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黃范章 1931年1月7日出生于江西省南昌市。現(xiàn)任國家發(fā)展和改革委員會宏觀經(jīng)濟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1954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經(jīng)濟系后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工作。1980—1982年赴美國哈佛大學進修和考察。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副所長、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中國執(zhí)行董事、美國密執(zhí)安大學客座研究員、國家計劃委員會經(jīng)濟研究中心副主任等職務。先后兼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與博士生導師(國際金融)、南開大學臺灣經(jīng)濟研究所教授。
編者的話 1978年3月,鄧小平在全國科學大會上深入闡述了教育對外交流的重要性,這為教育對外交流活動的開展奠定了輿論和思想的基礎。1980年,改革開放后中國第一批中美交流學者被派往美國五所著名大學。如今,時間已過去了約三十個年頭,這些早期的赴美學子已成為知名學者或?qū)<?。當我們今天再去回顧那段特殊時期這些學子們的心路歷程與求學經(jīng)歷時,相信我們所收獲的,不再是一個個或斷或續(xù)的故事情節(jié)。在這些平實的敘述中,蘊涵著許多樸素的道理,或許對我們的人生有所啟迪。2009年3月6日的上午,我們有幸采訪到了當初作為中美第一批交流學者之一的黃范章老師。
問:黃老師,您好!感謝您今天接受我們的采訪!據(jù)說,您當初是作為新中國改革開放后中美之間的第一批交流學者被派往美國的,您可以談談當時的情況嗎?
答:可以。我是1954年北京大學經(jīng)濟系畢業(yè)后統(tǒng)一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做研究工作。1980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和美國福特基金選派赴美的訪問學者,共五人,我是其中之一。我是被安排在哈佛大學學習。學習時間是兩年。
問:在美國時,您和家里聯(lián)系得多嗎?
答:不多。那個時候,也不像現(xiàn)在,隨時可以打電話。家里沒有電話機。一封信,要走半個多月,而且忙得也沒有時間寫。兩年里,我跟我愛人只通了三封信。
問:全部心思都放在學習上了吧?
答:當時,我們是第一批到美國去的交流學者,感覺任務很重。這不是你個人去學習,去考察問題,而是代表一個國家,真正地去學點東西,去多交些朋友。
問:您在美國的學習是一種什么狀況呢?對你們在美國的學習,國家有沒有什么具體要求呢?
答:沒有具體布置要完成什么任務。因此,我在哈佛的兩年,一直忙于聽課。當時,對我們訪問學者來講,并不要求考試,只聽課,愛聽什么課聽什么課,愛聽幾次聽幾次。我當時忙于聽幾個人的課,幾個著名學者的課,后來,和這幾名學者都成了老朋友。其中一位是哈佛掛牌的經(jīng)濟學家,叫馬丁?費爾德斯坦。這個人在哈佛教經(jīng)濟學是很受歡迎的。他自己不修邊幅,思想很活躍,很受學生歡迎。他不修邊幅到什么程度呢?有時,他講課,講著講著,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一屁股坐到講臺上去了。學生也不覺得奇怪,覺得這很自然,因為他講得很投入。我在哈佛的時候,在聽了費爾德斯坦的課后,我把他的觀點、他的思想做了一份整理。他是供給學派。我認為他是溫和的供給學派,不是激進的供給學派。他對我的概括不反對。當時,我把我寫的東西給他看,說你看我對你的介紹有沒有誤解,有沒有不充分、不準確的地方。你可以提出意見,至于我的評論是我的事。他對我稱他為溫和的供給學派表示認可,對我印象也不錯。
問:聽說后來費爾德斯坦在您的推薦下來中國訪問過?
答:是的。我當時是在社科院。我們當時的所長,也兼副院長,叫許滌新,年紀很大。他帶社科院代表團到美國訪問時向我打聽可以到社科院講學的合適人員,我就向他推薦了費爾德斯坦。
問:他們來的情況怎樣呢?
