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昕
我祖父陸宗達和朱家濟先生(文物學(xué)家、書法家)民國時在北大為同學(xué),志趣相投,感情甚好。并由家濟先生而與他的弟弟們也相往來,即二弟家濂,三弟家源,四弟家溍。家濟先生后來去了浙江杭州,很難見面,只好書信往來。以后朱家浯先生和祖父過往較為密切,所以我也對家溍先生較為了解。今將閑言瑣事筆于紙上,以為紀念。
我去朱先生家時,朱先生兄弟三人共居于南鑼鼓巷的炒豆胡同,居所東邊墻上掛一塊牌子,上書“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僧王府”。與朱先生閑聊時,朱先生說他1914年出生于北京東城西堂子胡同,九歲時,遷居帽兒胡同,朱先生對帽兒胡同的房子印象很深。他說,那所院子共有房屋百十來問,五進院落,并有一個大花園。此宅原是同治年間大學(xué)士文煜的府第,民國初年,文煜的后人將它賣給了當時的代總統(tǒng)馮國璋。再后來,朱家溍的父親朱文鈞從馮的后人手中租住了這所宅子。朱文鈞祖籍浙江蕭山,其曾祖朱鳳標由翰林歷官至太子少保、體仁閣大學(xué)士,人稱“蕭山相國”。朱文鈞光緒末年游學(xué)英法,畢業(yè)于英國牛津大學(xué)。歸國后,歷任財政參事,鹽務(wù)署廳長。因他酷愛文物且收藏極富,從故宮博物院創(chuàng)立之初便被聘為專門委員。
朱先生字季黃,行四。1937年入輔仁大學(xué)國文系讀書,當時祖父正在輔仁教音韻訓(xùn)詁之學(xué)。朱先生曾回憶說:“陸宗達和大哥家濟是同學(xué),又是極要好的朋友,對我也很好。我的關(guān)于小學(xué)的基礎(chǔ)全仗陸大哥當年打得好,受益匪淺?!笨箲?zhàn)爆發(fā)后,朱先生不愿在淪陷區(qū)讀書,于是攜夫人經(jīng)過一段千難萬險并險些遇難的旅途,來到后方重慶參加抗戰(zhàn)的實際工作,在糧食部任專員,具體工作在糧食部儲備司,后來又由糧食部借調(diào)到故宮幫助做展覽工作??箲?zhàn)勝利后,由四川歸來,便直接去故宮上班,南馬衡院長分配到古物館工作。從此,一直干到退休,算個老故宮了。
閑聊往事,朱先生說,解放初期,“三反”運動開始,故宮博物院全體職工一律不準回家,接受審查。那時階級斗爭講究家庭出身,而解放前能進入故宮的人又不可能有工農(nóng)家庭勞動人民,于是故宮當時所有職工都先被假定為有問題,于神武門廣場集合,事先已經(jīng)準備好大卡車,由公安人員點名押送上車,分為兩隊,一隊開往白云觀附近的公安學(xué)校,另一隊開往東岳廟的公安學(xué)校。八人一間宿舍,交代歷史和“三反”問題。從2月底到5月底,大多數(shù)人作了結(jié)論釋放,而先生卻不在此列。原來,在東岳廟期間,要求所有人都必須交代自己從故宮中“偷”了什么,沒有可交代的就被看作“拒不交代”。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大家知道只要“就坡下驢”,低頭認罪,也就“過關(guān)”,并不真要如何。但先生較了真,認為自己沒干過的事兒怎能承認,不能自己給自己栽贓。