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超
父親在我尚沒有真正踏上人生旅途的時候就離我而去,已經(jīng)二十年了。
父親走后的多年里,我在生活的海里沉浮飄蕩,他不怎么入我的夢,昨日夜里,我忽然見到了他,他在山坡下的田地里,那地是一池子一池子的,種的是棒子,山藥,還有大蘿卜。父親身穿青襖,坐在地頭的榆樹下,口中叼著煙袋,我似乎知道他已是隔世之人,問他:“你還好嗎?”
“我在那邊還種地。”說罷,轉(zhuǎn)頭向田里走去,留給我的是若有若無,縹縹緲緲的影子。
我攆他,可腿邁不開步子,叫他,卻又喊不出聲來。在驚悸中醒來。秋夜正濃,半輪月兒在天,四近一片寂靜,只有窗外花壇里的小樹花草發(fā)出簌簌的顫響聲。我不能再入睡了。
翹著腳離開寢室,走進書房,默然地坐在書桌前,耳邊還想著那句話:我在那邊還種地。我的眼里流出淚來,父親生前的影像便浮現(xiàn)在眼前。
那年,父親近六十歲了,又患了肝病,他骨瘦如柴,虛弱無力。他在田里受了大半輩子的苦力,這時真的是干不動了,他到地里給莊稼松土,拿不動大鋤了,他就自己用廢鐵片訂制了一個半尺長的小鋤,坐在壟溝里,一點點往前萎著鋤地。割谷子時,手不住地顫抖,有時就被強壯的谷秧拽倒了。這樣,他不該下地了,可為了我,他還是挪著步子堅持著到地里干活。那時,我的幾個哥哥姐姐都已成家了,只有剛結(jié)婚的小哥同我和父母一起過,小哥的媳婦看到父母年老又有病,不能做活,我又讀書,覺得同我們一起過是吃虧的,故此,對供我上學是頗不情愿的。父親為了證明我們?nèi)瞬蝗浅蚤e飯的,就硬撐著下地。
那年秋天收土豆,嫂子說忙不過來,執(zhí)意要我回家收秋,我不敢違拗,只好請假回去,我怕落的功課太多,做活的間隙,看幾眼書,哥嫂不愿意了,怨我的心事不在做活上,有氣的哥哥輪起鞭子使勁地打那頭拉犁的年邁老牛,眼看鞭子就要落到我的身上。父親臉色青黃,大口喘著氣,他從哥哥的手中拿過鞭子,扶著犁杖向著地的那頭走去,犁杖太重了,病得一陣風就能刮倒的父親,被犁杖帶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跑。瘦削的父親架不起衣服,寬大的黑褂子在風中一飄一飄的,父親像一個影人子,飄蕩在蒼??諘绲奶斓亻g,跑了兩根壟,就一頭載倒在地上了,此后許久起不了床。
起完土豆,我又回學校讀書了。
深秋的時候,學校放了幾天假,讓我們回去拿換季的衣服和準備冬天燒爐子的柴禾。
鎮(zhèn)上中學離我們深山里的小村子五十里山路,走了大半天,午后的時候才趕到家,父親不在,患眼病的母親在摸索著剁豬食,母親說父親到北蔓甸摘草穗去了。我匆匆吃了口飯就去找父親,北大山離村子八里路,那是個很大的山,山頂是大片大片的草甸子。我登上山頂,已到夕陽落山的時刻。塞外的秋,風霜來得早,古詩說: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這地處高原的燕山深處,被人稱為胡天之地。八月的草洼,已呈現(xiàn)凋零之勢,青的草已變成一片蒼茫的白色,這草是堿草,細高的秸稈上都挑著個穗子。當年,鎮(zhèn)上的貨站收購這種草穗,說是到沙漠去播種,也有人說是喂種馬。鄉(xiāng)里人都滿山遍野的采這種草穗,這山頂也早已被人采過了,多數(shù)的草莖上已都沒了穗頭,只有晚長起來的、或人們采摘時從指間遺落的,稀疏的藏在草棵中。
我站在草洼邊,四處張望著尋找父親,許久,我發(fā)現(xiàn)遠處,蒼茫的草叢中有個小小的黑點在蠕動,我奔著那兒跑去,走近了我看到了父親,他背對著我,身穿一件青夾襖,腰扎一根用黃色的羊胡草挽成的草繩,懷前是一個系在草繩上的小木筐,他躬著腰,頭低在草叢中,白草在他的頭頂上飄搖,他的兩只手扒拉著草棵,尋找著草穗,直到我走到身邊,他才發(fā)現(xiàn)了我。
“回去吧,天快黑下來了。”我說。
父親停下手,他懷前的木筐里有大半筐草穗,父親的臉青中透著層暗黃,發(fā)白的嘴唇裂著血口子,我拿過筐,我們走出一片草叢,來到一棵樺樹下,那里放著一個塑編袋子,里邊是半袋草穗,父親把筐里的草穗裝入袋子里,用手掂了掂,嘴角綻露出一絲笑意,“這些賣賣,夠你交學費的了?!?/p>
父親無力地癱坐在地上,說我得吃一口下山,要不就走不動了。他打開手巾包,里面是母親烙的兩張餅,他咬了一口餅,餅干硬得咽不下去,父親站起來,用石片劃破一塊樺樹皮,很快那小小的洞口就滲出細密的水珠,父親舔了幾口,才又接著吃干糧,我的眼里涌動著淚水,我說:“我不想讀書了,你也別再受這累了。”
“不算啥,只要我能動,就能供你?!彼终f:“人說天生我才必有用,你那么愛喜書,學得又好,咋也得把書念下去!”
