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保存
在《北京頌歌》的旋律中,作曲家田光靜悄悄地走了。
在八寶山的告別儀式上,和絡繹不絕的送別者說起這位84歲的老軍人,聽到的幾乎是同一句話:好人哪!這可真是一個大好人?。?/p>
蓋棺論定。對這樣的評價,如果田光能聽到,他一定會像別人講他的笑話,問他是不是真事的時候,笑瞇瞇地反問你:“是嗎?是我嗎?是別人的事安在我身上了吧?”
音樂人生
田光說,他最初的音樂啟蒙是在古老的滹沱河邊。
這條大河發(fā)源山西,流經河北省而入海河。田光的家鄉(xiāng)就在下游的河邊。奔騰的滹沱河水和一望無際的大平原,養(yǎng)育著幾百萬冀中人民,也流傳、創(chuàng)造著優(yōu)美的民間戲曲、音樂。
田光的小學老師喜歡音樂,他認為小田光有音樂的敏感和天賦,一有空閑時間就教他拉二胡,彈月琴,彈三弦……
音樂,給沉悶的農家生活增加了色彩。盛夏的夜晚,有些稚嫩的二胡聲,隨著嘩嘩的河水飄蕩,給終日辛勞的父兄以些許的安慰。
田光12歲那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冀中大平原上狼煙四起。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之中,他參加了冀中軍區(qū)的火線劇社,在異常艱苦的歲月里,他和戰(zhàn)友們一起,現編現演,用短小精悍的節(jié)目,歌唱英雄,鼓舞士氣,宣傳群眾。幾乎每場演出都少不了田光的二胡,或伴奏,或獨奏。
他接觸到的第一本正經音樂教材,是油印的、李煥之寫的《作曲教程》。全劇社只有一本,你傳給我,我傳給你。田光總想借來看,可也總是輪不到他。有一天,劇社領導剛剛打開《作曲教程》,準備和他們一起學習作曲時,突然一陣槍響,“是鬼子來了!”劇社趕快撤退。就在這次戰(zhàn)斗中,田光摔傷了腿,多虧了后來成為北京軍區(qū)著名作曲家的生茂同志架著他跑了出來。當他們沖出敵人包圍圈時,僅有的那本《作曲教程》,也不見了蹤影!
在歡慶日本投降的日子里,田光調到華北軍區(qū)三縱隊的前線劇社。他隨著部隊轉戰(zhàn)華北,進軍張家口、綏遠,繼而打太原、攻蘭州。作為劇社主力樂手的他,也成了劇社的二胡教員,經常是一邊演出,一邊認真地學習當地的民歌和民間戲曲,記錄了很多的曲譜,這給后來田光的音樂創(chuàng)作之路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全國解放以后,田光根據自己的體會,很快整理出了《二胡基礎教程》(與人合作)在上海萬葉書店出版。接著他又整理出《二胡自修教程》由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這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出版的教授二胡演奏技巧的教材。
1951年9月部隊把他送到了中央音樂學院干部班去學習,在那里,田光得到了系統(tǒng)的音樂訓練。經過自己的刻苦學習,很快創(chuàng)作出管弦樂曲——《牧童的故事》。在這部管弦樂曲中,既包含了西洋音樂的創(chuàng)作技巧,也包含了中國傳統(tǒng)民間音樂的元素。作品受到很多老教授的贊揚。
田光28歲時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學校要搞這一屆學員的畢業(yè)作品展演,只能選兩部作品,《牧童的故事》被選中。后來中央樂團(前身中國音樂工作團)把這部管弦樂曲搬上了舞臺。人們聽到了蒼茫的草原上牧童和羊群的奔跑,牧童和牧主的抗爭,解放軍來解救牧童后的歡樂……當他在臺下聽著演奏自己的作品時,很有點春風得意。
