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成孝
摘要:早期漢水文化在中華文化的形成發(fā)展過程中明顯地處于核心區(qū)并發(fā)揮著核心作用:一方面,從新舊石器時代至兩漢時期,人們在漢水流域頻繁的各種經濟、政治等社會活動與發(fā)達的原始農業(yè)和手工業(yè)表明,漢水文化源遠流長,漢水流域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的發(fā)祥地之一;另一方面,楚文化根植于漢水文化,漢水文化以其奇妙性、神秘性、自由性、幻想性、浪漫性的品質和精神孕育、催生、滋潤了楚文化,從而形成了文化發(fā)生學上漢水文化→楚文化→漢代文化→中華文化之間的邏輯關系。
關鍵詞:“核心一邊緣”模式理論;漢水文化;楚文化;中華文化
中圖分類號:G112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20—0141—05
“核心一邊緣”模式理論原本是弗里德曼(J.R.Fridemna) 用來分析區(qū)域經濟發(fā)展的理論。但隨著這一理論的傳播,其應用范圍不斷被擴展,現已廣泛運用于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各個領域。筆者認為,這一理論模式在地域文化研究中也有很重要的作用。
遵循“核心一邊緣”模式理論的要求,依據地域文化發(fā)展所處的位置,我們也將文化劃分為“核心區(qū)”和“邊緣區(qū)”兩大基本類型。這里所謂的文化“核心區(qū)”并不是指某一地域文化所處的地理中心位置。文化“核心區(qū)”與“邊緣區(qū)”的區(qū)別,主要取決于文化要素的密度、文化能量的強弱和文化信息流動傳播的效能等。換句話說,文化“核心區(qū)”實際上是指核心文化的發(fā)源地或一定歷史時期處于某個文化體系文化發(fā)展的高峰并居于主導地位,同時對周邊乃至更大范圍的空間具有強大輻射和同化能力的地帶。
作為地域文化的漢水文化,泛指漢水流域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人們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因此,構成漢水文化的基本要素有兩類:一是在漢水流域不同歷史發(fā)展階段從事各種社會活動的人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產品;二是生活在漢水流域的人們所創(chuàng)造的各種精神產品。用這兩個基本要素的每一個要素及其所表現出來的強大能量、所產生的傳播效果去衡量兩漢時期及其以前的早期漢水文化,都足以證明其明顯地居于中華文化圈中的“核心區(qū)”。
一、早期漢水流域人們的社會活動狀況概述
遠古時期的漢水流域,氣候溫和,雨量充沛,森林密布,物產豐饒,自然條件十分優(yōu)越,是人類理想的居住之地,因此,在舊石器時代,漢水流域就有人類活動的許多痕跡。
1975年,我國考古工作者在鄖縣梅鋪龍骨洞發(fā)現了距今約80—100萬年的人類牙齒化石3枚,它表明舊石器時代漢水流域就有早期人類存在。1989—1990年,考古工作者又在鄖縣曲遠河口彌陀寺村學堂梁子先后發(fā)掘出兩具完整的人類頭骨化石,并定名為“鄖縣人”。這一發(fā)現為科學家們提供了一個與非洲和歐洲同時代人類頭骨化石進行比較研究的極其珍貴的實物,其研究的結果證明了人類并非僅僅起源于非洲,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也是人類的起源地之一。因此,“鄖縣人”的發(fā)現為漢水流域的歷史文化奠定了重要的考古學和人類學基礎。除此之外,人們還在漢水流域發(fā)現了其他一些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以及中晚期的文化遺址。如陜西南鄭龍崗寺舊石器文化,陜西西鄉(xiāng)李家村新石器文化,湖北鄖縣青龍泉新石器文化,大溪文化(距今約7000年),屈家?guī)X文化(距今約5000年),等等。