再說如果承認偷了,交不出來怎么辦?于是不肯“認罪”。這樣過了兩個多月,他和另外“態(tài)度不好”的7個人被關(guān)進看守所,每日作些輕微勞動,聽候繼續(xù)調(diào)查。這樣又過了一年十個月,1954年4月1日才被釋放回家。這期間,先生說:“有一天我正在拘留所干活兒,有個一塊兒的神神秘秘慌慌張張地來找我,說有個穿軍裝的點名道姓地要見你,是個年輕人。我一聽也有點害一響,心想是不是要關(guān)監(jiān)獄了。等那人來了,一瞧,原來是你父親。他那時在北京公安學(xué)校當校長秘書。他見我就說,今天特意過來看看我。還關(guān)照說雖然他不相信我會有什么偷盜行為,但這回上邊決心很大,別太較真兒。后來我想想也是,當時那形勢,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頑抗下去,死路一條。所以后來我也就不那么‘頑固了。我還記得我到家那天已經(jīng)是晚上,我在外頭一打門,有個表姐來開門,門縫一瞧是我,并沒馬上開。我們都好京戲,她在門里頭唱了一句《打漁殺家》的戲詞,‘你退后一步。我退了一步。她又唱‘你再退后一步。我又退了一步。她還唱‘你再退后一步。我已經(jīng)退到對面墻了,于是也用戲中詞回唱‘后邊已經(jīng)無有路了。她這才把門打開,說‘我就知道,不撞墻你是不回頭?!?/p>
先生“文革”中從干校回來后,有兩年奉命“退休”。那時我祖父正好也從干校返京,奉命編詞典,空閑時間也較多。先生常來我家,和祖父談天說地,談些舊人舊事,印象中,談京劇昆曲的時候不少,還總評議過去那些演員的技藝和佚事。有時說得高興了,先生還會站起身,擺個姿勢。他們都酷愛抽煙,先生一來,家里就煙霧迷漫,不抽煙的人在旁邊呆一會兒也就會滿身煙味兒。
改革開放之初,香港導(dǎo)演李翰祥到北京拍電影《垂簾聽政》。對于當時“八個樣板戲”過8年的中國百姓來說,算個文化大事。李翰祥聘請先生作顧問,請教有關(guān)歷史及故宮的知識,并將先生的名字打在片頭。電影一出,轟動天下,先生也隨即廣為人知。不過電影畢竟與歷史不同,引起爭議也就頗為不少,有些議論認為先生沒把好關(guān)。
社科院文研所的吳曉鈴先生和祖父也是老朋友,家住得也近。他每天早晨起得早,從校場二條的家出來,過宣外大街,一蹓趾就是西琉璃廠西頭我家,所以有段時間,常過來和祖父聊天。有天早晨,我和祖父剛起,吳先生就來了,聊了一會兒,他說:“季黃(朱先生字季黃)這是怎么顧的問,您看那《垂簾聽政》拍的,盡胡編亂造。李翰祥外行,他可不外行啊……”祖父從來不看電影,也隨著哼哼哈哈。正說得熱鬧,沒想到朱先生也來了。因為是熟人,所以直接登堂入室,正好從外間聽見。于是一掀簾子進了里間,對吳先生笑道:“大哥,這事可不能怨我,我說人家得聽呀!我看他不怎么聽我的意見,就說,那你把我這顧問的名字撤了,可人家還是不聽,我也沒辦法!”吳先生搞民間文藝研究,與戲劇、相聲演員來往十分密切,尤其和侯寶林先生過從多。有次朱先生和我閑聊時說:“他(指吳先生)跟我見面時,老說寶林這,寶林那,跟寶林又去了哪兒哪兒。我還奇怪,我們這些熟人里邊,沒有叫寶林的啊。一問,原來是侯寶林!”
