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萍
關(guān)鍵詞:意象派 表象 想象 意象 心理氛圍
摘 要:美國意象派詩人埃茲拉·龐德的詩歌《在一個地鐵車站》凝煉精美,意蘊雋永,堪稱意象派詩歌的經(jīng)典之作。本文嘗試運用心理學(xué)相關(guān)理論,分析詩人創(chuàng)作本詩的思維過程,通過與《詠水仙》和《紅色手推車》的對比研究,揭示龐德所提倡的“意象派”詩歌理論在本詩中的體現(xiàn),并借助“心理氛圍”這一概念探討本詩對讀者產(chǎn)生的心理效果,從詩人和讀者兩個角度解析這首小詩所蘊藏的心理內(nèi)涵。
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 1885-1972)是英美意象派詩歌的中心人物,也是現(xiàn)代派詩歌的奠基人之一,在英美現(xiàn)代詩壇上舉足輕重。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接受直觀主義哲學(xué),要求直接描繪主觀或客觀的事物,強調(diào)用確切的意象寫詩,避免用無助于表達的詞語。其作品篇章短小,語言精確,表達清晰具體。1912年龐德首次采用“意象派”(Imagism)這一名稱,并于1913年在《詩刊》發(fā)表文章,把意象派的創(chuàng)作主張歸結(jié)為以下三點:“1.直接描繪主觀或客觀的‘事物,直接表達詩人的感受和體驗。2.決不使用無助于表達的任何詞語。3.在韻律方面,用自然的樂句,不采取節(jié)拍器般的節(jié)奏?!雹偎膭?chuàng)作主張得到艾米·洛威爾(Amy Lowell)、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等詩人的擁護追隨?!耙庀笈伞庇?912年至1917年間成為美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先鋒領(lǐng)袖和強勁動力。②
一
凝煉而自然的語言、簡潔而精準的意象是意象派詩歌的突出特點,在龐德的小詩《在一個地鐵車站》中有著近乎完美的體現(xiàn):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 , black bough.
在一個地鐵車站
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閃現(xiàn);
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
(杜運燮譯)
這首詩形式上受到日本俳句的影響③,但其意象的精準概括,是意象派詩歌的典型代表?!耙庀蟆笔窃姼杞Y(jié)構(gòu)的一個組成部分,是詩歌表情達意的重要語言手段,它是心中之“意”與客觀之“象”在藝術(shù)構(gòu)思時實現(xiàn)的一種契合④。這與心理學(xué)中的“表象”和“想象”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先了解這兩個心理學(xué)概念:
表象,是思維過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和工具。它是指人們在頭腦中出現(xiàn)的關(guān)于事物的形象。根據(jù)表象產(chǎn)生的主要感覺渠道來劃分,可分為視覺表象、聽覺表象、運動表象等。根據(jù)表象創(chuàng)造程度的不同,可分為知覺表象、記憶表象和想象表象。記憶表象是指在記憶中保持的客觀事物的形象,想象表象是指在頭腦中對記憶形象進行加工改組后形成的新形象。表象具有直觀性,以生動具體的形象在頭腦中出現(xiàn)(“形象”不僅指視覺形象,還包括聽覺形象等等)。但與直接通過感官獲得的形象不同,表象的形象比較暗淡模糊,不穩(wěn)定、不完整,甚至有些部分已經(jīng)脫落。表象還具有可操作性,人們可以在頭腦中對表象進行操作,就像通過外部動作操作客觀事物一樣。