更為重要的是,考古工作者在這些文化遺址中還發(fā)現了早期人們留下的一些活動遺跡,這些遺跡大體反映出當時人們所進行的創(chuàng)造物質生產生活資料的狀況。如李家村文化遺址中的居址、陶窯、灰坑、墓葬和以磨制石器為主的生產工具等;大溪文化遺址中以磨制為主的石矛、石鏃、骨矛,紅陶居多的陶器,地穴式或半地穴式的住房等;屈家?guī)X文化中的石鋤、石斧、石鏟、石錛、石鐮等,這些器物表明當時人們的經濟生活以農業(yè)為主。同時,人們在這些遺址中還發(fā)現了薄如蛋殼的小型彩陶器、彩陶紡輪和長頸圈足杯、高圈足杯等,這說明當時的原始制陶業(yè)已有很大進步。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在漢水流域的許多文化遺址中,稻類作物的遺跡相當豐富。如在龍崗寺文化遺址紅燒土中發(fā)現有稻殼印痕跡,大溪文化、屈家?guī)X文化的陶土中滲和了稻谷殼,說明當時已初現了稻谷脫殼加工技術。在屈家?guī)X文化中還發(fā)現了屬于粳稻的水稻品種,據專家研究粳稻大致是從秈稻不斷的人工栽培中演變而來,這說明漢水流域的水稻栽培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有相當長的歷史了。
正是先民們在這塊土地上的長期繁衍生息,使?jié)h水流域成為中華民族始祖成長壯大的基地之一。相傳華夏始祖炎帝神農出生在隨州厲山,唐人張守節(jié)在《史記正義》中指出:“《帝王世紀》云:‘神農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氏女,登為少典妃,游華陽,有神龍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長于姜水。有圣德,以火德王,故號炎帝,初都陳,又徙魯。……又曰列山氏?!独ǖ刂尽吩?‘厲山在隨州隨縣北百里,山東有石穴。昔神農生于厲鄉(xiāng),所謂厲山氏也。春秋時為厲國?!焙髞?炎帝又到神農架架木為城,采償百草,救民疾苦,教民耕穡,發(fā)明了原始醫(yī)學和農業(yè)。對此,錢穆先生指出:“我們約略可以說,黃帝部族在淮水流域,神農部族則在漢水流域。”[1]25—26我國古史神話傳說中的另一人類始祖—女媧,相傳她“摶土作人”的地點在今安康平利縣東。宋人王象之在《輿地紀勝》中指出:“女媧山,在平利縣東,上有祠曰女媧圣后,唐宋舊祠也。”元人羅沁《路史》也說:“女媧立,治于中皇山,山在金州之平利,與伏羲山接。伏羲山在西城。”堯舜禹時代,華夏民族與苗蠻族、東夷族在此交匯并共同開發(fā)漢水流域,許多典籍對這些部族在漢水流域的活動都有記載?!秴问洗呵?召類篇》:“堯戰(zhàn)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蠻?!薄吨駮o年》:“(堯)帝使后稷放帝朱于丹水?!薄暗圩拥ぶ毂芩从诜苛?舜讓不克,朱逐封于房,為虞賓?!彼丛緸闁|夷人,但舜的故鄉(xiāng)卻在漢水中游的安康,《漢書.地理志》記載漢中郡所屬的西城縣(今陜西安康市),“媯墟在西北,舜之居”。明代《興安州志》也云:“漢江之北過中渡一里,舜曾居住,一名媯墟”。這些傳說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人們在漢水流域的活動情形。
夏商周時代,各部族在漢水流域的活動更加頻繁。夏禹“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等治水活動,足跡遍及漢水南北且聲望日盛。在漢水流域,人們至今仍保留著為紀念大禹治水而修建的各種各樣的廟宇祠堂,如上游的“禹王祠”,中游的“禹王穴”、下游的“禹王碑”等等。殷商時期,活動在漢水流域的各部族與商王朝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是臣服于商王朝的“方國”。殷商末年,漢水流域的許多部族參加了武王滅商的戰(zhàn)爭,《尚書 牧誓》記載,武王伐紂時,統(tǒng)帥庸、蜀、羌、茅、微、盧、彭、濮八個西方部族參加戰(zhàn)斗,其中庸、盧、彭、濮四“方國”和蜀均在漢水流域。所以,《華陽國志 巴志》稱“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著乎《尚書》。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后舞也?!蔽髦芙⒑?極力推行“封建親戚,以藩屏周”政策,不僅在漢水的支流唐河、白河流域建立姜姓國,還在江漢間建“漢陽諸姬”。