1953年8月,他被分配到八一電影制片廠作曲,12月總政要調他到《解放軍歌曲選集》編輯部。“哪里需要哪里去,打起背包就出發(fā)”,從此,他開始編輯生涯,走上了業(yè)余創(chuàng)作的道路。
隨著時代的變化,田光寫出了很多反映時代風貌的歌曲。50年代,他寫過《為祖國節(jié)約小唱》,寫過《我愛連隊我愛家鄉(xiāng)》。到了60年代,國際國內環(huán)境相對嚴峻,他寫出《民兵扛起槍》等歌曲,從祖國的東南沿海一直傳到北國邊陲,被認為是塑造民兵形象的代表作。
對田光這一代軍人作曲家來說,對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老一輩革命家的感情,是不言而喻的?!秱ゴ蟮念I袖毛澤東》、《獻給敬愛的周總理》、《歌唱朱德總司令》就是他表達這種感情的代表作。特別是紅遍全國的《偉大的領袖毛澤東》,雖然它走紅在“文化大革命”即將開始的時候,但對田光來說,那旋律的確是發(fā)自內心的。
“文化大革命”期間,祖國的文藝花園一片凋零。抒情歌曲幾乎絕跡。田光和他的朋友們卻逆勢而上,寫出了著名的《北京頌歌》。說來有趣,這首歌起源于一個電話。那天,田光突然接到總政歌舞團一位領導打來的電話,讓他寫一首以北京為題材的獨唱歌曲。
田光曾經回憶說:“當時洪源、傅晶同志在我家研究創(chuàng)作問題,我們當時商定一起合作,在兩三天內,洪源寫出了歌唱北京的兩首詞,經過研究選用了其中一首,我們先譜了一個四分之三拍的圓舞曲形式的曲調,作為一個品種,我們認為是可以成立的,但詞作者認為四分之三拍的風格不夠莊嚴,建議我們重新譜曲。于是用第二方案,成了現在的曲調……”
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反復征求意見,加工修改,《北京頌歌》終于在1972年冬由李雙江、張越南、李光羲演唱,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后風靡全國。《北京頌歌》是一首情感濃烈、藝術概括力強的抒情歌曲精品。詞作凝練、灑脫。田光為表達各族人民歌頌首都的共同心愿,在音樂素材的選用上,避免了某一民族或地區(qū)的音調,而在民族音調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既莊重又親切細膩的旋律。歌詞中“莊嚴的樂曲”指當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每天清晨播放的開始曲《東方紅》。田光有意在此句中糅進一點歌曲《東方紅》的音調,使人聽來新穎別致。
當年戰(zhàn)友文工團張振富、耿蓮鳳演唱的《要把農村變樂園》可說是田光的又一力作。本來歌詞有些標語口號的痕跡,但田光突發(fā)靈感,樂園的“樂”字的曲調寫得非常美妙。經兩位歌唱家一唱,這首歌就插上了翅膀,立即飛遍了祖國城鎮(zhèn)鄉(xiāng)村。其實,這個曲子的創(chuàng)作,他只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
上個世紀80年代,田光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他說:“這一回我又從業(yè)余作曲變成專業(yè)的了!”他一身休閑服,一雙軍皮鞋,多次參加音樂家協會組織的創(chuàng)作、研討、采風等活動。在潮白河畔,在燕山石化,在北京西客站的建筑工地,在山西煤礦的巷道,到處可以看到田光的身影。在離休后幾年的時間里,他寫出了《我和春天在一起》、《五十六個民族一個家》等近千首歌曲,其中,獻給國際和平年的《和平之歌》成為人們爭相傳唱的曲目。
2005年,田光80周歲前夕,中國音樂家協會授予他“金鐘獎”的“終身成就獎”。他回家后對夫人說:“這有你的一半!”
