規(guī)定,只是給予一般性治療,考慮他們的特殊境況,議定給予最大限度的照顧。
意見以鄉(xiāng)政府與馮春安簽訂協(xié)議的方式確定下來。
……
4、參照二等一級傷殘軍人 照顧標準,給予馮春安夫婦每人每年生活補助830元。兩人需逐年
參市級后遺癥鑒定,痊愈后停發(fā)。
5、參照民政部門孤兒撫養(yǎng)辦法,給予其四個子女每人每月生活補助15元,滿十八周歲為止。
6、每年解決耕種收割費1200元,一方痊愈減半,雙方痊愈停發(fā)。每有一名子女滿十八周歲減四分之一 。
7、除此之外,鄉(xiāng)政府一次性為其解決生活費、誤工費7000元。
8、付款方式:耕種收割費每年五月領取一次計500元,九月領取一次計700元。兩人及子女生活補助費每季度領取一次。
協(xié)議的最后,馮春安夫婦牽腸掛肚的住房問題,出人意料地得到解決。由鄉(xiāng)政府幫助他們蓋一棟房子。
說到馮春安的住房,似乎突如其來,其實不然,這個問題一直是他們上訪的主要訴求。
馮春安弟兄四家,加上老母親,同住在一所院子里,后來,他們先后蓋了新房,帶著老人搬了出去,惟獨他一家留了下來。建于五十年前的老宅,大梁下彎,檁椽朽敗,房頂一到雨季就成了漏勺。馮春安開始用盆盆罐罐接著,接不過來,索性不接了,任由它漏到地上,地面隨處可見滴水砸成的坑眼兒。為防屋頂落地,他打起了六七根立柱,而且,數(shù)量還在與日俱增著。住房成了前線的防御工事,孩子們長大了,擠在一室,令馮春安十分尷尬和自責。他在漫長的上訪歲月里百折不撓,練得伶牙俐齒,一回到家中馬上自矮三分,再強悍的男人,躺在搖搖欲墜的住房里也得軟綿下來。
動議一經提出,立即引起爭辯。一個嚴重違背計劃生育政策的人。從超生第一胎開始,沒有繳納過一分錢罰款。不是革命功臣、烈屬、傷殘軍人,也不是社會建設有功人員,不追繳罰款,反而為其建房,豈止有鼓勵超生之嫌,而是完全做過頭了!在鄉(xiāng)干部眼里,馮春安夫妻的并發(fā)癥,根本就是裝出來的。他們什么活都能干,只是進了縣鄉(xiāng)政府大院,才叉開腿一撇一撇地走路,蹙起眉頭捂著肚子喊痛。
主管縣長力排眾議,反復闡述既要設身處地考慮馮春安的境遇,也要以大局為重,為領導著想,跳出思維定式,打破成規(guī)對待其事。他說。馮春安的住房已是危房,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真要傷了人,恐怕在座的都免不了責任;再說,他們夫婦的并發(fā)癥,不完全是技術和身體的原因,難道決策沒有失誤?如果當時能夠正視姚美麗的正當要求,有人肯說一句公道話,放她一馬,也不會發(fā)生在一個家庭出現(xiàn)兩個并發(fā)癥的情況。這個責任縣鄉(xiāng)兩級不能推卸,尤其是鄉(xiāng)一級更不能推卸;第三點就是,馮春安夫婦固然有夸大身體癥狀的主觀企圖,通過上訪向領導施壓,但不可否認,其癥狀是客觀存在的,對家庭生活的影響也不容置疑。我不相信,他們身體沒有異常的話,還會住在五十年前的危房里……所以,不要說不應該。給他們蓋房可能引起議論,但不蓋才是真的不應該……聽了主管縣長的分析,大家雖說一時半晌轉不過彎來,但心里都默默接受了下來。
建房預算為3萬元。主管縣長拍板分攤給計生局和民政局,前者2萬。后者1萬,分別以購買專業(yè)器械補助和救災的名義預撥下去,由鄉(xiāng)里負責兌現(xiàn)。
一切顛倒了過來。2000年10月,主管縣長在村委會遞交的建房用地報告上做出批示,責成土地局局長協(xié)調辦理。報告轉到鄉(xiāng)里,有關領導當即簽字照辦。襯里讓馮春安填了申請表,正式為其規(guī)劃了宅基地。他的住房夢馬上可以實現(xiàn)了。
