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貴英
沈從文的《邊城》給我們描繪了湘西偏遠(yuǎn)山區(qū)一幅牧歌式的農(nóng)村生活畫卷,展現(xiàn)了自然、淳樸、充滿人性的湘西人原始、自然的特有的生活。小說傾力表現(xiàn)人性的美好:刻畫了老船夫的質(zhì)樸、善良、剛健、頑強;翠翠姑娘的天真、純樸、自然、靈性;船總的豪爽、行財仗義、正直無私;天保、儺送兩兄弟的強健、能干、豪放、豁達(dá)……湘西邊城就像一個人間世外桃源。這里人們生活清平,沒有邪惡、奸詐與物欲之爭。這里人性盡善盡美,充分體現(xiàn)了沈從文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的宗旨:“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钡拇_,沈從文通過《邊城》人性美的描寫表現(xiàn)出了他理想的人生形式。
然而,我們并不能完全沉醉于小說詩一樣的夢境中,品讀之后更多的則是籠罩著一種揮之不盡的憂傷、悲涼和惆悵的情緒,小說中人物的悲劇命運讓人產(chǎn)生無法消除的悲哀。翠翠父母的雙雙殉情的悲劇故事,貫穿著小說始終,象幽靈一樣伴隨讀者的情緒;小說主人公翠翠與船總兩個兒子天保、儺送的三角愛情悲劇,讓人嘆息與牽掛不已。悲嘆之余,我們不能不去思考:作者既然是要表現(xiàn)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理想的人生形式,那么,又為何要帶著一種凄美痛惜的情緒在這個溫暖的作品里隱伏著作者的很深的悲劇感呢?帶著這個問題,我反復(fù)咀嚼《邊城》作品,膚淺的理解如下:
首先,作品的悲劇因素是緣于作者理想的人生形式與現(xiàn)實生活的矛盾,理想的人生夢境的破滅。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目的來看,文學(xué)是人們自覺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偸恰鞍殡S著某種十分復(fù)雜但又清晰鮮明的思想活動而產(chǎn)生的有節(jié)奏的感受。還包括全部生命感受、愛情、自愛、以及伴隨著對死亡的認(rèn)識而產(chǎn)生的感受?!?/p>
三十年代的中國,遭受日本的侵略,到處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兵荒馬亂。饑餓重重,驚恐萬狀。作者所在的濟南、南京到處是日軍飛機的輪番轟炸,隨時有著性命危險。作者輾轉(zhuǎn)武漢,長沙,取道沅陵至家中。到這時作者希望能成為自己避難之地的湘西已經(jīng)不再是偏安一隅的邊地,而是通向大后方的戰(zhàn)略要地。作者十分渴望理想的世外桃源生活,將理想寄托于幻想之中,將還帶著原始純樸氣息的湘西茶峒邊城設(shè)想成一方理想的世外樂土,希望生活在曾經(jīng)溫馨的“邊城”世界里:人性盡善、盡美,沒有社會地位的高低貴賤、貧困富裕之分,看不到邪惡、奸詐和貪欲,沒有戰(zhàn)爭,沒有物欲之爭。人們互相親善,互相扶持。然而現(xiàn)代文明的侵蝕不可避免地延伸到這里,完美的人性也必將遭受侵蝕,就像小說中所寫的那樣:王團總的碾房好象沒有戰(zhàn)勝古老的渡船,可它畢竟赫然立在了茶峒的河邊。精神與物質(zhì)的沖突已經(jīng)展開,民族的最后一塊桃源樂土其的墮落不可避免。社會的蛻變?nèi)绫╋L(fēng)雨的來臨,“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作者除了哀嘆、留戀和無奈之外,又能怎樣呢?
其次,從作者創(chuàng)作的情感角度看,緣于“對農(nóng)人與兵士不可言說的溫暖之情”和為“鄉(xiāng)下人”主體精神的蒙昧的憂慮。
沈從文在《邊城》題記中這樣寫道:“對于農(nóng)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的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驗樗麄兪钦钡模\實的,生活的有些方面是極其偉大……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
由于對農(nóng)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之情,故在《邊城》中沈從文描繪了一群善良、樸直的鄉(xiāng)下人,他們性格率真、淳樸、勤勞、熱情友好。老船夫午逾七十,仍很健壯。他勤勞、樸實、憨厚、樂善好施,他無償替人行船擺渡,數(shù)十年如一日,從不肯接受別人的絲毫饋贈;對于自己的女兒(翠翠的母親)私下與一個茶峒軍人發(fā)生了暖昧關(guān)系并有了小孩,他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笔勘咀詺?,女兒殉情,他毅然肩負(fù)起撫養(yǎng)遺孤的責(zé)任,他為要給翠翠找個好的歸宿操碎了心。翠翠從小受外祖父性格的熏陶,一樣的純樸。善良,她聰慧、乖巧。“從不想到殘忍的事情,從不動氣”。她安貧樂道,公家給了她與祖父三斗米、七百錢,她沒再收過過渡人一文錢,即便客人再三要給,她與祖父也是堅決拒絕,或想著法子歸還。她樸素而純真,渾身充滿著朝氣與活力。船總順順為人公正無私,喜歡交朋結(jié)友,慷慨大方又能濟人之急,一點也不貪婪世故,從不巧取豪奪。兩位年輕小伙子——天保、儺送更是豪放豁達(dá),“和氣親人。不矯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勤勞、勇敢,相貌俊俏,身體結(jié)實如小老虎。不貪圖富貴,追求自由和愛情。楊馬兵是城里的一位屯戍老兵,他一樣是一位善良、熱心幫助他人的人。為了讓老朋友能陪孫女在端午節(jié)看劃龍舟比賽,他熱心幫老船夫撐渡船。他不計前嫌,在老船夫死去后,自覺接替老船夫照顧翠翠,讓翠翠感覺到,外祖父去世了,卻又多了一個伯伯,日子過得跟以往一樣。