編輯楷模
音樂界的不少朋友都說,按照田光的才情,他本來可以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可以成為名聲更大影響更大的作曲家。但由于組織上安排他選擇了編輯這個職業(yè),他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能用在了改別人的作品上,用在了做好軍隊的音樂編輯工作上。對這樣的選擇,他無怨無悔?!罢l叫咱們選擇了這個行當呢?”那意思是說,既然選擇了編輯這個職業(yè),就要認認真真地為人作嫁。
在幾十年的編輯生涯中,他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和才情。我們甚至可以說,他用自己的生命認真履行著一個編輯的職責。
編輯工作的重要職責之一就是沙里淘金。要在眾多的自然來稿中淘出“金子”來,無論是在總政大樓的文藝處歌曲編輯部,還是后來到解放軍文藝社,人們總是看到他的案頭那堆積如山的稿子。這些來稿,有工人寫的、農民寫的,還有連隊戰(zhàn)士寫的。從中選取出能用的稿子來,如同大海撈針。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埋頭在大量的自然來稿中,尋找著,發(fā)現著。
猛然有一天,他會一拍桌子,叫一聲“好!”編輯部的人都知道,這是來稿中出現了一首美妙的曲子。于是大家聚攏來,聽老田哼這首令他激賞的曲調。
這樣的時候畢竟不多,更多的時候,是在枯燥乏味和繁雜的工作中度過。對于這樣的工作,他曾經多次和同事們說過:“有的作品不太完整,我們就要把它完整起來;有的來稿只有一個好的樂句,甚至只有一兩個小節(jié)別致的旋律,我們也要把他改出來,讓他能夠問世?!睂δ切﹣碜曰鶎拥?、來自連隊的業(yè)余作者的不成熟的詞或曲,他總是一個樂句一個樂句地修改,有時干脆推倒重來。誰也說不清他究竟改過多少稿子,誰也說不清有多少作品是經過他的手成了廣泛傳唱的曲子。這些,他自己也從來不愿意說。
有多少次,作者十分真誠地把“田光”的名字寫在稿子上,要求和他共同署名,他總是用粗粗的紅筆,把自己的名字劃掉。他說這是編輯應有的操守!
不僅如此,他還要求解放軍歌曲編輯部的同志們遵守近乎苛刻的規(guī)定:田光本人一年只能在自己的刊物上發(fā)一首歌。其他編輯可發(fā)兩首。
田光說,當編輯一定要十分愛才,當發(fā)現一個好的作者,我們就要讓他盡快成才,給他創(chuàng)造成才的條件。
去井岡山筆會的路上,他跟同行的人說,江西有一個叫韓夏的業(yè)余作者,寫得不錯,我們要去看看他。到了江西,他們打聽到韓夏正在生病,住在省醫(yī)院里。當田光走進醫(yī)院病房時,韓夏哭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給編輯部寄了一首歌,主編會到醫(yī)院來找他。后來,田光還把他借到了《解放軍歌曲》編輯部,邊學習邊改稿。沒有地方住,田光就和戰(zhàn)友文工團的詞作家石祥在八大處給他借了一間房子。那段日子韓夏的水平得到了很大提高。后來韓夏被解放軍藝術學院選去當了老師。由于生病,韓夏一直沒有女朋友,田光還給他介紹了對象,幫他成了家……
因此,幾代音樂人出現在田光的告別儀式上,有的含淚說,沒有田老師,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凡是能成就點什么事的人,一定是做事專注的人,是一個執(zhí)著的人,田光正是如此。他終日沉湎于編輯和創(chuàng)作之中,或坐在桌前看來稿,或自己打著拍子哼曲子。由于對自己從事工作的專注,經常把別的事情丟在腦后,以至于忘了自己是誰,鬧出過許多“笑話”。比如,他經常哼著曲子和鑰匙過不去,用開自行車的鑰匙開抽屜,用開抽屜的鑰匙開柜子。他辦公室是四層五號,他卻經常去開三層五號的門,捅半天打不開,他就生氣,說:“這是什么鑰匙,怎么總是打不開門喲!”于是大家編出了一句新的歇后語:田光的鑰匙——打不開。
一日,電話響起,正在哼曲子的田光拿起了電話:“喂,你找誰?”
“我找田光,田老師。”
“你等等。”他把話筒放在桌上,哼著曲子走出屋門,站在走廊里喊:“田光,田光——接電話!”那時,不是每張辦公桌上都有電話,所以需要傳呼。
他連喊三聲無人答話,就回到屋里拿起電話說:“田光不在?!?/p>
對方已經聽出他的聲音,就問:“你就是田老師吧?”
這時他才恍然大悟:“誰說不是呢,我不就是田光嘛!”
