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西
他將漂泊者的內(nèi)心灼痛感深藏不露,把所到之處都視作自己心靈的棲息之所,但每一次詩歌節(jié)的熱鬧和與朋友們相聚的知心,仿佛都在訴說著生命中的另一片荒涼。
北島的精神和身體都在經(jīng)歷漂泊。
我不知道旅行對于北島來說意味著什么,給他發(fā)去e-mail,常常的回復是:“我正在旅行途中”,香港的家對于他來說,也許只是旅行途中的一個中轉站而已。
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這兩本北島的新書,其中所收的文章,是隨筆,也是游記。從車水馬龍的國際大都市巴黎和紐約,到阿拉法特所在的危機四伏的拉馬拉城和斯德哥爾摩附近小島上的藍房子,游走之間,北島重新劃定了自己的邊界(自己的居所和作客之地),在故鄉(xiāng)、家庭、心靈的園圃和短暫逗留的每一個城市之間作出抉擇。他內(nèi)心的地圖在不斷地收縮和膨脹,超越了純地理意義上的東方與西方,在歐美亞大陸的版圖上畫下了許多私人的秘密通道。
“白日孤懸,緊貼著我們腦后,像無聲的槍口。”與書名同題的《午夜之門》中的這句話像一顆子彈一樣射過我的眼睛。李陀說從北島的散文中讀到了一種喜劇,但是我在《午夜之門》中所看到的,卻只有卡夫卡似的陰冷。北島的散文和他的詩歌比較起來,顯得非常松弛,時常還會流露出一些美國式的幽默,但是從本質上,北島從來沒有放棄對這個世界的懷疑態(tài)度。他似乎永遠在冷冷地“回答”:“我不相信?!?/p>
當然,北島也是溫暖的。北島的“異國情調”總是身臨其境后得到的,所以他的隨筆也就有了腳踏實地的溫度,像一次次撫摸,讓自己的身體變成一個沙漏,記錄著時光的流轉,而不僅僅是冷眼旁觀。這不同于桑塔格批評的“Grand Tour”(觀光旅行),后者往往是一種“說教式的幻想”——那些浪漫的游客到了目的地,不是“縱情地尋花問柳”,就是傻瓜一樣地相信:“中國夜不閉戶,沒有同性戀,也沒有婚前性行為?!?/p>
北島也寫到了桑塔格,這位美國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在北島筆下是個高傲的女性,也許并不知道她身邊這位用地名——北島——來指稱自己的詩人也是一個旅行愛好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旅行,也就是一次次地背棄自己的故土和家鄉(xiāng),走向一個陌生的國度,在陌生中丈量著自己家鄉(xiāng)的尺度。所以北島寫卡夫卡的布拉格、布加勒斯特附近一個名為“孤獨”的城堡,或者是巴黎巨大廣場的一道褶皺——威尼斯街,巴黎最短小的胡同……北島既是在書寫異鄉(xiāng),但又何嘗不是在眺望故土?就像喜劇是克制悲傷的最好形式,我們這樣定義喜劇,毋寧在說,北島一邊說著笑話,心里卻在醞釀著詩歌的眼淚。他將漂泊者的內(nèi)心灼痛感深藏不露,把所到之處都視作自己心靈的棲息之所,但每一次詩歌節(jié)的熱鬧和與朋友們相聚的知心,仿佛都在訴說著生命中的另一片荒涼。
《藍房子》的第一篇幽默了一把金斯堡,可是第二篇,就是一個永恒而沉重的詩歌母題:“詩人之死”。所以盡管語調輕松,可是他的行走也多少有一些“苦行僧”的味道,用詩意抵抗著這個世界的喧囂和繁華。美國的生活方式無孔不入,甚至當他在拉馬拉市的報亭也看到了那些美國流行雜志的身影:《生活》、《時裝》、《閣樓》、《十七歲》。他很納悶,到底誰是這類雜志的買主?顯然這些雜志在伊斯蘭世界的銷售是對那些“烈士”的極大諷刺。
終于,北島不僅成為了一名旅行者,也成為了一名目光銳利的觀察者。他的觀察不帶個人色彩,總是平靜地訴說著自己交游的點點滴滴,從不炫耀他在詩歌方面的修養(yǎng)和造詣。雖然作為一個海外的客人,他無法拋棄自己的面孔、皮膚、母語思維的慣性,但他并不強調自己的華人身份,一切,都只是冷處理。
就像特朗斯特羅默所在的藍房子,藍色是一種冷色調,置身于這座房子所在的北歐,在雪地中留下孤獨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