答:社科院邀請他們代表團來,正好是1982年的4月份。我是1982年2月份回來的。在回來之前,我就安排他們組團訪問中國。他們組織了八大教授,是八個學科的帶頭人,還有八位夫人。他們團是第一次來北京,在北京做了報告。那個時候,我們是熱情接待外賓哪。他們來,我們就要招待他們游覽一趟吧。當時,給他們安排的(旅游)路程是,從北京到西安,從西安到重慶,從重慶坐船看三峽,著名的三峽,再到武漢,然后從武漢坐飛機到上海,從上?;貒?。這樣的路線下來,給他們的印象特好。當然,他們也看到中國的落后方面。當時,我沒有陪他們走這一段,我是從北京趕到上海去送他們,結(jié)果,他們就告訴我說,他們所了解的中國,的確發(fā)展得很不夠。他們的飛機,從西安到重慶。重慶那邊給他們買好了票。到的那天,晚上上船。當初,我們民航還不發(fā)達,人到了,行李還沒到,把他們急死了。這個船不是每天都開的,一個禮拜一趟。他們只好坐船,沒帶行李。他們沒有洗漱用具、換洗的衣服。船上要三天嘛,怎么辦?頭一天晚上,他們到了萬縣,船停下來。當時,船是規(guī)定,到了晚上不走。他們就到萬縣買衣服。但是有的夫人太胖,有的教授個兒太高,買不著合適的衣服,只好將就著。所以,他們穿著奇形怪狀的衣服,鬧了很多笑話。
問:后來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
答:有。費爾德斯坦第一次到中國,印象很深,后來我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幾乎每年都寄賀卡。(說完,老人去了另外一間屋,拿出一張照片來)這是今年他寄來的賀卡。(我看見了一張寫著祝福語的賀卡,卡片的封面上是費爾德斯坦的全家福照,卡片的封底,是費爾德斯坦小外孫的照片。)
問:幸福、祥和的一家人。
答:費爾德斯坦是1982年4月份到中國的。兩個月后,也就是1982年6月份,他被任命為里根總統(tǒng)的經(jīng)濟顧問委員會主席,當了兩年。后來,我們一直都保持著聯(lián)系。1994—1996年,我連續(xù)三年應邀參加達沃斯“世界經(jīng)濟論壇”,也和他聚會過。
問:二十多年的聯(lián)系,不容易。
答:是的。20年后,也就是世紀初,我那時在發(fā)改委了,他向我談到了中國的發(fā)展,表示有機會能再訪問社科院,算是對20年前訪問的一個紀念。
問:你們是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訪美學者,政府給了你們很大的期許,你們是不是壓力比較大?
答:(我認為)這個事業(yè)不僅是我個人的事業(yè),也是我們國家的事業(yè),這是中美之間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次學者交流,很重要。
問:我們知道,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以及生活、家庭觀念等方面與美國人是有著不同的,您在學習生活中有沒有切身的體會呢?
答:有的。當初來講,我們對美國男女之間的問題很多不理解。比如說,男女之間同居,交女朋友。我們當時鬧了很多笑話。上個世紀80年代,我們不知道女朋友是什么概念,女朋友可能就是女性朋友吧,但在美國,女朋友的概念是共同生活在一起的,訂婚的,只能一個嘛。我們不知道,當時我們舉行晚會。我們學生舉行晚會,我們老師問我們,能不能帶我女朋友來?當時,我們是國際學校,有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非洲人,舉行晚會有日本之夜、非洲之夜啊。我們老師要帶女朋友來,我們要準備飯菜啊,于是,我們就問,你帶幾個、帶多少女朋友來啊?他很奇怪,我就一個女朋友啊!
另外,還有這樣一個故事。我們當初到美國去的時候,有半年時間學習語言,我英語可以,但是口語不行。學校當時有一個學習制度,非常好的制度,除了上課之外,有很多美國學生愿意跟中國人交朋友,愿意幫助你學英文。他幫助你學英語,你幫他學中文,互相學習。學習沒有固定時間,臨時的,到時互相約,問有沒有時間,見面聊一聊。我當時有個幫我學英語的朋友,一個女孩子,21歲。我們聊天,聊到了身世、家世。我說你們美國的離婚率太高,可能是因為個人追求自己個人的幸福,和則來,不和則去,不勉強,不克制。這個女孩子認為,婚姻不一定選擇從一而忠,應該尊重別人的選擇,發(fā)現(xiàn)對方有問題,有缺點,不合適,可以離。她說,她六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了。她想阻止他們,不想父母分開,結(jié)果他們還是離了。她開始跟母親過,后來母親結(jié)婚了,她就不愿意跟他們在一起。于是,她就和自己祖母過。結(jié)果,她從六歲到(當時)二十多歲,十多年,都是跟祖母過的。她說:“我的父親有他的家庭,我母親有她的家庭,只有我,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失去家庭,跟祖母過,我是他們離婚最不幸的遭遇者?!蔽腋杏|很深,小女孩的話引起我很深的思考。我們中國人,對婚姻是比較重視的,特別是有了子女以后,是不太愿意離婚的。小女孩說:“從我來講,我喜歡你們中國,為了孩子,父母應該在一起,應該互相克制一下,使孩子能得到幸福?!蔽液芡膺@孩子的看法,我說,(我當時是四五十歲了)你雖然只有二十來歲,但是你對幸福的理解比我理解得深刻。
問:在美國學習這段時間,有沒有什么事給您留下的印象很深?