春秋時期,漢水流域主要有巴、庸、隨、楚等國,其中庸國力量較強,盛時的疆域西至今安康的石泉、漢陽,東抵鄖、房,南達蜀界,成為漢水流域的強國。公元前611年,楚聯合秦國、巴國,滅掉庸國,占領漢水上游大片領地,并設置漢中郡進行管理。巴國的統(tǒng)治中心原在漢水流域,春秋末年,巴、楚兩國“數相攻伐”,逐漸受到強楚的威脅、侵逼,其統(tǒng)治中心不得不在戰(zhàn)國初期東移于川東地區(qū)。戰(zhàn)國中期,秦楚力量強大,漢水流域成為兩國爭奪、較量之地,公元前312年,秦“攻楚漢中,取地六百里”,結束了楚對漢水上游的統(tǒng)治,公元前292年,秦大將白起攻楚取宛,南陽盆地為秦控制,公元前272年,秦在南陽地區(qū)置南陽郡。
公元前221年,秦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始皇將天下分為三十六郡,漢水流域分屬漢中郡、南陽郡、南郡,商洛則屬內史管轄。秦末,天下大亂,劉邦伐秦,經南陽,取漢中,入武關,攻占咸陽。楚漢之際,漢王劉邦以漢中為基地,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北定三秦,揭開了楚漢戰(zhàn)爭的序幕。新莽末年,劉秀起兵南陽,中興漢室。從這段歷史中,我們不難看出,漢水流域始終是秦滅六國、劉邦興漢的后方基地。
漢水流域很早就是我國主要的傳統(tǒng)經濟區(qū)之一。到春秋戰(zhàn)國秦漢時期,這一流域的經濟得到了較快發(fā)展。戰(zhàn)國時漢中盆地已是著名的產糧區(qū),蘇秦對秦惠文王分析秦國周邊地理形勢時曾說,秦“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也”。[2]秦奪取漢中、蜀地后,一躍成為七國之首雄,并迫使楚國東遷淮河流域而占領漢水流域全程。秦漢時漢中盆地的農業(yè)經濟對國家的統(tǒng)一和中央政權的鞏固做出了突出的貢獻,楚漢戰(zhàn)爭期間,蕭何在漢中、巴蜀督運糧草,支持劉邦獲勝;漢高祖二年,關中發(fā)生饑荒,曾遷民蜀、漢就食。[3]《華陽國志 漢中志》贊譽漢中道:“厥壤沃美,賦貢所出,略侔三蜀”。
南陽盆地西周春秋時已分布不少“漢陽諸姬”諸侯小國。自戰(zhàn)國起,南陽(古稱宛)便是全國的冶鐵中心。漢武帝實行鹽鐵官營,任用南陽大冶鐵商孔僅為大農臣,領鹽鐵事,在此設立鐵官。光武帝時,杜詩為南陽太守,發(fā)明水排,鼓風煉鐵,冶鐵技術達到了極高的水平。手工業(yè)的發(fā)展促進了商業(yè)的發(fā)達和城市的繁榮?!尔}鐵論》稱:“宛、周、齊、魯,商遍天下,富冠海內?!彼抉R遷也說:“南陽西通武關、鄖關,東南受漢、江、淮。宛一都會也。俗雜好事,業(yè)多賈?!盵4]南陽盆地的農業(yè)經濟也非常發(fā)達,漢元帝時召信臣為南陽太守,在任期間,勸課農桑,大興水利,“開通溝瀆,起水門堤閼凡數十處,以廣溉灌”,[5]先后修成六門堰、鉗盧坡等著名水利工程,溉田“多至三萬頃”,南陽遂成為與關中鄭國渠、成都都江堰齊名的全國三大灌區(qū)。光武帝時,南陽太守杜詩在境內修治坡池,廣拓田土,“郡內比室殷富”。到漢順帝永和五年(公元40年),南陽郡人口多達244萬,居全國諸郡之首。漢末三國間,隨著黃河流域戰(zhàn)亂紛紛,社會經濟日益凋蔽,漢水流域卻發(fā)展較快。張魯統(tǒng)治漢中期間,“漢川之民,戶出十萬,財富土沃”[6];諸葛亮屯軍漢中,在漢川大興屯田,使一度因戰(zhàn)亂而荒蕪的大片土地得到重新利用,有力地支援了六出祁山的軍事行動。
自南北朝以后,漢水流域的社會經濟發(fā)展雖曾有過短暫的輝煌,但總的說來,隨著我國政治中心的東遷和經濟中心的南移,長期處于萎縮狀態(tài),這種狀況甚至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
二、早期漢水文化對楚文化基本品質和精神形成的影響及其在楚辭文化中的表現
任何一種地域文化在其自身的演進中,以物質產品為主要表現形式的文化與以精神產品為主要表現形式的文化并非截然分開而是相通的。因此,在中華民族形成和發(fā)展初期具有重要地位的早期漢水流域人們的活動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文化,決定了其精神文化在中華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中也必然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我們通常所說的中華文化,從其淵源上說主要是由我國早期的南、北文化融合而成的。南方文化的典型代表就是與殷人和周人所代表的中原文化或北方文化相并列的楚文化。楚文化的起源直接來自漢水上游。