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絨追美
“嚯嚯,俄澤瘸子都是活佛,那我肯定是個格西呢?!?/p>
瘋子塔洛又用手撫摸著肚子說。
眾人聽了,哈哈地放聲大笑起來。
有人逗弄塔洛說,塔洛你再說一遍你是格西,以后我們都要找你打卦呢。
塔洛嘴里嗡嗡嗡地念著經(jīng)文,聽了那人的話,便把右手從衣襟下抽了出來,看著那人的笑臉,說:“你們把滿屋的魔鬼引到屋角,還哈哈呼呼地好意思笑呢。”
眾人正面對屋角柜子上擺放的電視機,看得津津有味呢。電視里播放的是一部槍戰(zhàn)片,村里人雖然看不太懂,但能分得清好人和壞人,所以也都看得入迷。其中有初中生或懂漢語的人,被村民問起時,也講講大致的意思。當大家聽到塔洛的經(jīng)典話語時,眾人又一次前仰后合地笑起來。有人笑得肚子都疼痛起來,有人笑得臉上肌肉漲疼,有人邊笑邊回味著塔洛話語的妙處?!肮阏f他是瘋子?他怎么會瘋?哈哈,大家看的不就是鐵盒里的影子嗎?!虧他想得出來?!?/p>
塔洛似乎感到眾人的“不懷好意”,便從墊子上起身,穿過人群走出門,嘴里撂下活:“我才不跟你們說活呢?!毖劬χ币暻胺?,看都不看旁人一眼。
珠嘎在身后喊道:“你不吃飯嗎?先吃了飯吧?!?/p>
塔洛頭也不回,道:“我又不是豬八戒,有兩個肚子?”
笑聲又一次在他身后轟然炸響。
來到屋外,陽光通透地照耀著世間萬物,讓人感到亮亮地眩目。塔洛仰頭對著太陽,眼瞇縫成了一條細線。這時,他看到了太陽里飛舞的塵土,太陽里黑色的光斑,它們自在地幽幽地連成一條虛浮的河流。當他感到眼睛有些漲疼時,便閉上了眼睛,一片艷紅的簾子像血液一樣覆沒下來,罩住了眼域的世界。他驚魂失魄地發(fā)出一聲驚叫,猛然睜開了眼睛,看見自己置身的世界依然如故,便咧開嘴巴,開心地笑起來??謶值母杏X也頓時消遁了。他帶著笑意,歪著頭,東張西望。這當兒。他看見絨格話佛與侍從正從公路上下到通往村莊的土路上,前邊還有一個人牽著一匹上著鞍子裝扮得五彩繽紛的白馬。他覺得那些人有些熟悉,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便又用右手在肚子上摸挲起來,一圈接著一圈。然后,念著經(jīng)文。左手捻動佛珠,右手轉圓,搖晃著身子,顯出匆忙的樣子,向著村口走去。在村口,已經(jīng)有很多人候著活佛,他們站在路邊或路坎下,婦女們?nèi)∠旅弊樱畔罗p子,男人們把禮帽拿在手上?;罘饋砹耍嫉拖骂^,接受摸頂。小孩子們開心地追逐著活佛跑來躥去,I嘴里爭著叫道:“給我摸?!薄懊乙幌?。”活佛笑著說:“呀,給你一下,給你一下,再給你摸一下?!北娙藸幭嗝敗V挥兴逭驹谌巳和?,嘴里念著經(jīng)文,掂著腳,往人堆里看著。絨格活佛抬頭見了塔洛,便大聲喊道:“塔洛,你過來?!北娙税蜒酃鈷呦蛩?。塔洛身子動了一下,捻佛珠的手停住,嘴里應道:“啦嗦。”塔洛有些得意的眼光四處瞥睨著走向活佛。走到活佛前,站住了:“什么事?”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罘鹧b出一幅嚴肅的樣子,沉著臉問道:“什么事?你說什么事?為什么你沒有給我說就跑到萬絨村來了?”塔洛像被突然襲擊似地變得吱唔起來:“嗯,是,是,嗯,是尚研珠嘎讓我來的。”“讓你來干什么?”“嗯,是,嗡,嗡,我也不清楚,是背柴禾,吆牛,還有,還挑水呢?!被罘鹨娝槐菊?jīng)的樣子,便笑起來??匆娀罘鹦α?,塔洛也放松了下來。他抬起頭,眼睛直祝活佛問道:“我來萬絨,我要給你說么?”看來他還在被剛才的問題纏住了呢。圍觀的人群都笑起來?;罘鹦χf:“以后到哪里,都要給我說,知道嗎?”塔洛這一下滿口應承道:“呀,呀!”活佛從他身邊走過去時,有人喊道:“塔洛??煺埢罘鹈??!彼迓犃?,立刻躬身,把頭向活佛懷里伸去?;罘鹦χo他摸頂。當他將頭抬起來,看見眾人盈盈的笑意,塔洛的臉上也綻出傻憨的滿意的笑……
塔洛看天光陰暗起來,太陽也西斜而過,便獨自爬上村口的山脈。他得把牲畜吆趕回來。村人們看見塔洛拿著石塊驅(qū)趕著,又大聲地吆喝著,在那山腰上,那身影奔來躥去。那些來到村口守候自家畜群的老人們看著塔洛的樣子,便議論起塔洛來:
“你看看,那瘋子可憐啵?他一根筋子要把畜群鼓搗著往那小路上擠撞呢。”
“是,他認為的那條道才能下山吧??墒?,珠嘎也真是有福氣喲。塔洛似乎不知道勞累,每天背回一捆柴薪,每天傍晚把畜群吆回來,我們的孩子能當他一半?”
