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平
摘 要:休謨在繼承洛克經(jīng)驗論的基礎(chǔ)上,部分認同懷疑派“趣味無爭辯”的看法,認為美不是事物的客觀屬性,而只等于人們在某些場合下感到的愉快,承認趣味判斷千差萬別;另一方面,和懷疑論不同的是,休謨提出恰恰是主觀性為趣味提供了標準。本文試圖從休謨對趣味標準所作的定義及兩個層面的分析,論證其具有自然主義特征的方面。
關(guān)鍵詞:休謨 趣味 主觀性 人性 自然主義
大衛(wèi)·休漠(David Hume,1711-1776)是英國17、18世紀經(jīng)驗論美學的集大成者。他作為英國經(jīng)驗主義哲學家中最關(guān)心審美和藝術(shù)問題的哲學家,對審美趣味的問題尤為關(guān)注。
趣味,在休謨的著作中指審美能力、鑒賞力。休謨繼承了洛克等人重視感性經(jīng)驗的傳統(tǒng),其對“趣味”的闡釋和他對人性、對美的本質(zhì)的理解緊密相關(guān)。
一
英國經(jīng)驗主義美學受到經(jīng)驗主義哲學方法的深刻影響,強調(diào)從感性經(jīng)驗出發(fā),重視對客觀現(xiàn)象的觀察、試驗,力求通過對經(jīng)驗的分析和歸納形成對于美學問題的理解和認識。洛克說:“我們的一切知識都是建立在經(jīng)驗上的,而且最后是導源于經(jīng)驗的。”[1](P68)
休漠認為,人性主要由理智和情感兩個部分構(gòu)成,“理智傳達真和偽的知識,趣味產(chǎn)生美與丑的及善與惡的情感。前者照事物在自然中實在的情況去認識事物,不增也不減。后者卻具有一種制造的功能,用從內(nèi)在情感借來的色彩來渲染一切自然事物,在一種意義上形成了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理智是冷靜的超脫的,所以不是行動的動力,……趣味由于產(chǎn)生快感或痛感,因而就造成幸?;蚩嗤闯蔀樾袆拥膭恿??!?[2](P111)根據(jù)這段論述,理智關(guān)系知識和認識問題,趣味則和理智不同,關(guān)系道德和審美問題,涉及人的情感,具有主觀性、創(chuàng)造性等特點。
基于以上前提,休謨在《論趣味的標準》一文中指出,De gustibus non disputanum(趣味無爭論)這個古老的拉丁諺語早已對我們做出部分正確的引導。這則懷疑派哲學所持有的觀點強調(diào),在審美過程中,美“不是客觀存在于任何事物中的內(nèi)在屬性,它只存在于鑒賞者的心里”[3](P4)。趣味是主觀的感覺,不是客觀存在的事物,體現(xiàn)的是事物與人的心靈之間的某種關(guān)系,因此“同一事物引起的不同感受都是正確的”[3](P3)。所以“每個人只應(yīng)當承認自己的感受,不應(yīng)當企圖糾正他人的感受”[3](P4),誰都無法在趣味問題上妄自尊大,認為自己的意見一定正確。
值得注意的是,在趣味問題上,休謨和懷疑派哲學是站在同一理論起點上的,都認為美不是事物的內(nèi)在屬性。但是與懷疑論認定“‘趣味的標準永遠無法找到”[3](P3)不同的是,休謨在肯定趣味千差萬別的同時,更嘗試找到一種“趣味的標準”。他引入在具體的趣味判斷中人們的意見總是一致的例子,指出雖然有許多內(nèi)外因素(比如年齡、脾氣、教育等)干擾著內(nèi)在感官,導致趣味的多樣性,但是,即使有這些阻礙,趣味也不只是個人的癖好。他相信人性(human nature)中有著足夠的規(guī)律性,可以確保并非每個人都感覺到不同的美。
二
這種人性中存在著的審美趣味上的規(guī)律性,及其與審美判斷的主觀性的關(guān)系,正是休謨在《論趣味的標準》一文中著力探討的。休謨將趣味標準筑基于共同的人性(common human nature)之上,凡器官健全的人,對美總能得到“完全或者基本相同”[3](P6)的感受。這是一種經(jīng)驗的、共享的、普遍的規(guī)則,其背后蘊含著不可改變的人性力量。也正是該種力量,促使著我們尋找趣味的標準。
休漠將“趣味的標準”描述為:“a rule, by which the various sentiments of men may be reconciled; at least, a decision, afforded, confirming one sentiment, and condemning another.”[4]
從“at least”出發(fā),這句話中有兩層語意,一者,不管怎樣,趣味的標準可以為人們肯定或譴責不同的感覺提供一個決斷(decision);或者,趣味標準是一個規(guī)則(rule),可用以協(xié)調(diào)(reconcile)人與人之間不同的感覺。前者意味著趣味標準僅能決斷不同感覺的是或否,后者則意味著趣味標準不僅作用在不同的感覺間進行決斷,還能夠協(xié)調(diào)(reconcile)。