關于這一點,呂思勉先生在《中華民族史》中作過考證:“楚封丹陽……在丹、淅二水入漢處,地實在今南陽、商縣之間。熊繹徙荊在今湖北南漳。至武王遷郢,乃居今之江陵……楚之開拓,實自北而南。本此以觀古史,則知丹、淅一帶,實為古代形勝之地。”呂先生的這一見解,已被近年來考古發(fā)現所證實——地處丹、淅二水之間與鄖縣相鄰的河南淅川縣下寺就是楚國最早的國都—丹陽。楚人正是以此為立足點逐步向東拓展勢力,才最終建立起強大的以漢水中下游地區(qū)為中心的楚文化。正是由于如此,中國考古學會副會長蘇秉琦先生在探索中華文化產生問題時,曾把起源期的中華文化劃分為六大區(qū)系,其中,陜豫晉鄰近地區(qū)、湖北和鄰近地區(qū)(包括漢水中游區(qū)、鄂西區(qū)、鄂東區(qū))兩大區(qū)系,都與漢水流域有關。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有理由說,漢水流域是中華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
精神文化的形成往往是一個民族或一個地域長期以來集體無意識的積淀,因此,生存環(huán)境對精神文化的影響是穩(wěn)固而持久的,這種影響一般表現為生存環(huán)境會對人的體質、心理、道德諸方面產生積極的作用。秦漢以前,由于生產力水平低下,交通工具落后,生活空間相對狹隘,原始先民對自然環(huán)境和自然氣候條件的依賴性更大,其生存繁衍的精神表征的文化地域特征尤為明顯。秦漢以后,由于政權的大一統(tǒng),雖然逐步完成了由“血緣文化”、“邦國文化”向以地緣特色為中心的“區(qū)域文化”的積極轉變,即演變?yōu)檎嬲饬x上的、以自然地域為依托的地域性文化的特定范型—中華文化。但政權和社會機制的變更,不僅不會使一些影響較大的“血緣文化”、“邦國文化”—如以齊魯文化為代表的黃河文化和以楚文化為代表的長江文化—的基本品質與精神消失。相反,那些適應政治體制、精神思想趨同化趨勢的基本品質和精神成為了中華文化的重要因子。對此,近代著名學者梁啟超曾指出:“凡人群第一期之文化,必依河流而起,此萬國之所同也。我中國有黃河、揚子江(即長江——筆者注)兩大流,其位置性質各殊,故各有其本來之文明,為獨立發(fā)展之觀,雖屢相調和混合,兩其差別自有不可掩者?!盵7]梁先生此說準確道出了黃河、長江兩大流域文化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正是這種差異使得中華文化在其自身的發(fā)展中,長期地保持著兩種不同的基本品格與精神:哲學精神上的“入世”與“出世”,藝術手法上的“寫實主義”與“浪漫主義”,自然理念上的“不言怪力亂神”與“崇巫卜敬鬼神”,等等。
中華文化中所具有的“出世”、“浪漫主義”、“崇巫卜敬鬼神”等基本品質與精神,雖然直接來源于楚文化,但楚文化又源于漢水文化,因此,從文化發(fā)生學的角度看,中華文化中的這一基本品質和精神淵源于漢水文化。這里我們僅以漢水文化對堪稱楚文化典范的“楚辭”的影響作簡要分析,借一斑而窺全豹。
楚辭是戰(zhàn)國后期產生于中國南部楚國的一種新詩體。與北方不語怪、力、亂、神的現實主義精神迥然不同,楚辭以尚巫卜敬鬼神和層出不窮的魔幻意向著稱?!毒鸥琛贰ⅰ峨x騷》、《天問》、《九章》、《漁父》、《大招》、《招魂》等詩篇中,不僅屢屢出現巫術占卜情景,而且展現出層出不窮的魔幻意象,詩人通過對太陽、龍、鳳、風神、雷師等精彩絕倫、絢麗多姿的魔性的描述,把自己置身于超絕人寰的奇麗世界中,表現出濃郁的浪漫主義詩風。這種詩風的形成,一方面緣于楚地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一方面緣于楚國地域文化特別是巫風文化。清孔尚任在其所著的《孔尚任詩文集》卷六《古鐵齋詩序》中,就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詩風的影響曾做過非常深刻的分析:“蓋山川風土者,詩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則靈,得其泉泳則秀,得其岡陵則厚,得其林莽煙火則健。凡人不為詩則已,若為之,必有一得焉?!彼未S伯思在《新校楚辭序》中,從地域文化論思維的角度指認了楚辭的地域特性,明確提出楚聲、楚地、楚物就是楚辭產生的土壤:“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若些、只、羌、誶、蹇、紛、詫傺者,楚語也。悲壯頓挫、或韻或否者,楚聲也。沅、湘、江、澧、修門、夏首者,楚地也。