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銀霞
摘 要: 評論家對霍?!都t字》中的齊靈渥斯大多口誅筆伐,認為他是造成海斯特和丁梅斯代爾悲劇的罪魁禍首。本文將探究促使其做出如此舉動的個人及社會原因,說明其行為受愛情、夫權(quán)思想和清教思想驅(qū)使,并提出讀者對齊靈渥斯的痛恨一定程度上來自作者對他的有意丑化,他并非完全天良泯滅,在生命的盡頭,他顯示出悔改之意,可以說,他是三個人物中最具有悲劇性的一個。
關鍵詞: 《紅字》 齊靈渥斯 個人原因 社會原因
《紅字》是美國19世紀杰出浪漫主義作家霍桑的經(jīng)典巨著,以主題思想深邃,想象力豐富,寫作手法而獨樹一幟,其小說中的人物及其性格特征一度是評論家研究的熱點。從整體評論潮流上看,大家對海斯特大多持贊揚態(tài)度,對丁梅斯代爾也寄予同情,對齊靈渥斯則口誅筆伐,將其視為惡魔撒旦的使者。不可否認,在復仇怒火的驅(qū)使下,齊靈渥斯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但經(jīng)過深入思考不難發(fā)現(xiàn),齊靈渥斯的行為有深刻的個人及社會原因,讀者對他的否定一定程度上來自作者對人物的有意丑化,他其實是三個人物中最具有悲劇性的一個。
一
海斯特的合法丈夫齊靈渥斯本是一位英國學者,理智博學,沉靜安詳,聰明而正直,“眉宇間有一股靈氣”。[1](P31)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齊靈渥斯渴望塵世的幸福。他雖然知識廣博,但孤獨與凄涼還是緊伴左右。他渴望有一個燒著爐火的家和一個溫柔的妻子,在這樣的期待中,他與海斯特攜手走進教堂。在到馬薩諸塞的途中,他不幸落入印第安人之手,當歷盡辛苦走出大森林時,原想妻子會滿腔柔情地等待他、迎接他,但造化弄人,他看到的是海斯特像一具屈辱的雕像懷抱一個嬰兒站在絞刑架上接受世人鄙夷目光的審判。由希望的峰頂墜入失望的深淵,他的失望,傷心和憤怒可想而知,因此,他不顧一切地想找出奸夫合乎常情、順理成章。
許多讀者會質(zhì)疑年齡如此懸殊的兩人之間是否存在愛情。通過對文本的閱讀不難看出,海斯特不愛齊靈渥斯是鐵定的事實,但齊靈渥斯是否愛海斯特在文中卻相對隱晦。在齊靈渥斯要求海斯特為他的身份保密一幕中,海斯特問道:“為什么你不公開宣布自己的身份,把我立刻拋出去呢?”“也許,”他回答道,“這是因為我不愿意蒙受一個不忠貞的女人給丈夫帶來的恥辱。也許為的是其他的原因?!保郏保荩ǎ校叮担┻@里“其他的原因”可以有多種解釋,既可能是他想利用海斯特追查其奸夫,也可能是他對海斯特還有感情,不想讓她死于絞刑架上,又或許兩者兼有。齊靈渥斯說的另一段話印證了后一點:“我們彼此都受委屈了?!薄笆俏蚁任四?,我斷送了你含苞欲放的青春,讓你跟我這個老朽別別扭扭地結(jié)合在一起。因此,作為一個還不是不知書達理的人,我不想報復,不想對你施用陰謀詭計。在你我之間,那天平是相當平衡的?!保郏保荩ǎ校叮矗┧约幢忝墒芮?,他還是寬恕了海斯特,把所有的仇恨都加到了牧師身上。
此外,生活在父權(quán)社會里,齊靈渥斯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受到傳統(tǒng)性別角色的影響:丈夫在家庭中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妻子必須全心全意地忠于丈夫。海斯特的背叛無疑給他的男性自尊以沉重一擊,同時也帶給他莫大的恥辱。每個男人都會為此采取行動,只不過齊靈渥斯的做法太過偏激罷了。當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后,他沒有直接把這個秘密公布于世,而是想方設法延長丁梅斯代爾的生命,“用暗示,隱喻等方法來折磨年輕的牧師,用尖刻而又似乎關切的言辭來刺激他不安的靈魂,從中得到心理的補償”。[2]可以說,齊靈渥斯的行為一定程度上也是社會作用的結(jié)果。