為了軍歌更響亮
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我們的軍歌在社會上唱得越來越響亮,人們都說,在軍歌嘹亮的背后,有著一大批默默無聞辛勤勞作的人們,田光就是其中之一。
從戰(zhàn)爭中走來的田光,深知一首好軍歌會對部隊產生怎樣的力量。他原來所在的那支部隊,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曾經發(fā)生過用歌聲嚇退敵人的事情。那天,十幾個掉隊的戰(zhàn)士和一個營的敵人在山邊相遇,雙方都搞不清楚對方有多少人,我們的十幾個戰(zhàn)士就在夜色朦朧中,突然高唱起了軍歌,居然嚇退了幾倍于他們的敵人。
幾十年的戰(zhàn)爭中,有多少歌曲在我們這支軍隊中傳唱。將這些歌曲收集起來,流傳下去,是軍隊音樂工作者的責任。為了盡到這份責任,田光和歌曲編輯部的同志們一起,不辭勞苦地收集整理。有時候為了一首歌,要跑上百里路。田光的那輛自行車是他們的主要交通工具,光車胎就不知換了幾次。
經過數年努力,他們編輯出版了9大本軍歌——《中國工農紅軍歌曲選》、《抗日戰(zhàn)爭歌曲選集》(4冊)、《解放戰(zhàn)爭時期歌曲選集》(4冊)。如今,這些軍歌都成了我們的經典教材。
“文化大革命”期間,歌曲園地一片荒蕪。除了幾首頌歌,就是語錄歌。包括《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在內的大批歌曲都成了黑歌。很多作曲家、歌詞作家成了黑幫。那些日子,田光痛心疾首,他說:這怎么行呢?這怎么行呢?
因此,當《解放軍歌曲》重新恢復工作的時候,他力主在《解放軍歌曲》上發(fā)表或重新發(fā)表了一批像《我是一個兵》、《打靶歸來》、《人民戰(zhàn)士忠于黨》、《學習雷鋒好榜樣》、《我們的隊伍團結如鋼》、《跟著共產黨走》、《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等歌曲。這樣的舉動,對于沖破極左禁錮影響巨大,人們奔走相告“這樣的歌可以唱了!”也正因為如此,必然會觸怒控制意識形態(tài)的“四人幫”,使解放軍文藝社幾次受到責難。
哪里有軍隊,哪里就要有歌聲。為了讓部隊有歌唱,田光多次組織歌曲創(chuàng)作學習班。帶著專業(yè)、業(yè)余作者走邊防、上海島、到工廠 、下農村……去采訪,去體驗生活,進行歌曲創(chuàng)作?!蹲呱暇毐鴪觥?、《人民是靠山》、《邊疆是我家》、《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等歌曲都創(chuàng)作于這樣的學習班里。
歌曲創(chuàng)作、選擇出來了,他又向領導機關匯報,征得同意后,由總政文化部向全軍部隊推薦了12首優(yōu)秀歌曲?!断驀垃F代化進軍》、《戰(zhàn)士的回答》、《我愛我的稱呼美》、《走上練兵場》、《戰(zhàn)友之歌》、《像雷鋒那樣》等都在其中。緊接著,田光又帶頭下連隊普及這些作品,受到熱烈歡迎。這些優(yōu)秀歌曲很快在部隊傳唱起來,
在抓隊列歌曲創(chuàng)作的同時,非常懂得音樂規(guī)律的田光,用了不少工夫抓帶有軍味的抒情歌曲、流行歌曲的創(chuàng)作。《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十五的月亮》、《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軍港之夜》、《草原夜歌》、《金梭銀梭》等歌曲,或是出自田光主持的《解放軍歌曲》的創(chuàng)作學習班,或是經過他的手在期刊發(fā)表,或是經他親自修改后流行。
說起田光對軍隊音樂事業(yè)的貢獻,著名詞作家李幼容寫給田光的挽聯恰如其分——“田公大德主編軍歌力推新人新作獻身音樂長城高風永在,光照后人奮筆旋律頌唱首都領袖譜曲百姓共樂亮節(jié)長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