蘭、茞、荃、藥、蕙、若、芷、蘅者,皆楚物也。率若此,故以楚名之?!盵8]劉勰、王逸、朱熹、王夫之等人分別在《文心雕龍·物色》、《楚辭章句》、《楚辭集注》、《楚辭通釋·序例》中,不僅對楚辭浪漫詩風的形成是緣于南國特殊的地理風貌對詩人審美理想的滲透和楚地山川糾繆、風物靈秀和“江山光怪之氣”對詩人感召做過論述,還特別提出楚辭詩篇是楚地巫風文化直接濡染的產物。他們指出,《九歌》、《離騷》、《天問》、《九章》、《漁父》、《遠游》、《大招》《招魂》等詩篇,雖然對巫風文化進行了根本改造和提升,使原始形態(tài)的粗樸詩歌,轉化成寄寓自我諷諫之心和愛國之志的藝術形式,但是這些詩篇中屢屢出現的巫術占卜情景表明,楚辭誕生的文化土壤正是楚地的巫風文化,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說《九歌》本身就是一部真切記載原始巫風宗教文化的寶貴文獻,屈原的修改潤飾只是文字上的改動,本質上還是保持著并呈現出巫風文化的原貌與本相。
如前所述,楚族起源于漢水最大的支流丹江流域,并以此為立足點不斷拓展勢力,長期生存于漢水流域。漢水流域的風物對其產生持久而深刻的影響是自不待言的?!稘h書·地理志》稱:“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褥,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yè)。果贏蛤,故窳偷生而亡積聚。飲食還給,不憂凍餓,亦亡千金之家?!盵9]113-114這說明,漢水流域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給生活在其中的早期先民們產生了重大影響并使其精神觀念呈現出兩個方面的基本特征:一是當黃河流域進入奴隸制階級社會的時候,漢水流域,楚人故地仍處于原始氏族社會,自然資源豐富,勞動產品充裕,人們過著較為原始平等的生活,這種生產、生活方式使?jié)h水流域的人們得以進行更自然、更豐富的精神創(chuàng)造,精神世界絢麗多彩。他們善于以豐富的想象、大膽的夸張、熾烈的情感、離奇的情節(jié)、絢麗的語言、理想化的態(tài)度來反映現實,塑造藝術形象,表現人們理想的生活圖景,表現出強烈的浪漫主義精神特征;一是漢水流域神秘莫測的崇山峻嶺,云蒸霞蔚的江河湖泊,變幻不定的氣象風云等自然環(huán)境,又使先民們對這些難以駕馭的風物,感到十分恐懼敬畏,便借助巫術、神靈以駕馭自然,降幅消災,致使人們信鬼崇巫,代代相因成習,彌漫著濃郁的“民神雜揉”、“重巫隆神”的氛圍,表現出“崇巫卜敬鬼神”的特征。至今,漢水流域卜籃、招魂、跳喪、祭鬼、敬神等習俗仍經久不衰。這兩個特征在漢水流域先民們所創(chuàng)造的神奇絢爛的神話傳說、詭譎怪異的民間故事和豐富的原始歌謠中,不僅有集中的體現,而且以漢水文化為母體的楚辭,通過對其大量的引用、改造和提升,使楚辭文化也表現出同樣的特征來。
例1,女媧摶土為人的神話傳說在漢水流域廣為流傳。這一傳說所記一是女媧造人,二是女媧煉石補天。清代《康熙字典》丑集下女部釋“媧”云:“女媧山在鄖陽竹山縣西,相傳煉石補天處?!盵10]288杜光庭的《錄異處》也說:“房州上庸界,有伏羲、女媧廟,云是摶土為人民之所,古跡在焉?!鼻凇短靻枴分?針對伏羲為何稱帝、女媧是何人制造了體形發(fā)問道:“登立為帝,熟道尚之?女媧有體,熟制匠之?”表現出漢水流域浪漫主義的文化特質。
例2,在清人所著的收盡楚地古今之作的大型詩歌總集《楚風補》中,錄有為數不少的漢水遠古歌謠。這些歌謠大都屬于漢水先民們歲末祭祀神靈的祝辭、巫辭,反映了漢水流域的原始先民們在用自身的現實力量無法戰(zhàn)勝自然力,受到自然的壓迫和危害時,希望借助于超現實的虛幻的神靈的力量,用巫祝的方式,原始宗教儀式以企驅使、支配、征服自然,祈禱實現自己的愿望,滿足自己的需求。這些原始歌謠對后來生活在漢水流域的楚人的世界觀、審美觀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比如,屈原《離騷》中的“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盵11] 19—20就有原始歌謠《蠟辭》—“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豐年若土,歲取千百?!盵12]—的原型:屈原在幻想的世界里,命令、役使日神、月神、雷神、鸞皇、鳳鳥等神靈、異物,服從、聽命于自己登神界仙境去探索、尋找理想目標。如果說巫風、巫舞、巫術儀式是一種潛意識,間接地影響著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作家的話,那么漢水流域的原始歌謠則作為一種藝術思維方式和形象思維的文化傳統(tǒng),直接影響著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使其辭作體現出漢水文化奇妙的幻想、大膽的夸張和強烈的主體性特質。