答:有。按照當時福特基金規(guī)定,我們在美國進修的兩年間,可享用在美國國內(nèi)旅行一次的優(yōu)待,可用于國內(nèi)觀光,也可用于到其他城市做學術訪問。我想用這筆旅費訪問華盛頓的學術單位和著名學者。記得一天下午,我把我要去華盛頓的計劃告訴了房東杰奎琳?斯班尼太太。她聽完之后建議:“有一個地方你一定要去看看,那就是國會,特別是舉行聽證會的時候?!彼诌M一步說,她有時去華盛頓看望親戚或度假時,總要找機會去看看國會的聽證會。我當時一愣,不大相信她這話的真實性,因我眼前浮現(xiàn)出我國人民大會堂門前警衛(wèi)森嚴的景象。我很疑惑地問她:“警衛(wèi)會讓你進國會大廈嗎?”我清楚地記得她當時一臉茫然表情,似乎對我的問題覺得奇怪或莫明其妙,立即高亢而爽朗地回答:“why not? I am taxpayer?!?“為啥不讓進?我是納稅者?!?她當時講這句話時那種坦蕩豪邁的神情,至今還在眼前。
還有一件事,印象也比較深。我這位房東的前夫每隔一兩周來看看兒子,也常愛與我交談。1980年秋的一天,他偶爾談到他一個朋友托馬斯在一個社區(qū)大學教書,還在附近的一個監(jiān)獄里開班給犯人講課。我很好奇,因為我當時的認識是:監(jiān)獄的罪犯屬于社會的“人渣”,怎么可能在那里辦“大學”呢?大衛(wèi)看到我著實好奇,就建議我參加一次他好友的聽課活動,他可以設法跟他好友聯(lián)系一下。一天下午,大衛(wèi)把我介紹給托馬斯后,我就和他們師生一道進監(jiān)獄去。經(jīng)過好幾道鐵門、幾道安檢,我們進入了一間明亮的教室,然后隨意找課桌坐下。我看了看,我們一道進來的不到二十人,多是二十多歲的男女學生,其中兩三位年紀較大些,像是教職員。不久,又陸續(xù)進來了一些年青人。其中有四五名女士。這些人也穿著日常服裝,跟先來的學生有的打招呼,有的相鄰坐下,言談自若。我以為是晚來的學生,但未見到囚犯進來。我正猜疑納悶,托馬斯就宣布開始講課。他和另一位教師分別講了約四十分鐘,內(nèi)容已記不清,大體是關于法制、民主、犯罪等方面的內(nèi)容,講完后進行課堂討論。我私下問托馬斯:“怎么不見囚犯來?”他只冷冷地說了一句:“一會兒就會見到?!蔽也⒉幻靼资裁匆馑?也不好意思多問。
討論會很熱鬧,記得似乎圍繞在一個問題上:世界各國在犯罪上有沒有共同的界定標準?有人說有,如殺人、搶劫、偷盜、強奸等。有人說,有的國家有“重婚罪”,有的國家一人娶數(shù)妻都合法。每個發(fā)言者都慷慨陳詞,跟學校內(nèi)的課堂討論沒啥兩樣。究竟這間課室有沒有真正“囚犯”?我正納悶,突然,一個坐得離我不遠的小伙子(像墨西哥人)的發(fā)言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講的大意是:現(xiàn)在的法律是有錢人定的,所以我們?nèi)菀子|犯法律;一旦我們能進國會,制定法律,他們就會容易犯法。這個發(fā)言使我大吃一驚,原來囚犯已在我們中間,而且就在我身邊。他那發(fā)言的神態(tài)與聲調(diào),跟我想象的“囚犯”完全不同。按我過去在國內(nèi)看到的,不要講“罪犯”,就是“文革”批斗對象也都是“低頭認罪”,畏畏縮縮,見人不敢平視,得“夾著尾巴做人”。
兩個多小時課堂活動很快結(jié)束,我們一道從監(jiān)獄出來。在回家之前,我向托馬斯提了幾個一時難以理解的問題,他很耐心地做了回答,使我茅塞頓開,思想上似乎見到了另一個天地。我問他為什么會想到把課堂放到監(jiān)獄來?他講,他學的法律,講的法律。他每天面對一大群青年學生的時候,也想到監(jiān)獄里有一群青年人。他們服刑時期長短不一,但相對于他們一生來講都是短暫的,他們今后融入社會的時間是漫長的。若他們在服刑期間一無所學,將來出獄后就無法謀生,弄不好還給社會留下后患;就這些“囚犯”個人來講,他們犯法,應剝奪他們的行動自由和政治權(quán)利,但不應剝奪受教育的權(quán)利,“受教育權(quán)”也應屬于“天賦人權(quán)”。