其中,reconcile一詞的定義顯然非常關(guān)鍵。參考牛津高階詞典的解釋,reconcile在這里可以有兩個意思,一是調(diào)解不同的感覺間的沖突,至于人們之間的不同意見則仍然存在,只是暫時被壓抑下去;一是使持有分歧的人們進行調(diào)整,認同一個標準,達到和諧一致。很顯然,前一個定義所體現(xiàn)的內(nèi)涵與這句話的第一層語意是基本重合的,正是一個決斷足以擔負的職責;本著語言經(jīng)濟原則,休謨?nèi)〉膽?yīng)是reconcile的第二個定義,即趣味的標準是這樣的一種規(guī)則,它能夠在人們中間進行協(xié)調(diào),使對事物的不同感覺趨向一致,達到和諧。
休謨接著列舉了幾個作品批評的具體例子,他從這些經(jīng)驗中觀察到,rules of composition、laws of criticism等藝術(shù)的一般法則(general rules of art)都不是從先天推理或者理性抽象得來的,而是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是某些“在不同國家不同時代都能給人以快感的作品總結(jié)出來的普遍性看法”[3](P4)。既然一些作品能長久地得到每個人的贊美,那么它們肯定擁有一些能夠引起普遍贊同的特征,如果其他作品也具有這些特征,就會得到同樣的普遍贊同。生活在不同國家和不同時代的人們,卻有著共同的審美評判,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趣味并不像懷疑論者所說的那樣是無可爭辯的。休漠從一些作品得到人們普遍贊同的事實,推導出規(guī)則必須成為趣味的標準。
休謨引用《堂·吉訶德》中一段桑丘親戚品酒的故事,借飲食口味和對精神事物的趣味兩者之間的相似來說明問題。盡管休謨認為美“不是事物的內(nèi)在屬性,而完全屬于內(nèi)部或外部的感受范圍”[3](P7),但觀察對象中的確有些東西是天然適于喚起“快感和反感”的。在酒桶里是“那把拴皮帶的鑰匙”,在藝術(shù)作品中便是“一般規(guī)律或創(chuàng)作的公認楷?!?。面對鑒賞能力低的人們,我們可以“拿出一條公認的藝術(shù)法則給他看,并且用一些根據(jù)他自己的趣味他也承認能夠依照這條法則發(fā)生作用的例子來說明該法則,然后再證明,雖然他在當前討論的對象里覺察感受不到任何反應(yīng),同樣的法則其實還在其作用”[3](P8)。在這里,藝術(shù)法則所起的作用,便是提供一個決斷,使人們肯定一種感覺,譴責另一種感覺。
但是藝術(shù)的一般法則并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審美判斷容易受到外在的時間、地點及人本身各種生理、心理條件的影響,產(chǎn)生偏差。休謨指出,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對美產(chǎn)生正確的感受,官能的健全與否、想象力的敏感程度等因素,都左右著個人的審美判斷。這時候如果光靠藝術(shù)的一般法則來判斷審美趣味便難免失之偏頗。
休謨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品酒故事中,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休謨開始把桑丘的親戚這一類人的口味判斷引入了自己對趣味標準的分析中。在這個故事里,對同一桶酒有兩派意見,一派是周遭看熱鬧的群眾,他們或許知道酒是好的,但未必懂得酒是怎么個好法;另一派是桑丘的兩位親戚,他們精于品酒,在一番仔細品嘗和考慮之后,嘗出了酒里面有鐵味和皮味。休謨無疑是對后者敏感的口味表示稱許的,他指出,“趣味有高有低,一個人的鑒賞能力比另一個人強,這是不可抹殺的事實”。[3](P8)在他看來,后者才是真正的評判者。
在休謨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鑒賞能力高的人,他們感官健全、足夠敏感。如果再經(jīng)過后天不斷的訓練,注意消除偏見,并且重視運用理性,那么“這類批評家,不管在哪里找到,如果彼此意見符合,那就是趣味和美的真實標準” [3](P12)。顯然,在規(guī)則之外,休謨又提出了一個新的趣味標準,那就是真正的評判者所作的共同的評判。