例3,漢水流域先秦詩歌代表作《詩經》中的“二南”(“周南”11篇,“召南”14篇),大多是漢水流域的民歌,這些民歌對楚辭作家及其作品產生過非常深遠的影響。王夫之在《楚辭通釋》中曾說:“《九歌》應亦懷王時作,原時不用,退居漢北,故《湘君》有北征道洞庭之句”,這就是說屈原作《九歌》是在漢水以北。當時漢水以北正是“二南”所流行的區(qū)域,也是民間巫風、祭歌盛行的地方。屈原將“二南”中表現愛情婚姻的民歌和民間祭歌合而為一,在《九歌》中進行了藝術創(chuàng)新。如《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山鬼》等詩歌關于愛情的描寫纏綿繾綣、凄婉動人,而又真誠執(zhí)著、堅定忠貞,即便是山鬼,在詩人屈原的筆下也豐神秀韻,綽約多姿。但由于自由美滿的愛情、婚姻受到多種束縛和壓抑,詩歌在謳歌愛情時無不充滿著可求而不可得的優(yōu)怨、傷懷的情調。對愛情的這種描寫,在《詩經·漢廣》等許多民歌中都可見其原型:“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可見,“二南”的審美格調、藝術風格給予楚辭以深遠影響。
“夫以三代而下,下而為周,周之詩為極盛,而楚之聲實踵其終。由宋唐而上,上而為漢,漢之詩極盛,而楚之聲實開其始。”[12]14《楚風補》序中這一論述,雖然主要是從文學史上下兩個緯度(由上而下三代→周→楚;由下而上宋→唐→漢→楚)考察并肯定楚辭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但是,當我們肯定楚文化上承周文化發(fā)揮了繼往開來的作用時,我們不能割斷歷史,是漢水文化不僅孕育催生了楚文化,把楚文化推向輝煌,而且漢水文化還使衰落的楚文化得以“鳳凰涅”,發(fā)展演變?yōu)闈h代文化。在中華文化史上內在地顯現出漢水文化→楚文化→漢代文化之間的邏輯關系。
這里還需要指出的是,作為不斷傳播和延續(xù)漢文化的重要工具,以“漢”字為核心組成的漢字詞匯系統(tǒng)源于漢水?!皾h”原本是北方游牧民族辨識中原農耕民族的統(tǒng)一稱呼。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雷厲風行地實行書同文、車同軌、度同制、行同倫、地同域的全面文化改革,甚至通過焚書坑儒掃蕩六國地域文化種種之“異”,從而奠定了中華民族統(tǒng)一的共同文化基礎。但是,強大的秦帝國僅僅存在了很短的15年,在其他六國文化余續(xù)尚未完全消失,外族還無暇考慮是否用“秦”稱呼中原民族時,楚漢之爭就隨之而來了。劉邦在消滅項羽后,依據其發(fā)跡于漢水上游的漢中并被項羽封為漢中王和《左傳》等典籍對“漢”字的精美解釋(《左傳.昭公十七年》曰“漢,水祥也”。蕭何曾勸劉邦說:“語曰‘天漢,其稱甚美。”),劉邦順理成章地定國號為“漢”。此后,憑借秦始皇打下的政治文化基礎和漢朝四百多年的統(tǒng)治歷史,中原諸族就成了真正的大同小異的統(tǒng)一的民族了。漢朝與北方游牧民族的持續(xù)不斷的戰(zhàn)爭,促使外族不斷地了解中原民族,使得外族有充分的時間去完成以國號為“漢”所指代的中原農耕民族及其文化的過程,并一直沿襲下去。正是由于如此,一些學者得出了“一部多元發(fā)生、南北融合、東西交匯、變革創(chuàng)新的中華文化發(fā)展史,內在地蘊含著漢水→漢水文化→楚文化→漢代文化→中華文化之間文化發(fā)展演變的一種客觀的內在邏輯聯系”[13]的結論。
漢水文化在中華文化形成發(fā)展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較早地引起了人們的重視。《山海經》、《詩經》、《楚辭》、《左傳》、《尚書》、《論語》、《孟子》、《莊子》、《荀子》、《呂氏春秋》、《史記》、《漢書》等文化典籍,不僅對漢水流域的人、事、物、行等多有記載和論說,而且許多記載和論說極具中華傳統(tǒng)文化意蘊?!蹲髠鳌ふ压吣辍?“冬,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漢?!薄靶秦眉皾h,漢,水祥也?!薄妒酚洝ぬ旃贂?“漢者,亦金之散氣,其本曰水。漢,星多,多水,少則旱,其大經也。”劉宋裴在《史記集解》中解釋說:“孟康曰:‘漢,河漢也。水生于金。多,少,謂漢中星。”哲學家楊泉在《物理論》中更為明確地解釋道:“星者,元氣之英也;漢,水之精也”;“氣發(fā)而升,精華浮上,宛轉隨流,名曰天河”,等等。