我又問他,你們要幫助囚犯學知識和技能,你們教員去就行了,為什么還要帶學生去一道聽課?他更深沉地告訴我,他從外面帶學生去,為的是讓“囚犯”們消除心理障礙,感到是在課堂上課,而不是在監(jiān)獄,讓他們感到社會沒有丟棄他們。所以,他要求獄方管理當局讓“囚犯”上課時不穿囚衣,穿他們?nèi)粘7b;可以和他的學生一樣隨意找座和交談,使他們感到在課堂上和其他人同樣享有正常人應有的權(quán)利和尊重。我還問他,我看出每個人都是自由地談自己的觀點,萬一有“囚犯”在發(fā)言中聲稱他無罪,抗議判決不公,怎么辦?他告訴我,如果這樣,他可請“囚犯”找自己的律師,他們的討論會不討論個人案件。即使如此,也不可歧視他們。因為每人都應有言論、思想自由,只要你不對人進行人身攻擊、誹謗或誣陷,他們不能因表達個人觀點而定罪,定罪要經(jīng)法律程序。
問:黃老師,以您現(xiàn)在的年紀和社會閱歷,可能對人生中的許多事情都看得很透。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您,人從出生,到死亡,只有短短的幾十年,我們青年人應該如何來把握這短短的人生呢?
答:我很欣賞一句話,它對我一輩子影響很大。我也一直把它作為我的座右銘:機會總是給那些有準備的人。前些日子,有人讓我寫自己最欣賞的一句名言,我就寫的這一句。我自己深有體會。我小時侯,小學、中學,那是在解放前,是在教會學校讀書。教會學校重視英語,我對英語感興趣,因此,我一直在看、在研究英語。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雖有“批修”之風,還是堅持晚上看。
問:是喜歡嗎?
答:是喜歡。當時,“文化大革命”是十年啊。那時,人家都批判的時候,你還看這東西?實際上,我也不知道將來會有什么用處。不管怎么樣,我喜歡這。我了解國外,看國外的東西。當時我在社科院,那里的圖書館管理員跟我比較要好。他說:“我們這里來了一批外文圖書,現(xiàn)在也不能打開,也不能放在閱覽室去看。你看看,偷偷拿去看吧,不要張揚?!碑敃r,有工宣隊、軍宣隊(的監(jiān)督),可能你還不知道什么叫工宣隊、軍宣隊,就是當時各單位掌權(quán)的。這位管理員對我說,別讓他們知道,于是,就領我到他家去看。我當時就看見了一本英國著名經(jīng)濟學家哈羅德的《動態(tài)經(jīng)濟學》。本子不厚,22萬字。這種小本子,藏起來、掖起來比較好。于是,我?guī)Щ亓思?晚上看,看完后,就隨手做個筆記。當時我主要是感興趣,想了解西方經(jīng)濟學,想充實自己,也沒有想過別的。我把看過的東西做摘要,翻譯成中文?!八娜藥汀币豢迮_,很多出版社也開始出版國外的圖書了。有一出版者問我有沒有想過翻譯書。我說,我倒是看了一本書,做了很詳細的筆記。我說這本書很好,是本名著。他說,很好啊,把它整理出來,我們出版它。因為我自己做了很詳細的筆記,就說,我很快弄完給你吧。結(jié)果十多天,不到兩個禮拜,我就把這22萬字的稿子整理出來了。機會到了,你有準備,做了詳細的筆記,就出版了。結(jié)果它成了改革開放之后第一批出版的國外著作之一。我當時沒想到“四人幫”還會垮臺,想都不敢想象書還會出版。當初,之所以選派我們五個人第一次到美國去,主要是考慮我們英文有基礎。當時,我們所長,孫冶芳,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他有遠見,讓我專門研究西方的經(jīng)濟學,我自己也感興趣,因此,社科院來選派幾人去美國學習時選了我。
問:黃老師,聽了您今天的講述,讓人很受啟發(fā)。因怕耽誤您時間太多,影響您休息,我們今天的采訪就到這里。再次感謝您!
答:不客氣。
責任編輯/吳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