八年一晃而過,馮春安夫婦應該搬進寬敞明亮的新居,過上幸??鞓返纳盍恕H欢?,情況并非如此。他們一家仍然住在老宅,房子始終沒有蓋起來。我感到納悶,計生局和民政局的錢如期撥下去了,怎么沒蓋起來呢?馮春安說鄉(xiāng)里擔心他挪用,堅持開工后按進度付給,由于種種原因,他一直未能付諸行動。新情況出現(xiàn)了。他們夫妻打針吃藥、孩子上學、生活補貼等一應用度,遠遠突破了協(xié)議原定的數(shù)額。鄉(xiāng)里不得已動用了那筆???,以彌補其源源不斷的花費。由于寅吃卯糧,建房專款已所剩無幾。馮春安徹底傻了眼。
應該看到,第二次協(xié)調會后,馮春安的生活有了保障,建房有了指望,確實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些時日??h鄉(xiāng)期待他們從此能安居樂業(yè),不再上訪。戲劇性的變化讓人欲說還休。馮春安原說那筆款趴在賬上,早晚是他的,沒想到不知不覺蝕去了大半。
馮春安接受粘堵至今,二十年彈指一揮。歲月不居。物是人非,種種不虞難能盡述??h領導五年一換屆,鄉(xiāng)領導調整更頻繁(其間,鄉(xiāng)黨委書記換了七任)。他的住房夢越來越遠了。孩子們有的上了???,有的進了大學。他依然缺錢,繳不起學費;原任村干部,中途斷了他的耕地補償;電工不讓澆地,還鉸斷了他家的照明線(沒交電費);鄉(xiāng)里扣了他的建房款,讓他有苦難言,至今住在險象叢生的老宅里;物價漲了,工資提高了,國家對傷殘軍人的補助翻了番,他們的并發(fā)癥補助標準應該相應提高,原訂協(xié)議要推倒重來……
諸如此類的問題和理由,讓馮春安疲憊地奔波在上訪的路上。
馮春安還是不斷到計生局來找我,每次都是老調重彈,但行事態(tài)度有很大改變。獨特的經歷改變了他的脾氣,消磨了他的棱角,讓他變得事故而行事徐緩。他一改死磨活纏,動輒劍拔弩張的狂躁,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相機進退??次颐χ?,會禮貌地打聲招呼離開。我說記著你的事呢,遇到機會,一定跟鄉(xiāng)領導好好念叨念叨。從離開鄉(xiāng)下以后,我對他們的態(tài)度改變了,由原來的對立、厭惡變得惋惜和同情,盡我所能,努力為他爭取一些好處,提供一些幫助。趕上忙的時候,我會三兩句打發(fā)走他。他總是千恩萬謝,不住點頭。
近日,我讓一位同事專程去了他家一趟。馮春安沒在家。同事拍了些照片回來。他的庭院一仍其舊,老屋更加凋敗。睹之蒼涼,不能釋懷。有一張照片引起我的注意。馮家小院堆滿黃澄澄的玉米穗兒,中間留著一條僅能容腳的小路。這至少說明一點,他們的身體不像原來那樣糟,而是有了轉機。他們能夠應付日常勞作,干一些體力活了。
另一張照片讓我難忘。多年不見的姚美麗側身站在玉米小路上。她比以前胖了,也比以前老了。她羞澀地看著鏡頭,臉上沒有了當年上訪與人爭吵的激奮、沖動和戾氣,露出罕有的溫順與安詳。
同事前腳剛回,馮春安后腳就趕來了。我問他那天為啥沒在家。他說去法庭了。除了狀告鄉(xiāng)政府,又告誰呢。他說去問大女兒離婚的事了。
他的大女兒中專畢業(yè),在城里當了兩年保姆,隨后嫁到了鄰村。過門了,她才意識到婆婆壓根看不起她。她整天板著臉,從不正眼看她,也從不跟她說話。她做飯、洗碗、下地,包攬了全家人的臟衣服,甚至婆婆的內褲,卻時常招來莫名其妙的呵斥。她一向吃素。逢年過節(jié),婆婆只準備豬肉餡的餃子。不管她吃不吃,到時就收拾起了碗筷。她吃不好,睡不穩(wěn),神死恍惚,漸漸瘦了下來。原本和睦的兩人世界,因此出現(xiàn)危機。
說起離婚原因,馮春安歸結為家窮。人家閨女出門,做父母的陪送很多,彩電、冰箱、洗衣機、摩托車,有錢的還陪送汽車……可是,我們什么也陪送不起……能不被人家嫌棄!我們虧欠了孩子……。當女兒穿著婚紗走出家門時,馮春安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們過不下去。破舊的房舍,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