先生時有外出交流的時候。他去香港,別人說,那時去香港一趟不容易,一塊兒的人都抓緊時間逛街購物,惟獨先生并不怎么上街,只在賓館房間休息。我問為什么,先生一時間還被我問愣了,想了想,說:“香港有什么可看的?除了樓就是樓,沒什么古跡。要說購物,我是一點興趣沒有,所以也就在賓館里呆著,看看書?!?/p>
先生的興趣主要在文物和圖書上,他認為自己最成功的一件事是編了《國寶》這部文物圖集。這部圖集由先生主編,費了很大心血,出版后深得好評,并被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選作饋贈外國首腦的禮物之一。不過除了研究傳統(tǒng)文化,先生的生活和樂趣也非常豐富。
先生晚年自己所居的兩間小屋應(yīng)該是西邊正房的兩間耳房,穿外間小屋而過,是西南角的一塊空地,方圓二十多平米,是個小小天井。里面栽花種草,植樹架藤,有豆架,有蟲鳴。若從里屋的窗戶向外望,剛好面對這一小小庭院。春花秋月,雪夜霜晨,
時時觀賞,拉近了人與自然的距離。先生說:“故宮也給我分了單元房,那邊的生活條件比這兒方便好多,起碼衛(wèi)生設(shè)施全??晌疫€舍不得離開這兒,就為了這個小角落,可以跟自然溝通?!?/p>
其實,我倒覺得先生還沒說出另一半,那就是里屋的陳設(shè)。中間一張四方桌,紫檀的,臨窗一張長條形書案,紅木的,桌上陳設(shè)有明代理學(xué)家陳白沙的硯臺,清劉墉親自刻銘的紫檀筆筒以及紀曉嵐的筆擱。先生逐樣介紹后,特意強調(diào),“紫檀也分不同等級,我這個筆筒的紫檀最好,比桌子的紫檀可強?!币驗槲壹矣袀€紅木桌,先生又教我,“買個豬毛刷子天天來回蹭,又光又亮,保護木頭?!闭f著,他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了豬毛刷子,一來一回在桌子上蹭起來,還說:“我每天也拿蹭桌子來活動身體,挺好?!弊诖扒?,眺望庭院,真感到外邊春風(fēng)桃李,里邊幾案精嚴,稱得上天造地設(shè)。
先生為人甚隨和,人來求字,很少拒絕。若是熟人,往往“立等可取”。不過先生寫字時,不能旁邊有人看。有次我去找先生寫字,說完告辭,準備過幾天來。不料先生說:“你要沒事兒,坐這外間等會兒,我去里間寫,一會兒就完。不過我寫字時旁邊不能有人,旁邊人一圍,我就寫不好?!?/p>
先生外間屋里有書柜,柜中有許多善本古籍,墻上有字畫和先生的戲裝照。其中一張啟功先生題的“蝸居”引起我的興趣。先生解釋“蝸居”的含義時,說:“這不僅僅指表面上我的居室,而是我這樣認為,一個人如果認定自己‘窩在這兒了,也就快樂了?!?/p>
轉(zhuǎn)眼之間,先生下世已多年,而音容笑貌,恍在眼前。其所居南鑼鼓巷,已被規(guī)劃為一片旅游文化區(qū)。前不久,我去那兒,特意到先生家門口,見兩扇斑剝銹蝕的木門依然如舊,小小門鈴也一如既往,恍惚中竟又似多年前按響右側(cè)門鈴,不久便聽見先生時時夾雜著咳嗽的腳步聲及看見開門后的笑容。
徘徊在先生門口,我思緒紛飛。我沒有按門鈴,是因為我不想再進先生的“蝸居”。然而我不想進的原因,除去睹物傷情的常情外,還因為我此刻想好好琢磨先生曾經(jīng)的教誨。
先生對“蝸居”的解釋是“如果你認為自己‘窩在這兒了,也就快樂了!”
“蝸居”是方寸之地,而人生由于種種不可逆料的情境,也常常會在某時“窩”在某個“方寸之地”。自然和社會就是這樣互為啟示。如果能看清楚,便可順勢而為,不會徒增煩惱。再者,海闊天空固然可以鳥飛魚躍,方寸之地就不能騰轉(zhuǎn)挪移?海闊天空也好,方寸之地也罷,還看人如何運用。高明的人,無為變做有為;愚笨的人,有為化做無為。即便平平如我者,由此而明晰人生后,也會得到那種超出紅塵之外的快樂,那是一種不可言傳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