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鈿
我是個教師,教師的職責就是傳道、授業(yè)、解惑。我當教師幾十年,至退休,給青年學生“解惑”無數(shù)。現(xiàn)在自己卻疑惑起來,不知如何解,請誰解。
第一個疑惑:張岱年先生在青年時代受其兄張申府(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周恩來的入黨介紹人)的影響,信仰馬克思主義。在他此后為學術的一生中,他一直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從事對中國哲學史的研究,以共產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擁護社會主義制度。像這樣一位真正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學者,卻到了80歲,才加入中國共產黨。他八十多歲入黨的時候告訴我:“這是歷史上最好的時期?!彼洑v了軍閥混戰(zhàn)、國民黨統(tǒng)治、日本占領,解放后又遇上“文化大革命”,最后進入改革開放時代。相比較以后,他感覺到這是最好的時期。好在哪兒?社會安定,經濟發(fā)展,政治寬松,思想自由,文化繁榮。他久經戰(zhàn)亂,終于享受到晚年的幸福。我的疑惑是:這么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學者,為什么要到八十多歲才加入共產黨?這是命運嗎?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
第二個疑惑:張岱年不僅是大師,而且是泰斗級的名師(在第一次全國性的中國哲學史大會上,他被推舉為中國哲學史學會第一任會長,連任三屆,后任名譽會長),二十多歲就寫出經典性的著作《中國哲學大綱》,稿子交給一個出版社,正要出版,日本入侵中國,天下大亂,稿子丟失。解放后,稿子在遙遠的南方廣州被發(fā)現(xiàn)。正在整理準備出版時,又遇到問題,說他成了右派,不能用他的名字出版。后來改用“宇同”筆名出版。他告訴我“宇同”是宇宙大同的意思?!拔幕蟾锩敝校毡境霭媪诉@本書,書名改為《中國哲學問題史》。到了他認為是最好的時期,才用他的真名出版這本中國哲學史方面的代表作(他另有哲學方面的代表作),與成稿交稿的時間相隔半個世紀。大師就應該有那么多磨難嗎?名著就那么難產嗎?
第三個疑惑:上個世紀90年代,臺灣一些新儒家的思想引進大陸,有些人也將張岱年列入新儒家。1991年9月27目,在國子監(jiān)紀念孔子的會議,有張岱年、趙光賢、鐘肇鵬、石峻諸位先生等二十多人參加。當時,我和張岱年先生都站著。我問張先生:“學術界有人想將您也列入當代新儒家。您有什么看法?”張先生大聲說:“我不是新儒家!”又指著我說:“你也不是新儒家!”我說:“我們都是用馬克思主義觀點方法來研究儒家思想,并不是新儒家。也像宗教研究者不是宗教信徒那樣?!睆埾壬馕业囊庖?,說了一聲“是”。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到張先生家請教學術問題。有一次,我們講到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時,他說到“自強不息”和“厚德載物”,也講到獨立人格,引孔子的話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篇》)。這些話,張岱年先生經常提到,可以說就是他的座右銘。我的疑惑是:張岱年先生不認為自己是新儒家,卻以儒家的話作為座右銘。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研究儒學,可以稱“馬克思主義新儒學”。這是宋志明教授不久以前在一次學術會議上提到的,我覺得挺合適的。那么,這些學者是否可以稱為“馬克思主義新儒家”?
(本文編輯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