這一群熱情、質(zhì)樸、善良的“鄉(xiāng)下人”,他們沒有私欲利己觀念,沒有對生活過分的奢望,在他們身上閃耀著人性的美麗光環(huán)。沈從文的其它多部作品,同樣塑造了一系列“鄉(xiāng)下人”形象,如《蕭蕭》《貴生》《會明》《虎雛》《夫婦》等,與《邊城》里的“鄉(xiāng)下人”一樣,他們依然保留著原始的生命形式:勇敢、雄健、熱情、善良、純樸、忠厚。但是,伴隨他們原生態(tài)人性共生的,是他們主體精神的蒙昧。他們“不曾預(yù)備要人憐憫,也不知道要可憐自己,”對命運缺乏理性的自主自為的把握。
《邊城》中的幾重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就證明了這一點。第一個悲劇故事是翠翠的父親與母親的悲劇。翠翠的父親——個茶峒屯戍兵,與翠翠母親因唱歌相熟發(fā)生了暖昧關(guān)系,有了小孩后,本欲私奔去追求美好的愛情生活。但因翠翠的母親不愿離開孤獨的父親而放棄私奔,為了不毀滅作軍人的名譽服毒自殺了。翠翠的母親盡管沒受到忠厚的老父親的一個有分量的字眼的責(zé)備,卻一直處于羞慚之中,等生下小孩之后故意喝了很多的冷水殉情死了。第二是翠翠與天保、儺送的愛情悲劇。船總的大兒子天保與二兒子儺送同時愛上了翠翠,然而翠翠卻對儺送一見鐘情。老船夫十分希望翠翠能有一個好的歸宿,他希望能為他做主,嫁給天保,但因十五年前女兒殉情的事,他小心翼翼,又希望尊重翠翠的意見。所以他希望為翠翠的婚事做主,卻又害怕冒然做主。在無法弄明白翠翠的心意的情況下,他積極努力地撮合翠翠與天保,結(jié)果弄巧成拙,將事情弄糟。天保與儺送知道兄弟倆同時喜歡翠翠后,決定月夜到山上輪流唱歌,看誰的歌聲能打動翠翠的心,誰就娶翠翠。用走“馬路”的方式?jīng)Q定出愛情上的勝負(fù),為了成全弟弟,天保主動相讓,外出闖灘,不幸遇險而死。船總順順雖然性格異常豪爽,可是卻不同意把間接害死第一個兒
子的女孩作為第二個兒子的媳婦。儺送對哥哥的死十分歉疚、自責(zé),認(rèn)為是自己造成了哥哥的死亡,拋下翠翠,賭氣離開茶峒,再也未回。老船夫不堪翠翠婚事失敗的重?fù)?,帶著遺憾于雷雨之夜猝然死亡,留下翠翠一人孤零零的守侯在渡口,等待著那不知歸期的心上人,“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
翠翠的父親認(rèn)為自己與屯戍地的女孩子相好,是有辱作軍人的名譽,翠翠的母親內(nèi)心既渴望美好的愛情,但又把私下與人相好看成是羞恥之事,道德、傳統(tǒng)、世俗觀念成為滅殺健康心靈的瘤疾。翠翠只停留于幻想之中,不能主動抓住屬于自己的愛情。她喜歡儺送,卻過于羞澀,既不能主動向儺送表達(dá)愛意,也不能坦然接受儺送傳遞的愛情信息。心口不一,讓老船夫無法明白她的心思,錯以為他喜歡天保,將事情弄巧成拙,造成悲劇。此外,天保儺送追求自由、追求愛情但還不夠大膽、直接和勇敢,老船夫?qū)O女的溺愛和受傳統(tǒng)等級觀念的影響,順順的過于迷信等等最終成了產(chǎn)生悲劇的原因。
總之,《邊城》中人物的悲劇是因為人物主體精神受傳統(tǒng)、自然觀念的影響,還缺乏主動把握人生命運的抗?fàn)幘?。或者說,這群原始的自然人自己就是悲劇的制造者。沈從文將《邊城》故事設(shè)計成悲劇,無疑表現(xiàn)出對這些“原始自然人”前途命運的憂慮。在十九世紀(jì)的三十年代,現(xiàn)代文明沖擊著中國的各個地域,沖擊著人們的心靈,如果人們再不能主動去把握自己的命運,那么,像湘西茶峒這樣的原始自然地帶人們又將有怎樣一種悲劇命運呢?《邊城》是沈從文在“鄉(xiāng)下人”自在生命形式的頌揚上,凝聚著對自己所屬民族長處與弱點的反省。沈從文思謀著用什么方法,能使這些人心中感覺到對“明天”的“恐慌”,放棄過去對自然平和的態(tài)度,重新來一股勁,用劃龍舟的精神活下去,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他在追究民族的癥結(jié)所在,他希望人們弄明白:在這個民族人生觀上的虛浮、懦弱、迷信、懶惰,以及由于歷史所發(fā)生的壞影響,若此以后再糊涂愚昧下去。又必然還有什么悲慘場面,這促使了沈從文構(gòu)思《邊城》悲劇結(jié)局的緣由。他渴望他們理性精神的蘇醒,希望他們以新的姿態(tài)投入新的人生競爭。也因此。作品中作者也寄托了美好的祝愿,小說結(jié)尾這樣寫到:“這個人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也許‘明天會回來!”作者希望用手上那支筆,“在這個不幸的故事上”,喚起民族做人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