這樣具有“高超的見識、敏銳的想象、不受偏見的沾染”的真正的評判者并不多,但 “由于他們見解高明、才能出眾,在社會里也很容易辨識出來”。而他們一旦出現(xiàn),其所具有的足以“壓倒其他人的權(quán)威”,是受到公眾輿論一致承認的。正是由于這一類人所受到的普遍推崇,他們給予任何天才作品的贊語都“能夠廣泛傳播,在群眾中占據(jù)優(yōu)勢”[3](P12)。即使有些美感薄弱的人,他們一旦獲得正確的引導,也都能欣賞真正的趣味。在這一點上,顯然真正評判者所作的共同評判對不同的審美趣味起到了協(xié)調(diào)的作用,使持有分歧的人們認同一個標準,達到和諧一致。
從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休謨提出了兩個趣味標準,一是規(guī)則,一是真正評判者所作的共同評判。正是真正的評判者對天才作品所作的辨識,協(xié)調(diào)了人與人之間不同的感受,使得普通大眾也能夠欣賞到真正美好的事物。從這些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人都贊美的偉大作品中,我們又可以抽取出藝術(shù)的一般法則,幫助所有人(包括真正的評判者)進行決斷。回顧桑丘親戚精于品酒的那則故事,我們可以推論出休謨的意圖:只有真正的評判者才能夠應(yīng)用規(guī)則、表述規(guī)則??梢?兩個標準之間是互相補充、互為前提的。
三
雖然休謨強烈排斥懷疑論者的主張,肯定趣味標準的存在,但是他也承認趣味是有差異的,只不過休謨談?wù)摰娜の恫町愂恰盁o害的、難免的”[3](P15)。
也就是說,這些差異仍然是好的趣味之間的差異,與好的趣味與壞的趣味之間的差異是不同的,與懷疑論者所說的“人人都有自己的趣味”更是不同。由于不同年齡、性格、環(huán)境等因素造成了個人氣質(zhì)的不同,影響著人們?nèi)の兜钠?這些差異不可避免,并且沒有壞處。從這一點上來說,休謨把這種“無害的”的趣味差異歸結(jié)為人類的本性。
人類心靈的構(gòu)造是相似的,因而我們的情感反應(yīng)也是相似的;同樣的,“趣味的普遍原則是人性皆同的;如果不同的人作出不同的判斷,一般總可以在鑒別力的缺陷和敗壞里找到根源,產(chǎn)生的原因可能是偏見,或缺乏訓練,或不夠敏感?!?[3](P14)某些性質(zhì)根據(jù)人心的結(jié)構(gòu)會很自然地引起快感或者不快,只有那些擺脫了缺陷或者不完善的人,才會感受到這些性質(zhì)自然地引起的快感或者反感。這一點恰恰說明,在休謨看來,人類的構(gòu)造是類似的,因而人類的情感也是相似的。
在規(guī)則之外,休漠引入真正評判者的共同評判作為趣味的標準,不是因為個別的評判者有可能會出錯,而是因為只有共同的評判才能確保那些“難免”的趣味差異不會成為標準。即使個別評判者偶爾會出錯,真正的評判者的共同評判也能確保審美趣味的正確性。由于情感在人性中是一致的,具備五個品質(zhì)的真正的評判者所作出的判斷便能得到普遍的贊同。
注釋:
[1][英]洛克:《人類理解論》(上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9年版。
[2][英]休謨:《論人的理解力》,《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版。
[3][英]休漠:《論趣味的的標準》,《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五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
參考文獻:
[1]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C].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
[2][美]巴里·斯特德.休謨[M].周曉亮,劉建榮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
[3]周曉亮.休謨哲學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4][英]洛克.人類理解論(上冊)[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9.
[5]蔣孔陽,朱立元編.西方美學通史:(第三卷)[M].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6][英]K.史密斯.休謨的自然主義[J],世界哲學,1996,Z2:32-42.
(李平 廣州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