“說的也是,你看直到現(xiàn)在,我那搗蛋的兒子連影子都不見,不知道又瘋到哪里去了?不狠揍一頓,現(xiàn)在的孩子們耳朵里聽不進話。”
“聽說農(nóng)忙完了,塔洛要被帶回去呢。本勞家怎么舍得留下他呢?也是珠嘎厚著臉皮有些強硬地帶來的呢。你看,塔洛瘋是瘋一些,但可以當一個全勞力呢?!?/p>
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嘮嗑聲中,塔洛將畜群吆到下山路上了。在吆喝聲和石子的飛嘯聲中,那山路上騰起了濃濃的塵煙,畜群相互擠撞著往山下奔躥。老人們又擔心瘋子這樣催趕,怕把牛擠到路坎下棒死。他們嘴里念著經(jīng),又不時罵著那些忘了去吆喝牛馬的兒女或?qū)O子,往鄉(xiāng)政府的瓦房方向走去。
在行止中,明亮的光線倏忽間消隱于頭頂,長著黑色翅膀的夜幕悄然降臨,黑夜的虛無之簾落垂到地面了,人們的面目變得恍惚起來……
塔洛在院子里從貪饞舔食的母牛嘴邊奪取最后一個飼料木桶時,面對一浪浪濃厚起來的黑潮,他內(nèi)心又生起恐懼來。他手攥著桶口,轉身麻利地往屋底走去,從樓梯口的燈泡流瀉下的光芒,像光梯一直延伸到門口。一到門口,塔洛便感到放心了,自在了,無懼了。
只要每一天安全蹚過了那白晝與黑夜交接的地帶,他就不會從夢魘中驚醒呢。
塔洛把牛馬豬羊都吆到村口的單山之后,從林中砍完一捆柴木時,村里的陽光已經(jīng)變得暖和了。珠嘎一家人各自忙活去了。在正屋外的柴匣那兒,塔洛從背上甩落柴捆,一聲砰的響聲使他心里覺得自己是這屋子的主人,又聽到青杠柴在灶口篷篷地吐著火焰,更覺心里十分受用。他在屋里噔噔噔地邁著大步來回走了幾趟,又有些夸張地提起茶罐給碗里舀上茶,再把茶碗端起來,站著滋滋滋一口就灌下去,又續(xù)上茶后,又一口喝掉。他覺得口不渴了,用手背一抹嘴巴,就到外面來了。金黃色的陽光把院里青杠枝葉烤得暖意四流,塔洛就想在院門口丟一張墊子坐下來,在陽光下翻弄褲子和上衣找虱子。他想像虱子在陽光下在自己的指肚前自以為是地爬來跑去的樣子,便忍不住想笑??墒牵犷^又一想,覺得這么溫暖的時光這樣呆坐著,又太可惜了。邪,自己應該做什么呢?他將眼瞇縫起來,對著頭頂?shù)奶柨戳税胩?,想啊想呀,當他恍恍然收回目光時,已經(jīng)有想法了。他想:我何不回絨工村一趟,讓村民和小孩子們驚訝一番呢?他左手捻動佛珠,甩擺著手,嘴里念經(jīng)文,向北邊的絨工村走去。從山根纏繞著伸展的道路在他腳下流動了起來……
當他昂著頭顱,走到離絨工村不遠的陡彎處時,他遠遠地看見“熱葉(意角兒。)”咧著個大嘴黑紅著那張馬臉從彎道那頭過來了。
熱葉是外號,他因為從小傻癡而得名。他也是村里永遠長不大的小舅人呢。塔洛把佛珠纏上手腕,兩手向上捋過袖子,嘴里還使勁地往地上呸呸地吐了唾沫后,便趾高氣揚地橫著身子走了過去。倆人終于在彎路的窄處相遇了。塔洛首先叉開腳步擋住了路。熱葉想從上邊走,塔洛的身子靠到山邊擋,熱葉想從坎下走。塔洛又轉下身來擋,熱葉見沒了路。便又站到正路上來,把身子向塔洛抵了過去,倆人相互瞪著,像兩頭牛兒,誰也不讓誰了,陷入了相峙的僵局,只有倆人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粗重起來了。熱葉最先蹩不住氣了,他嘴里發(fā)出含混的叫聲,用肩膀向塔洛沖撞,當塔洛身子搖晃起來時,又埋下頭向胸口猛搗一下。塔洛沒來得及防備,一個趔趄之后。倒在了塵路上。