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衡
摘要:“人性”一詞在李健吾的文學批評中出現頻率甚高,而且在審美鑒賞中,他常常用特定的人生去詮釋抽象的人性。由于“人”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是一種精神文化的呈現,因此在李健吾的文學批評中,“人性”便寓示著一種精神文化品格。
關鍵詞:人性;李健吾;文學批評;精神文化品格;
中圖分類號: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7387(2009)02-0176-03
關于“人性”的學術指向即“人性”的學理研究應該偏重于人作為社會符號的社會性,還是應該傾向于人作為生命存在的生理特性:抑或“人性”的道德范疇——性善與性惡的誰是誰非等問題。長期以來,學界總是爭論不休。僅就中國而言。對文學活動影響深遠的有關“人性”問題的爭鳴也是舉不勝舉的,現在我們列舉其中一二做以說明。除了孟子與荀子關于“性善”與“性惡”問題的爭論以外,現代文學史上粱實秋與魯迅關于“人性的普遍性”與“人性的階級性”爭鳴的影響也是非常深遠的。在這次爭鳴中,粱實秋其實是以人的類屬性即普遍性去追求“人性”的永恒性。因此,他曾反復強調,文學是人性的表現。他說:“文學發(fā)于人性。基于人性,亦止于人性?!倍@種人性必須是經過理性制約的健康的、常態(tài)的、普遍的人性,它具有永久性,既沒有國家、時代的區(qū)別。也沒有階級的界限。粱實秋還認為,一個資本家和一個勞動者,“他們的人性并沒有兩樣,他們都感到生老病死的無常。他們都有愛的要求,他們都有憐憫與恐怖的情緒。他們都有倫常的觀念。他們都企求身心的愉快。文學就是表現這最基本的人性的藝術?!濒斞赶壬鷮α簩嵡锏恼f法則不以為然,他以階級性去標識“人性”的根源。魯迅在《文學和出汗》(《而已集》)中認為人性論的閥題很復雜,投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人性,但階級性永遠是比作品本身更重要的評判標準。
盡管對于“人性”的闡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人性”作為人之為人的根本之規(guī)定性并為人們所關注是不容質疑的。我們清楚地看到“人性”作為一個古老而又常新的話題,長期以來,哲學、倫理學、文學等諸多學科對其都有不同程度的關注。這些論述之間或爭論,或攻訐,或借鑒,或創(chuàng)新。它們在攻守轉換的發(fā)展過程中,有借鑒也有揚棄,不斷地充實、豐富著人性學說的內容。回首其悠久的歷史,我們不難發(fā)現,“人性”概念的出現、發(fā)展以及人們對它的界定、說明與闡釋都有其特定的時代源淵、歷史傳承和文化背景。反映著特定時空里人類的某種社會文化需要,也承載著使用者附加于其中的價值觀念、學術規(guī)范與某種程度的形而上的生命體驗。因此,“人性”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一種文化存在,總有其具體的規(guī)定性。
在李健吾的《咀華集·咀華二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5月版)中有具體的文學批評文章19篇,其中13篇出現了以“人性”相論的現象,占有率約70%;《答復》與《附錄》一共有三篇文章,其中2篇有以“人性”相論的現象,2篇有以“個性”相論的現象。各占67%?!度诵浴愤@一概念在李健吾文學批評中出現的頻率如此之高,這是我們無法忽視的一種文化現象與批評景觀。從李健吾具體的批評文本來看,他在作家作品的品評中對“人性”的關注與強調,并非是為了對“人性”展開學理探討來提高其文學批評的理論水準,而是在具體的文學批評實踐中通過對文本的審美鑒賞,在現實與虛擬交相輝映的“社會人生”中,用特定的人生去詮釋抽象的人性。由于“人”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上是一種精神文化的呈現,更何況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以他真切的人生詮釋著自己的價值觀念與個人所承載的歷史文化傳承,因此。在李健吾的文學批評中,“人性”便常常寓示著人的一種精神文化品格。由于“人生”對特定的個體而言其總是具體的,所以,當我們以“人性”對應具體的社會人生的時候,人的現實生存與個性便成了我們關注的焦點之一。