想象是對頭腦中已有的表象進行加工改造、形成新形象的過程,是思維的另一重要過程。想象具有形象性、新穎性的特點。想象是一個綜合過程,包括粘合、夸張、典型化和聯(lián)想幾個步驟。聯(lián)想就是由一個事物想到另一個事物,比如由天空聯(lián)想到人的胸懷等等⑤。
可見,想象是基于客觀的主觀范疇,與“意”相對應(yīng),而表象則屬于客觀范疇,與“象”相對應(yīng)。那么,這些因素在這首詩中是如何體現(xiàn)的呢?我們先來看它的創(chuàng)作背景。據(jù)龐德介紹,他于1911年在巴黎的協(xié)和地鐵車站,看到了這樣一幕:黑壓壓的一片人群,熙熙攘攘于昏暗晦蒙的站臺,時而,一張張女人或兒童的面孔在人群中浮現(xiàn),閃入詩人視線,繼而又隨來來往往的人潮流走。他對這一幕印象極為深刻,曾為此寫下一首31行的詩歌,半年后改為15行,但終因不滿意而銷毀。一年后,他終于寫成這首只有兩行、14個字的精妙小詩⑥。經(jīng)過一年多時間的沖刷,在詩人的記憶中,車站里人群喧嘩的聲音熄弱了,人群也更加失色、模糊,而這些卻更加襯托出匆匆閃現(xiàn)的嬌美面孔的亮麗奪目。詩人曾親自感知過的一個真實的、活動的、有聲息的場面,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他頭腦中的表象,確切而言,是知覺表象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記憶表象。雖然這些記憶表象(包括視覺表象和聽覺表象)都是直觀形象的,但與真實場景相比,不可避免地磨損了很多。這就是表象比較暗淡、不穩(wěn)定、不完整的特點,但詩人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揮了想象的作用,因而產(chǎn)生了新的形象。正如馬科斯·坎利夫所說,從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來看,“時間的因素似乎很重要,宛如酒之醇化”⑦。
英國浪漫主義大詩人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的《我獨自漫游似一朵云》(1804)有著類似的創(chuàng)作背景。詩人在一次散步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叢繁茂盛開的黃水仙,兩年后(請注意時間),他根據(jù)對當時情景的回憶而寫下此詩⑧,這樣描繪水仙:“連綿密布,似繁星萬點/在銀河上下閃爍明滅/這一片水仙,沿著湖灣/排成延續(xù)無盡的行列/一眼便瞥見萬朵千株/搖顫著花冠,輕盈飄舞。”每當他回憶起這一場景,水仙“便在心目中閃爍”,成為“孤寂中的至樂”。兩首詩都描寫長時間之前的景象,卻大有不同。同為回憶,或者說記憶表象,龐德用模糊紛亂的人群(crowd)來烘托幾張較為醒目的面孔(faces),而華茲華斯的花叢卻依然閃亮活潑、鮮活具體。顯然,把這歸因于詩人印象的深淺差異是有些牽強的。同樣是表象,就同樣具有可操作性,正是在對創(chuàng)作材料的處理即對記憶表象的處理上,兩人出現(xiàn)了分歧:龐德是直接對待記憶表象的,通過精煉的字句反映記憶中的視覺表象。這正是意象派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的最好體現(xiàn):“直接描繪主觀或客觀的‘事物,直接表達詩人的感受和體驗”,“決不使用無助于表達的任何詞語”。而華茲華斯力爭重新激活記憶表象,再現(xiàn)這一美好圖景,以強調(diào)純真可愛的自然給人的心靈帶來的巨大慰藉。兩位詩人對表象的不同處理方法,反映出他們不同的創(chuàng)作思想,也正是意象派之為意象派、浪漫主義之為浪漫主義的原因。