這次上學走的時候,我難以啟齒地告訴父親,學校要交冬天燒爐子的柴禾,交錢也行。父親說,不犯愁,過幾天送柴去。
初冬一天的下午,父親來了,他趕著牛車,拉一車柴禾。那是一車小灌木,有小榛柴,有螞蚱腿,都是一小捆一小捆的。后來,母親告訴我,那是父親一捆捆從山上扛回來的,他沒力氣,每次只能背兩小捆。這時,父親更加虛弱,抱一捆柴腿就打顫了,走幾步就蹲在地上直喘粗氣,我心里難過,想問哥哥怎么沒來,可我心里又知道,父親是怕人家不愿意,故此,這樣的活盡量他自己來做。老師看父親吃力的樣子,招呼一些男同學,幫助我把車卸了,父親蹲在墻角,灰黃的臉上掛著感激的笑。
卸完車,父親讓我跟他到鎮(zhèn)上去一趟。他送柴禾,也把那些草穗拉來了。
到鎮(zhèn)上的貨站,賣了草穗。我看父親臉色已凍得發(fā)白了,我說去吃碗餛飩,暖暖身子吧。父親說不用,一會兒就到家了,他把賣草穗的十八元錢全給了我,又從青棉襖里襟的小兜子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二十一元錢,他叮囑我一定要拿好,并告訴我這錢是悄悄地給我攢下的,不用跟別人說。我讓他拿回點錢去買藥,他執(zhí)意不要,說這錢節(jié)省著用,可以花一陣子。
我的心蒼涼而沉重,有說不出的酸楚,我把父親送出小鎮(zhèn),過了白水橋,就是通往家鄉(xiāng)的山路了。冬天的天黑得快,太陽壓山,遠處的山麓已籠罩上了淡青色的霧靄,近處的路也暗淡了,父親說你回吧,我沒有停步,還是隨父親往前走,到了林路的邊了,父親說:“回吧,一會兒天黑了,你自己回去我不放心?!蔽抑缓猛W∧_,也好讓父親趕路。
父親也站住了,他說:“你照管好自己,以后遇事要往前想,就總有奔頭!”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看我。說罷,他轉(zhuǎn)過身,手牽著牛的韁繩往前走,父親與黑牛并肩走在空曠的山路上。寒冬的風呼呼地刮動著,父親只穿一件黑棉襖,外邊沒有皮襖大衣之類遮寒,他躬著身子,一只手牽著牛,一只手遮在額前擋風,吃力地往前走。我望著他一步步走遠,后來我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眺望,視線里那凄寒的背影,漸漸變成一個黑點,一會兒融進蒼茫的暮色里了。
不想,這背影竟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后的記憶。父親回去不到十天就去世了。
我那時總覺得,當時的父親就如深秋田野里的一棵枝枯葉落的老玉米秸,而我就像十月的小陽春里,不合時令茫然冒出來的一株小花,父親臨近生命的大限,而我這顆渴望開花結(jié)果的小花,要生存下去,在沒有父親這座山的護佑下,景況該是何等的艱難!
父親死后不久,我的書就沒有辦法念下去了,我被命運沉入生活的海中,上下漂浮,左右奔突掙扎,受盡了風霜浪打,可在漫長的求索旅途上,眼前總有個影子,耳邊總有個聲音對我說:“天生我才必有用”,是這影子這聲音使我在任何艱難的境遇下,永不言棄,百折不撓,堅定地向著心中的目標遠行。
生活不辜負我,我終于實現(xiàn)了用文字鑄造事業(yè)的夢想。
父親三歲失母,九歲喪父,小小的他在別人家的屋檐下,受盡白眼冷遇,忍饑挨餓地長大,落了一身的病,四十多歲,最小的我出生,他身子已很不好了??伤麖牟活櫹ё约?,只要能動就要下地做活,他背負著沉重的生活,面對著的是大山和田地。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沒有坐下來與人高談闊論,朗聲言笑的閑暇,也可說他從沒有這樣的興致!他只是背對著他人,背對著宏大人間的一切繁華和熱鬧,默默地埋頭勞作。
今天,父親入夢,勾起了我點點滴滴的憶念。可父親留給我的記憶仍舊是模糊的,他的笑容是模糊的;他的喜怒是模糊的;就連他的面龐似乎都是模糊的,而留在記憶中最深切的仍是那身著黑衣的、踉蹌而凄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