《紅字》以17世紀北美清教殖民統(tǒng)治下的新英格蘭為背景,取材于1642—1649年在波士頓發(fā)生的一個戀愛悲劇。此時,清教思想在殖民地占統(tǒng)治地位,人們普遍接受宿命、原罪、有限拯救等加爾文教教義,并在生活中實踐著節(jié)儉、努力工作、禁欲等信條。觸犯這些信條的人都會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嚴重的甚至會被處死,而作為“摩西十戒”之一的通奸罪當然是死罪之一。小說中,當?shù)厝苏J為海斯特的丈夫可能已葬身大海,所以不敢貿(mào)然從嚴處置她。
齊靈渥斯來自英國,也深受清教思想熏陶。在小說中,他扮演著復仇之神的角色,但這仇恨并非由于他本性罪惡,而是部分源于清教主義觀念。從當時的社會背景看,“齊靈渥斯不過是整個清教社會機器上的一個部件,這部社會機器就是要堅決地懲罰一切敢于對傳統(tǒng)婚姻及男女關系觀念反叛的人,并賦予社會所有成員實施這種懲罰的權(quán)力”。[3]小說中,貝靈漢總督、威爾遜牧師及整個殖民地居民對奸夫的追查與齊靈沃斯的追查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只不過前者是以他們所在的地位賦予的權(quán)力行使懲罰,而后者則是行使一個受侮辱丈夫的復仇權(quán)力,是清教意識形態(tài)下的一名不自覺的行為者。
二
讀完《紅字》,讀者都會不約而同地對作品中的人物產(chǎn)生一定的感情。如對海斯特的同情與贊揚;對丁梅斯代爾的憐憫與批判;對齊靈渥斯的厭惡與痛恨。我們不禁會問,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呢?毋庸置疑,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很大程度上受到文本或作家觀點的影響,讀者是通過作家設定的視角看故事的,作家的情感偏向不可避免地影響讀者對人物及對事件的價值評判。《紅字》中,除了齊靈渥斯的所作所為令人不寒而栗外,讀者對他的批判一定程度上源于霍桑對齊靈渥斯的刻意貶斥。
細心的讀者應該注意到,在描寫齊靈渥斯時,霍桑大部分用的都是貶義詞,例如“惡魔”、“撒旦的使者”、“丑惡”、“邪惡”、“灰暗”、“畸形”等。這些具有強烈感情色彩的詞無疑會強化讀者對齊靈渥斯的厭惡乃至痛恨。從一開始就影響讀者對其進行公正的評判。如在小說的第三章“相認”中,齊靈渥斯第一次出場?!霸谟〉诎踩松砼裕局粋€白人,衣著奇特,文明與野蠻的衣服混穿”,“這個白人身材矮小,滿臉皺紋”,“瘦削的面龐和微微畸形的身軀”。[1](P51)雖然作家沒有明確交代他是何許人,但這幾行文字已足夠使讀者產(chǎn)生不悅的感覺。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作家的用詞越來越尖刻,批判也越來越猛烈,讀者對齊靈渥斯的憎惡也逐漸加深。另外,雖然文本中也提到齊靈渥斯的“善良”、“正直”、“聰明”等,但這些褒義詞都屬于過去,它們的出現(xiàn)不是為他辯護,而是通過對比進一步突出他如今的罪惡。所以,霍桑的描繪從一開始就奠定了人們對齊靈渥斯憎恨的基調(diào)。
霍桑對丁梅斯代爾的描繪從另一側(cè)面支持了這個觀點。牧師作為上帝的使者在新英格蘭地區(qū)有相當高的地位。盡管霍桑批評他的軟弱與虛偽,但這些都是一筆帶過,用詞也相當隱諱,把重點放在對他的同情與憐憫上。牧師在第三章中初次登場,霍桑介紹他時寫道:“他是一位青年牧師,曾就讀于英國的一所名牌大學,給我們這塊荒蠻的林地帶來了當代的全部知識。他那雄辯的口才和宗教的熱情早已預示了他將蜚聲教壇。他的外貌也是一表人才:額頭白皙,高聳而嚴峻,眼睛呈褐色,大而略顯憂郁,嘴唇在不用力緊閉時微微顫動,表明他既具有神經(jīng)質(zhì)的敏感,又有巨大的自制力?!保?](P56-57)這樣的描述無疑一開始就給讀者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后來霍桑也把他作為一位受害者進行描繪,他的齋戒、自笞、守夜都會激起讀者的無限同情。而且與齊靈渥斯相比,他的軟弱與被動也會引起讀者憐憫弱者的情緒。這種情況保持到最后,當牧師最終走上刑臺袒露自己的通奸罪行時,人們對他還是采取了比較寬容的態(tài)度,很多人拒絕相信他會犯下如此大錯。所以,丁梅斯代爾在讀者眼中至多是個“犯了錯的天使”,雖有污點但依然純潔。
“評判一個人物應該從客觀前面的角度出發(fā),但對齊靈渥斯,霍桑恰恰沒有做到這一點”。[4]如果完全拋開小說中作家描寫的影響,單純從故事本身來看這件事,讀者對齊靈渥斯的反感就極有可能會大大降低。
