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媽媽,我也想像你愛我一樣多愛你,可是我的手臂就是沒有你的長!”
最初讀到由山姆·麥克布雷尼寫作、安妮塔·婕朗繪圖的經(jīng)典繪本《猜猜我有多愛你》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優(yōu)美的故事和圖畫、獨特的情感表達方式以及故事背后所蘊藏的濃厚的父母之愛,讓我深深為之感動。尤其那一段:大兔子凝望著睡熟的小兔子,輕輕地說,“我愛你,有從這兒到月亮那兒、再從月亮那兒回到這兒那么多”,不知有多少次讓我濕了視線……
我很想擁有一本自己的《猜猜我有多愛你》,但是因為當時很不容易買到(所讀到的版本由朋友從境外帶入),更關(guān)鍵的是讀研究生時的經(jīng)濟實力有限,這個愿望無法實現(xiàn)。我便以最工整的字跡將它抄在我質(zhì)量最好的本子上,隨身攜帶。有空的時候,我就會拿出來讀一讀,每讀一次,都不免有心靈被凈化的感覺。2005年,《猜猜我有多愛你》由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我如獲至寶,一下子買了好多本,給自己,也送給那些情趣相投的朋友們,作為某個紀念日的禮物。朋友們和我一樣,都由衷地喜歡、珍愛那本書,那個故事。每每聊起,都不免會因之而營造并共享一種溫暖而感人的氛圍……
然而,迷戀于那種氛圍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我竟然會在十多年以后,認真而堅定地寫下對那本書、那個故事的批判。有一天晚上,在睡覺前,我對四歲半的核桃講起它。剛剛洗過澡的核桃站在床上,隨口唱著歌謠,一會兒抬手,一會兒踢腿,一會兒跳躍。我站在地上,配合著她的姿勢幫她穿睡衣?;蛟S是因為情景上的相似,我聯(lián)想到了《猜猜我有多愛你》中的情節(jié)。于是我對她說:“核桃,我們來做個游戲吧,請你來猜猜我有多愛你,好嗎?”
興奮的核桃揚起紅撲撲的小臉兒說:“好的!”
我在核桃面前最大限度地張開我的雙臂,“我愛你,有從我的左手到右手那么多!”
“我愛你,也有從我的左手到我的右手那么多!”核桃微笑著,學我的樣子也用力將雙臂伸開,但是當她發(fā)現(xiàn)我的手臂比她的手臂長時,笑容收斂了一下。
我又將手臂向上舉起,“我愛你,有從我的腳趾到我的手指那么多!”
“我愛你,也有從我的腳趾到我的手指那么多!”核桃顯然用了比上一次更大的力氣將自己的手臂向上舉,但是即便如此,她的手臂也沒有我舉得高。
我沉浸在故事的情節(jié)里,沒有去看核桃,轉(zhuǎn)身向右側(cè)邁出一大步,提高聲音說:“我愛你,有我跨出的這一大步那么多!”同時心里在想著床上的核桃會往哪邊邁步,可是耳邊卻傳來了核桃?guī)е耷粌旱穆曇?“可是,媽媽……”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核桃臉上的表情由先前的興奮轉(zhuǎn)成了我從不曾見過的沮喪與無辜!我連忙走到床邊,拉住她的手,她沒有看我,低著頭,用很低的聲音說:“可是,媽媽,我也想像你愛我一樣多愛你,可是我的手臂就是沒有你的長!”而后,便是長久的啜泣。核桃的反應(yīng)讓我無比驚訝!我怎么也不曾想到:這個讓我和朋友們無數(shù)次講起的、關(guān)于人世間濃濃父母之愛的故事,竟然讓她覺得如此委屈!這么真切地傷了她的心!理由只有一個:她想愛媽媽像媽媽愛她一樣多,可是她怎么也做不到!
在我的安撫下,核桃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我們躺在床上,核桃按照她的想象將《猜猜我有多愛你》做了很多的創(chuàng)編:
“我愛你,有所有人家的窗簾加起來那么長!”
“我愛你,有世界上所有的塑料袋加起來那么多!”
“我愛你,有所有城市里的、所有的路燈加起來那么多!”
“我愛你,有地球上所有的河和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樹和所有的草和所有的花加起來那么多!”
“我愛你,有所有我愛吃的冰淇淋那么多!”
“我愛你,有世界上所有的動物園里的所有動物加起來那么多!”
“我愛你,比天還要多!”
終于,她說累了,滿足地睡著了。
我在一旁看著她,聽著她飽滿而勻稱的呼吸,把她柔嫩的小手放在我的掌心。她那沮喪與無辜的神情與《猜猜我有多愛你》中一幅幅優(yōu)美的畫面在我的腦海里交錯顯現(xiàn),使我無法入眠。從不曾想過的問題急速地生成出來,在我的腦海里反復(fù)穿梭,不允許我有絲毫的回避:
“愛,真的是可以丈量的嗎?”