三、結語
綜上所述,新舊石器時代人們在漢水流域活動的遺跡,各種神話傳說對中華民族始祖成長壯大的記載,夏、商、周各部族在漢水流域的頻繁活動,春秋戰(zhàn)國各諸侯國多漢水流域的爭奪,兩漢王朝在漢水之濱的崛起以及漢中盆地、南陽盆地、宜襄平原發(fā)達的原始農業(yè)和手工業(yè),表明漢水流域源遠流長,漢水流域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的發(fā)祥地之一;楚文化根植于漢水文化的沃土中,漢水文化以其奇妙性、神秘性、自由性、幻想性、浪漫性的品質和精神孕育、催生、滋潤了楚文化,從而形成了文化發(fā)生學、文化史上漢水文化→楚文化→漢代文化→中華文化之間點、線、面的邏輯關系,并使中華文化本然地存在著一種“楚風漢韻”的文化特質,顯現出早期漢水文化在中華文化圈中的確處于核心區(qū)并發(fā)揮著核心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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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enter-edge model theory under the early Hanshui culture
XI Cheng-xiao
(Economics and law school,Shanx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ollege,Hanzhong 723001)
Abstract: In early days the hydrology of Han turn to was placed in the core area to erupt to flick the core function clearly in the formation development process of the China culture:On the other hand, be from new old stone age to lianghan period, the people are multifarious in the 漢 water current area of various economy, political etc. social activity and flourishing original agricultures and handicraft industry enunciation, the hydrology of Han turns the source flow far long, the Han water current area is a China civilization of one of the important place of origins;On the other hand, Chu cultural root plants to turn in the hydrology of Han, the hydrology of Han turn to conceive, urged to living, moisten Chu's culture with quality and spirits of its marvellous, mystery, freedom, imagination, romance, thus becoming the cultural occurrence
Hanshui culture → Chu's culture → Han Dynasty culture →China culture logic relation.
Key words: center-edge model theory; Hanshui culture;Chu culture; China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