李健吾雖主張文學應該建立在人性的基礎之上,但他的“人性”又是與“人生”密不可分的,或者說。在他看來,“人生”就是“人性”的具體表現?!芭u絕不油滑,他有自己做人生現象解釋的根據:這是一個復雜或簡單的有機生存,這里活動的也許只是幾個抽象的概念。然而抽象的概念卻不是他批評的標準,限制小而一己想象的活動,大而人性的浩瀚起伏?!痹谒磥恚膶W批評的標準不是抽象的概念,人生現象才是批評最可靠的根據。而作為批評根據的人生現象只有以批評者自己的人生為基礎,才能實現人性的昭示與共鳴。于是,他說:“一切是工具,人生是目的,藝術是理想化的人生?!痹谡劦綉騽?chuàng)作的時候。李健吾指出:“一出好戲是和人生打成一片的。它揮動人生的精華,憑借若干沖突的場面,給人類的幸福殺出一條血路。人生最高的指示在這里。人生最深的意義也在這里?!痹谒磥恚叭松笔俏膶W的前倉后庫。只有抓住了人生,表現了人生,才算是抓住了人性,表現了人性。因此,他在文學批評中所推崇的“人性”標準,實際上就是把是否表現了真切的“人生”作為評價作品成敗的一個重要的參照而已。由此可見,“人性”作為一個批評觀念,它僅存在于批評家的審美意識之中。這種建立在人本主義基礎之上的“人生經驗”與“文學藝術經驗”的契合,具體到其文學批評之中,李健吾追求的又是批評家的“人性”與作家甚至文學人物“人性”的同構。由于就具體的人生來說,不管主體來自哪個階層。其都不可避免地在一定程度上詮釋著具有他那個群體特征的某些文化,因此這里所說的“人性”便不可避免地展現著人的文化屬性,亦即“人性”便成了人精神文化品格的一種呈現方式。正如成旺復所說“所謂人格,就是人的生命的文化精神,或日人的文化的精神生命”,因為“文化性質的精神化人人的生命,就成為一個人的人格”,所以“人性”的文化內涵也就是人的精神文化品格。由于文學藝術在展示人生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展示著人性,于是“人生與文學藝術”的契合便必然促成“人性的同構”。而“人性的同構”其實質便是精神文化品格的共鳴。當然,我們在這里對李健吾的“人性”作如是之界說,并不是有意要圍繞“人性”的學術概念展開糾纏不清的新論爭,更不敢妄想追求某種有關這一概念的新的學術建構,我們只是立足于李健吾在具體的文學批評之中對“人性”這一概念的使用情況,在反復細讀其批評文本的前提下所做的一種的文化闡釋與歸納總結而已。
“人性”作為李健吾“論文”與“論人”相統一的批評方式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學術范疇,反復地出現在其具體的文學批評之中。從使用且的來說,它們具有無可辯駁的相似性——都是為了突出“人”作為文學活動的主體對文學活動的深遠影響,并探究文學活動的價值源泉之所在。即作家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對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讀者,批評家作為鑒賞,批評主體對于文學作品審美價值的詮釋,批評及其再創(chuàng)造,文學人物作為文學虛擬世界中的主體對文本世界的營造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主導作用:以及作家、讀者,批評家、文學人物在“人”這一意義范疇中的互通性,特別是當我們并不否認文學與人生相關聯的時候,“人”的因素便成了文學
價值的源泉之一,也成了我們從事文學批評的標準之一。由此可見,在李健吾具體的文學批評篇章中所出現的“人性”還有一個對誰而言的問題。當其對于具體的作家、讀者,批評家、文學人物而言時?!叭诵浴北闶且环N特指;當“人性”作為文學活動中某類角色或身份的標識。對于其所有的作家、讀者,批評家、文學人物及共同處于“人”這一范疇之下的作家、讀者,批評家與文學人物的總體而言時?!叭诵浴北闶且环N泛指。當然,在具體的文學批評過程中。李健吾所說的“人性”無論是泛指,還是特指都是為了實現讀者,批評家與作者以及文學人物“人性”的共鳴。
對“大寫的人”而言即作為類存在的人而言,“人性”作為人之為人的根本,其既是人類與其他存在物的本質區(qū)別之所在,也是作為類存在的具體化——個體的人能夠實現互通的重要原因。在李健吾看來,“一個批評家。第一先得承認一切人性的存在。接受一切靈性活動的可能,所有人類最可貴的自由,然后才有完成一個批評家的使命的機會?!庇纱丝梢?,洞悉人性是文學批評得以成功的重要保證之一。這里的“人性”與人類的性靈活動和人類的自由相互輝映,前者是對后者的一種界定,后者又是對前者的闡釋與具體化,也就是說“人性”與人類的生命活動有著天然的聯系。而對于文學批評來說。這種生命活動又是通過人類所從事的文學活動來體現的。于是,李健吾以為批評家“他永久在搜集材料,永久在證明或修改自己的解釋。