三
《紅字》中,三個主要人物都是命運的受害者。海斯特承受了七年的隔絕與孤寂,在忍受巨大的社會不公的同時撫養(yǎng)珠兒長大,自己的青春與魅力在此期間基本消失殆盡;丁梅斯代爾受到心靈的拷問,靈魂得不到一絲安寧,即使用鞭笞、齋戒、守夜等嚴酷手段懲罰自己也不能歸于平靜,最終走向死亡;齊靈渥斯窮其精力追查奸夫,雖然最終實現(xiàn)了目標,但他的精力與才華也全部葬送。這三者中,齊靈渥斯是最令人痛惜的一個。
受仇恨和清教思想的驅(qū)使,齊靈渥斯把全部精力與才智都耗費在復仇上,歷時七年實現(xiàn)這一目標。在此過程中,他由一個博聞強記、心地善良的學者變成了一個陰險毒辣的惡魔。外貌也隨之發(fā)生變化,“他變得益發(fā)丑惡了,黑色的皮膚似乎變得益發(fā)灰暗,他的身軀益發(fā)畸形”。[1](P97)一個人的精神面貌忠實地顯示他的心靈,齊靈渥斯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更可悲的是,醫(yī)生本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意識到怒火把一個曾經(jīng)有血有肉有人心的人變成了專門折磨他人的惡魔。他深思的歲月、寧靜的年華、淵博的知識及善良、真實、正直都被棄置一邊,只為一個目標而狂熱地探索。為此,他殫精竭慮,付出的代價比得到的回報大得多?!霸谝粋€人的世界里,一個人在自身的直接生活中失去了意義和價值——當人意識到這一處境,悲劇就開始了”。[5]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可憐而孤寂的老人比他的復仇對象更不幸。
在牧師最終戰(zhàn)勝虛偽和懦弱,與海斯特和珠兒同站在刑臺上時,齊靈渥斯的計劃最終破產(chǎn)了。他是為復仇而活,目標達成后,支柱倒塌了,生命也隨之走向衰竭。可以說,他和牧師事實上互為犧牲品,在把仇人置于生不如死的境地的同時,也把自己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換言之,他在毀滅了牧師的同時也毀滅了自己,而且自我毀滅帶來的痛苦比復仇得到的快感大得多。
小說的最后講道:“不到一年,齊靈渥斯去世了。根據(jù)他最后的意愿和遺囑,他把在北美和英國的一筆數(shù)目相當可觀的財富,留給了海斯特·白蘭的女兒小珠兒?!保郏保荩ǎ校玻常叮┧呐e動無疑是在懺悔贖罪,把歉意通過補償后代的形式表達出來。雖然那筆財產(chǎn)不能補償他以前的所作所為,但起碼他有了一些后悔與羞愧。同時,這也使讀者意識到:他并非完全天良泯滅,善在他心里始終占據(jù)一隅,當惡退潮以后,善的光輝便重新明亮起來。從這一點上,也應該對他表示一點悲憫之心。
齊靈渥斯在復仇過程中如鬼影般追隨著牧師,時時折磨他的身心,使他在自責與內(nèi)疚中日漸消瘦,神經(jīng)接近崩潰,最終悲慘地死去。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筆者無意在這些方面為他辯護。但我們也不應因此而忽略促使他犯下罪行的動因,以及他生命盡頭的那一絲亮色。經(jīng)過近兩個世紀的沉淀,人們對《紅字》中三個主要人物的評價已基本客觀。設想如果把三個人的墓碑并排放在一起,那么海斯特的墓前一定堆滿鮮花,丁梅斯代爾的墓前也不會空蕩,而齊靈渥斯的墓前則可能雜草叢生,無人探訪。為什么不胸懷寬廣一點,為這個悲劇人物獻上一朵小小的玫瑰花表示我們的同情呢?
參考文獻:
[1]納撒尼爾·霍桑著.姚乃強譯.紅字[Z].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
[2]王贛萍,施小蓉.淺談霍桑《紅字》中的神秘主義傾向[J].江西科技師范學院學報,2002,(12):66.
[3]曹亞軍.霍桑及其《紅字》之三:拒絕救贖教義的社會悲?。跩].深圳大學學報,1999,(8):86.
[4]楊麗.《紅字》中奇林沃思再認識[J].安徽文學,2008,(9):190.
[5]任生名.西方現(xiàn)代悲劇論稿[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