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原
小說家是以使用語言、使用文字為職業(yè)的人,而且小說家大概是很職業(yè)化地使用語言、使用文字的人。這和其他的作家還不一樣——現(xiàn)在作家這個稱呼過于泛濫,因為媒體多,所有能在媒體上寫字、發(fā)表的就都是作家了——鑒于作家這種泛稱,我就愿意將它細分一下,而且更愿意稱自己為小說家。我也寫過其它文體,但主要的寫作活動仍是小說創(chuàng)作。我以為小說家和其他類型的作家還有一點不同,其他作家雖然也以使用語言、文字為職業(yè),然而沒有小說家在這方面更為職業(yè)化。我所謂職業(yè)化就有點像職業(yè)足球、籃球這些職業(yè)運動一樣,是高度的職業(yè)化。我不知道怎么能把這一點說得更清楚,我記得美籍猶太裔作家梅勒說過這樣一句話,說得特別好。別人問他對初學寫作的人有何勸告,他這樣回答——我想說寫小說至少不比彈鋼琴容易。大家知道,練鋼琴那就是童子功,得從小練,不單是音樂理論、素養(yǎng)直到樂譜方面的學習,還有很重要的肢體操練、培養(yǎng)十指觸鍵的熟練度和對各種觸鍵效果的敏感度。好的鋼琴家,技能上需要非常熟練、氣質(zhì)上又需要非常敏感,我想作小說就有點像這個。小說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尤其是漢語小說。但現(xiàn)在也可以不寫,在電腦鍵盤上敲,或者是口述錄入。至于我自己,直到目前仍然是手工作坊式的,完全手工勞動,一筆一劃、一個字一個字地填滿一頁稿紙、乃至一本稿紙,我的寫作就是這么一個情形。我還有些毛病,比如寫作空間里不能有別人,對環(huán)境也很挑剔,要把窗簾都拉上,只能點臺燈,臺燈那種局部集中的光能給我?guī)盱`感,它才能讓我有幻覺,我一定要慢慢進入幻覺,才能慢慢進入故事。
我最長的一個中篇叫《西海的無帆船》,也是我個人比較重要的一部小說。最近朋友回憶我寫這個中篇時的情形,六萬字,足足寫了兩個多月,一天只能寫一千字。很多人都說我寫得慢,后來我看到材料說老舍寫《四世同堂》的時候,一天只能寫200字,你們可能覺得不可思議,但確實是實情。我想說的是,寫小說的人,對一字一詞都特別苛求,特別計較,就像下圍棋的人,不虛落一子,每落一子都思前想后,這個子有利無利,非常計較。一般說法,我算是1989年、1990年前后退出文壇,或者有別的各種說法,淡出啊等等。我自己沒法作聲明,但我確實是不再參加文壇上任何活動,我的名字也漸漸在文壇中消失。這之后我個人的思想變化可能也比較大,但是我唯一沒有中斷的事情就是——閱讀。至于小說創(chuàng)作,我仍經(jīng)常嘗試去寫,但在這里可以坦率告訴大家,我都失敗了,我總是沒能寫出讓自己覺得還不錯的小說來。這幾年里寫了一些話劇,有的已經(jīng)演了,有的還在籌劃當中,還干些別的事,比如電視方面的事,也干一些和小說和文學并不相關(guān)的事。直到現(xiàn)在,當了老師,我可以這樣說,什么事都中斷了,我這一生中假如說有一個事情沒中斷,那就是閱讀。這也是我敢于教授閱讀課的原因。我是一個職業(yè)小說家,或說是高度職業(yè)化的小說家。一個職業(yè)小說家,首先是一個職業(yè)閱讀家,這一點毫無疑問,而且他們讀書的方式可能和別人不同,還是那句話——“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我自己讀小說,這不用謙虛,我是內(nèi)行。
在閱讀上,內(nèi)行角度和外行角度就有很大不同。
在這里我還要說幾句也許是題外的話。歷來有兩部文學史,一部是文學史家們的文學史,就是我們在書店里經(jīng)常能看到的,有中國文學史,其它國家和各國文學史,還有古代、近代、現(xiàn)當代的各種文學史。另外有一部是作家們的文學史,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人的文學史。這部文學史和文學史家們的文學史有不同。比如有些作家作品對文學史家重要得不得了,而實際對作家來說真的一點都不重要。打個比方,巴爾扎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沒有一個小說家會覺得巴爾扎克有多了不起,就像沒有一個小說家會覺得金庸有多了不起一樣,這個很簡單,金庸他可以影響讀者,可以影響文學史家,但是他不能影響作家。這就是我職業(yè)化閱讀的結(jié)果。
※ 馬原,當代著名作家,著有《岡底斯的誘惑》《虛構(gòu)》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