“是否因為我們大人的手比孩子的手大、我們的手臂比孩子的手臂長,我們對孩子的愛就比他們對我們的愛多呢?”
所有可能成為答案的片斷在思維中聚攏、再聚攏。父母之愛是深沉的、厚重的,這是人類乃至所有動物界都不容懷疑的事實。我們不僅自己親身感受著,也在現(xiàn)實中的無數(shù)個景象里印證著:大痛過后,困頓不堪,動作中還帶著笨拙,卻仍打足了精神敞開衣襟給孩子喂奶的新母親;為了能讓孩子多看到一些人墻里的花燈,不光讓孩子坐在自己并不是特別寬闊厚實的肩膀上,還要努力踮起腳尖兒的父親。父母之愛對于孩子來說,是他們成為人的條件,是靠山,是天堂,是安寧,是“從這兒到月亮那兒,再從月亮那兒回到這兒”,是回蕩在宇宙間永不止息的圣歌!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父母之愛是那樣的無私!為人父母者在執(zhí)著地付出時從不是以獲取任何回報為前提,他們只是要他們所愛的那個“小不點兒”作為他們的孩子存在,希望他們健康、幸福!這一固有特性,將父母之愛推至人類所有情愛都難以企及的高度,成為人們無論在什么時代、什么國度、以何種方式、怎樣謳歌都不為過的永恒而宏大的主題!
《猜猜我有多愛你》是人類無數(shù)件謳歌父母之愛作品中的一件,并且是一個難得的精品。她借助鮮明而有趣的大小兔子相互之間所能給予對方的愛的長短、高低、多少、遠近的對比,來刻畫父母之愛的深沉與廣遠,這是她的新穎別致、超凡脫俗之處,但也恰恰是她的敗筆之所在!原因在于,她所立足的只是成人的視角,這一視角不可避免地并且是那么牢固地遮掩、弱化了人世間孩子對大人所懷有的愛的分量!
是的,不能做到和不想做到是兩碼事情。表面看來,弱小的孩子的確只是一個父母之愛的享用者、消耗者,父母之愛包容在他們生活的所有時間、空間和事件里。父母給他們的愛的確比他們給父母的愛要“多”、“長”、“高”、“遠”。但是這并不是他們的主觀愿望所在,我相信核桃所說的是每個孩子的心里話:孩子也想給父母像父母給他們那樣多的愛,但是,他們的身心發(fā)展水平與社會生活閱歷、經(jīng)驗、能力制約著他們愛的付出。也許有人會說,你說的只是幼兒時期孩子的情況。當孩子長大成人以后,他們身心成熟了,也有了閱歷、經(jīng)驗、能力了,他們所給予父母的關(guān)愛還是沒有父母給予他們的多。是的,表面看上去這的確是事實,并且,我們的文化也早已將這個普遍的現(xiàn)象濃縮成了一句俗語,“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行千里兒不愁”。但我還是認為這里存在著認識上的誤區(qū)。
作為一種只能用心去體驗、去付出的情感,愛是不可以被機械地量化的,更不能被簡單地比大比小、比深比淺。如果一定要比,則不能不考慮當事者所處的狀態(tài)、所能看到的視域。4歲半的孩子是決計不會知道“有從這兒到月亮那兒、再從月亮那兒回到這兒那么多”的愛是怎樣的一種博大與綿長,但是她要給你的是“把所有人家的長長的窗簾加起來那么長”、把“世界上所有的塑料袋、路燈、動物、冰淇淋加起來那么多”的愛,那難道不是她能、她想、她愿意給出的最大的限度嗎?再公正一些,讓我們假想,把一個人在生命中所能付出的愛的分量當作一個可以被分割的整體,而后分別站在父母和孩子的角度去面對他們各自的世界、他們各自的生活內(nèi)容,去詳細考察他們所必需付出的愛的對象與分量,則不難發(fā)現(xiàn):在領(lǐng)略了諸多人生之豐富、已是人到中年或老年的父母那里,愛延續(xù)著自己生命的孩子,是他們生活中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部分,而對于處在成長之中或剛剛長成的孩子來說,他們所需要付出的愛的對象遠比他們的父母要分散:理想、事業(yè)、愛情、朋友、他們自己的孩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所能給父母的愛在絕對數(shù)量上當然只能如同小兔子的手臂,永遠趕不上大兔子那么長。但這并不是他們主觀上的過失,而是生命更迭中的必然!
父母之愛是深沉的、厚重的,是“從這兒到月亮那兒,再從月亮那兒回到這兒”。但是,孩子也在深愛著他們的父母!年幼時,他們將自己的整個生命交到了父母手上,長大以后,他們以對自己人生的豐滿與富足詮釋著父母之愛的價值,延續(xù)著父母所給予他們的人間大愛!這是我從核桃?guī)е耷坏纳贽q中得到的領(lǐng)悟,也是我要對《猜猜我有多愛你》進行批判的全部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