龐德的這首詩在意象派詩歌中也有鮮明的特色。我們再來看意象派的另一首經(jīng)典之作:威廉斯·卡洛斯·威廉斯(1883-1963)的《紅色手推車》(1923)。它更為簡短,只有一句16字,描繪了一幅醒目畫面:“So much depends/upon/a red wheel/barrow/glazed with rain/water/beside the white/ chickens”(那么許多/要靠/一輛紅色/手推車/被雨水淋得/晶亮/一群白雞/在近旁)。其中紅白兩色相映成趣,明麗清新。顯然,兩首詩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都符合意象派“精煉直陳”的主張??逅沟囊庀螅t車,白雞雛)表達得直觀清晰,龐德的首句意象也如此明了:人面于人群中閃現(xiàn)。但他進一步對這些表象進行加工改造,形成了花瓣(Petals)和花枝(bough)兩個全新的形象,也即進行了“想象”這一思維過程。在表象自由轉(zhuǎn)入想象的過程中,兩對意象的相似性成功地做了向?qū)Ш兔浇椋喝巳菏趋鋈皇?、紛亂模糊的,而那些美麗生動的臉龐在人群中光彩奪目,蕪雜的人群襯托出臉龐的靚麗,有如芙蓉之出泥不染。而驟雨初歇后樹干、樹枝、花的枝莖都因雨而黑色愈濃,枝頭的花朵也因雨水而愈嬌艷,也有如芙蓉之出淤泥而不染。因而,面孔與花瓣之間、人群與黑色枝條之間就搭建了橋梁,詩人的思維由表象駛?cè)胂胂?,?chuàng)造出新的意象,而這一過程正是聯(lián)想的驅(qū)動,由人面想到了花朵。因而,龐德比卡洛斯多上了一步聯(lián)想的臺階,并在這一新的高度也同樣簡潔,體現(xiàn)出意象派“精煉直陳”的創(chuàng)作主張。
兩首詩還有一個極細微的差異:同樣是寫雨后的事物,卡洛斯較為直接:紅車身披晶瑩的雨滴而益顯可愛。龐德卻表現(xiàn)得含蓄:雖共沐風(fēng)雨,花朵和花枝都是濕漉漉的,但他不說“黑色的枝條上濕漉漉的許多花瓣”(Wet petals on a black bough),因為“濕漉漉”(wet)形容花瓣顯然有損美感。而濕漉漉的枝條使人受到暗示,想到驟雨初歇后花瓣經(jīng)雨水滋潤而更加清新艷麗。兩位詩人在處理細節(jié)上雖然不同,但都為追求最美的意境,因而二人又回歸一致。
二
綜上分析,在詩人創(chuàng)作的思維過程中,表象和想象等因素對意象的塑造是至關(guān)重要的。而詩人又通過意象傳達了詩歌中的美妙意境,進而感染讀者。他是怎樣觸動讀者心靈的呢?不妨借用“心理氛圍”這一概念來進行分析。
心理氛圍是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創(chuàng)造的一個術(shù)語,指小說作者試圖向讀者轉(zhuǎn)達的一種氣氛,使讀者讀一會兒作品就會在某種程度上承襲作者的心理,置身于那種氣氛,被作者的觀點所浸染{9}。在龐德的這首詩中,我們也能感受到詩人營造的“心理氛圍”。
首先,通過誘發(fā)讀者的暗示聯(lián)想。全詩中沒有出現(xiàn)有關(guān)聲音的字句,但我們仿佛聽到了某些聲音。首先,詩的題目交代出地鐵車站,讀者自然地聯(lián)想到地鐵呼嘯的聲音。而當首句“人群”(crowd)出現(xiàn)的時候,讀者受到暗示想到車站上的人群是嘈雜紛亂的,于此,在讀者欣賞這首詩的過程中就仿佛聽到了人群熙攘嘈雜的聲音,讀者不只通過詩中的意象“看見”了詩人所目睹的畫面,而且“聽見”了這個場景中的聲音,猶如與詩人一起身臨其境。
然后,再看詩中的對比。在首句和尾句中,各自意象的對比很工整:人面對比人群,花瓣對比枝莖,而且花瓣與人面、樹莖與人群的照應(yīng)也很明了。那么,apparition(出現(xiàn))不是多余嗎?其實,全詩的最大魅力就在于這個詞所渲染的氣氛,也即,這首詩給讀者帶來的心理氛圍主要是依賴這個詞來傳達的。試想詩人行程終于結(jié)束,走出地鐵踏上站臺(或剛剛從明亮清新的地上街道走入晦暗陰濕的地鐵站),看到了車站里涌動的人潮,喧鬧嘈雜,他心中平添幾分煩躁。這時,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人群中偶爾出現(xiàn)生動而美麗的面孔,隨著人流浮游而過,一絲清爽舒適的感覺油然而生。這是apparition作為“顯現(xiàn)、出現(xiàn)”之意帶給讀者的心理感受,而apparition更深一層的意義在于它的“幽靈”般的神秘和飄渺。