他要公正。同時一種富有人性的同情,時時潤澤他的智慧。不致公正陷于過分干枯?!毙枰牧现?,公平來自人性的同情,并在“人性”的燭照下,批評才不至于成為偏激的檄文。由于真正的批評家的批評活動是在洞悉人性的前提下,以文學的方式所進行的一種生命活動,那么在李健吾看來,作為批評對象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也就要把表現人性看成自己的重要任務之一?!耙粋€壞的作家連人性共同的精神也沒有表達出來,一個好的作家隨時注意那些表達共同精神的因時俗而有所不同的枝節(jié)?!痹谒磥恚晒Φ淖骷也粌H能夠表現“人性”,而且能夠具體地去表現“人性”。路翎《饑餓的郭素娥》取得成功的原因就在于其“為人性發(fā)出基本的強烈的呼喊”。由此可見。在李健吾的文學批評中,當“人性”就群體或群體意識而言時,“人性”便是文學活動主體在生命體驗中,人類經驗與藝術美在精神層面上的混融所形成的具有普泛性的精神文化品格。其實,泛指的“人性”與特指的“人性”并沒有明確的分界線。我們之所以做如是的分而論之,只是因其指向的不同而定的。如同“人”這一概念可以有“全體的人”與“個體的人”不同說法一樣,當“人性”就作為類存在的人而言時,其便是一種泛指意義,而“人性”就個體存在的人而言時,其便是一種特指的意義?!芭u之所以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不在自己有藝術水準一類的零碎,而在其具有一個富麗的人性存在?!痹诶罱∥峥磥恚臀膶W批評自身而言,批評之所以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其根本原因不在批評者擁有一定的理論和術語,而在于他具有自己“富麗的人性”也就是批評者對于人生經驗與藝術美的深刻獨到的體悟。因此“理論只是佐證不是唯一的標準,批評家應從中衡的人性去追求高深。卻不應憑空架高,把一個不相干的同類扯上去,遺憾的是常把作者揪到批評者自己的淤泥?!崩罱∥嵴J為,文學批評在通過理論的佐證去追求普遍價值的時候,必須尊重對方的個性。當然?!叭诵浴币曇爸械膫€性張揚既不能脫離現實生活的基礎,又不能生搬硬套。否則文學活動將會成為一種毫無意義的文字游戲?!拔覀冇羞^多的人性。這不是壞事。壞事的是沾戀現實,卻不實際?!痹趯εu文本解讀的基礎上。我們也可以對李健吾文學批評中的“人性”概念做如是之說,當“人性”就個體或個體意識而言時,“人性”便是從事文學活動的個人基于來自生命體驗的人生經驗與藝術審美之契合,而形成的富有個性特征的精神文化品格。
“人性”的涵義無論是從泛指的角度去界定,還是從特指的角度去把握都只是詮釋視角的差異,并不存在另立門戶的問題。李健吾在具體的文學批評中總是追求以特指的“人性”去昭示泛指的“人性”,并把“人性”建立在人生的基礎之上?!皼]有東西再比人生變化莫測的,也沒有東西再比人性深奧難知的?!庇纱丝梢姟叭诵浴钡膹碗s如同人生的復雜,都是人現實生存之復雜性的一種表述,并沒有多少神秘之處。從特指的“人性”到泛指的“人性”之理性思考過程,其實是由自我意識擴展到與自我相通的整個生命存在和人類經驗的精神升華過程。文學批評作為一種人的生命活動,是一個人性鉆進另一個人性。李健吾認為“一個批評者,穿過他所鑒別的材料。追尋其中人性的昭示。因為他是人,他最大的關心是人。創(chuàng)作者直接從人世提去經驗,加以配合。作為理想的生存方案。批評者拾起這些復制的經驗。探幽發(fā)做,把一顆活動的靈魂赤裸裸地推呈出來。作為人類進步的證明?!痹诶罱∥峥磥?。批評家對于批評對象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去盡量地忠實于資料,而是在此基礎上,在批評家與作家經驗的雙向交流中。如何實現對人生經驗的再體味、再發(fā)現與相互契合,于是闡釋者在闡釋中便成了具有雙重經驗同構的創(chuàng)造者。盡管“人性”指向除群體意識與個體意識的差別之外,還存在著群體意識之間的差別與個體意識之間的差別,而且這些差別所形成的張力關系也是一種現實的存在。但由于人類或者個人的經驗、心理與文化都不失為一種精神性的存在,因此,當它們投射到具體從事文學批評活動的個人身上時,便形成了一種對話關系并進而雙重甚至多重同構。在這里,如果我們對批評文本的解讀沒有完全背離李健吾的初衷,那么我們就有理由認為——當“人性”就具體的文學批評活動而言時,李健吾所說的“人性”便是基于讀者,批評者與作家甚至文學人物生命體驗的人生經驗和藝術審美經驗相統一而形成的精神文化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