人群作為大的背景,只有群體而不見個體,在讀者的想象和聯(lián)想中,也只模糊聽見群體的沸沸揚揚,個體的聲音是聽不見的。而當這些面孔在人群之中“閃現(xiàn)”,這一場景產(chǎn)生了一種玄妙色彩: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片黯然,忽而出現(xiàn)的美麗面孔繼而又忽然消失,似乎只有她們的位置變化,但不見其衣袂飄動。同時,她們的出現(xiàn)、消失都沒有聲響,也沒有驚動周圍的人(詩人除外)。她們只是無聲息地漂浮,就像經(jīng)由晚風(fēng)輕輕吹送來隱約的縷縷幽香,而更像是一個個身著白紗的輕盈的影子,突然飄舞在哥特式教堂的回廊,繼而又無聲無息不見了芳蹤。在這個意義上,這首詩頗有印象派繪畫的效果:首句的意境有如印象派代表畫家克勞德·莫奈(Claude Monet 1840-1926)的名作《日出·印象》,尾句的意境正如他的另一幅名作《池塘·睡蓮》。
這一切都是apparition作為“幽靈”所渲染的飄渺神秘氣氛,為讀者營造了一種心理氛圍??梢?,apparition為本詩的意境噴繪了虛幻、飄渺色彩,這種虛幻在《紅色手推車》中是找不到的。幽靈可能使人感覺陰森,但尾句否認了這種陰森,而讓讀者感到一種驚喜和嘆服:風(fēng)雨過后,當是綠肥紅瘦,而詩中不見綠葉,只有被雨淋過的枝條,緊接著就是艷麗的花瓣——顯然這是一種跳躍,不走“枝莖—綠葉—紅花”的俗套路徑。這不僅是與首句中“人面—人群”的照應(yīng),更重要的是帶給讀者一種超越迂腐而直面精彩的欣喜快感。將謝的花朵在風(fēng)雨過后肯定已被吹打沖散,枝頭挺立的肯定是乍開不久、生機盎然的花朵,所以在雨的潤澤下必定更為嬌嫩欲滴,清新喜人,與枝條濕濕的黑色相比,讓人有驚艷之感——這種令人怦然心跳的驚喜,又是詩歌的意象在讀者心湖激起的小小波瀾——又一種心理效果達到了。
從整體上看,兩句也有較強的明暗對比:尾句的光線較為明亮,給人以醒目的印象和清新的美感,首句比尾句顯得黯淡,然而淡泊、飄渺,別有風(fēng)姿。首句中人面與人群的對照、尾句中花瓣與枝條的相襯,也有明暗對比的效果。但無論誰“明”誰“暗”,都各有妙不可言之處,給人以至美的感受。而詩人通過表象和想象創(chuàng)造出的新穎意象與讀者產(chǎn)生的心理共鳴,卻是最不明顯但最為深刻的明暗關(guān)系。可見,“明明暗暗香浮動”正是這首精美的詩歌保持永恒魅力的原因所在。
(責(zé)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趙 萍,河南濮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
① 王譽公.美國作家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
② 吳定柏.美國文學(xué)大綱[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
③ M.H.Abrams.文學(xué)術(shù)語匯編[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4.
④ 李曉琴.淺議英美詩歌的意象[J].咸寧學(xué)院學(xué)報, 2007:27(4)
⑤ 彭聃齡.普通心理學(xué)(修訂版)[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
⑥⑦ 辜正坤.中外名詩鑒賞大詞典[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0.
⑧ 弗·特·帕爾格雷夫.英詩金庫[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
⑨ 劉辰旦.西方文學(xué)術(shù)語詞典[M].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