塔洛爬起身,又用手撐著身子站起來,雙手抖去衣服上的灰塵,猛然向熱葉沖過去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熱葉用手摸挲著熱辣辣的臉,眼里涌出淚水,他似乎沒想到塔洛會來這一手呢。塔洛又早已退了幾步,他半躬著身,眼瞪著熱葉,一幅今天要你死我活干上一架的樣子來。又氣又急的熱葉突然破口詛咒起來,那結巴的嗡嗡嗡的聲音在空氣中時斷時續(xù)地飛舞。塔洛今天的心情好,斗志十分昂揚呢。他突然像電視里那些啊啊叫囂著打斗的人那樣,趁熱葉沒注意,來了一個掃腿,熱葉一晃蕩,又在背后來了一個拌腿,熱葉唔唔唔叫著倒在了地上。塔洛雙眼放光,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自己完全占了上風,心中便十分得意。熱葉還沒有來得及爬起身,塔洛就攥住了雙腿,把熱葉唰唰地拖拉起來。熱葉雙手驚恐地亂抓亂舞??墒牵宓囊簧硇U勁卻派上了用場,他一摔手,熱葉就從陡坎上咕嚕嚕地滾了下去。那生著刺樹的坎下是波濤鈉涌的定脅河呢。塔洛也不怕熱葉落下河去呢。真是個瘋子,村里人后來后怕地說。幸而熱葉在情急中抓住了一顆樹芽才被擋留在樹根下。塔洛只覺得自己像個英雄。在與村里熱葉的戰(zhàn)斗中大獲全勝了。熱葉放聲大哭起來。塔洛見了。轉身揚長而去。
河對岸的村里,有人看見塔洛站在路上拍著雙手,眼看河面。哈哈大笑……
塔洛進村時,腦袋昂揚,嘴角含笑,目光倪視,腳步緩幽,踱出一幅虎步相來。
當阿爸舉著個柴棒把他追得滿屋子上下亂躥時,塔洛心中仍沒能明白自己為何明明打架勝利了,阿爸還這樣打自己。難道自己兒子輸了他才能高興?他嘴里哇啦啦叫著逃竄,又應諾著說以后再不打架了好好聽阿爸的話兒。父親又氣又急,舉著棍子在身后追逐,塔洛就一躍一躥地在前面跑,嘴里還哇哇啦啦為自己辯解道:
“為什么我打贏了你還不高興?”
“你不知道,如果不是過路人發(fā)現(xiàn)。把人家救上來,他就會掉進河里嗎?”
“那他不會游上來啊!呀,阿爸,別打我?!?/p>
“瘋子就是瘋子,從那么高的地方墜到河里,人還不得摔死?”
“摔死了還能怪我呀?!”
父親聽了,又一次躥跳過來,一棍打在他背上。塔洛發(fā)出一聲慘叫。又一次準備奪路而逃。父親的棍子又一次降臨下來。他用左手一擋。木棍穿進了佛珠里,父親隨勢一抽,一攪,佛珠線斷了,只聽得佛珠呱嗒嗒散落到地板上了。塔洛見了,癱坐在地上,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嗚嗚鳴放聲哭泣起來,一邊摸著眼淚一邊揀拾珠子。父親的心立刻軟了下來。他把木棍丟到灶塘里,也彎下身子與他一同揀拾起佛珠來,嘴里勸他不要哭了,像什么話。又不是小娃娃。
塔洛抽抽搭搭半天之后,終于停止了哭泣。阿爸又找來一根絲線,倆人一同坐下來串起佛珠,把舊的線燒到灶里去。
這時,一片陽光透過窗口照到地板上來了。在晃亮的陽光中,父子倆又變得融洽了。
阿爸心疼地想:我這兒子雖然啥也不懂,但對念經(jīng)還執(zhí)著呢,或許上世是個信佛之人吧?可是他又造了啥孽呀?讓他此生變成這樣。
父親覺著兒子的可憐與可愛。他以溫良的態(tài)度柔和的語氣給塔洛講道理讓他明白打他是讓他記住教訓。塔洛不斷地點頭,似乎懂得了自己所犯的錯誤,有時,眼珠停滯轉動呆呆地看著父親,似乎在想剛才那樣兇狠的父親為何現(xiàn)在又變得這樣溫柔呢。父親又忍不住訓斥道:
“你到底聽懂了沒有?”
塔洛這下猛烈地點一下頭道:“懂了?!?/p>
父親反問道:“你懂了啥?”
塔洛又變得吱吱唔唔了。父親就笑了。見父親露出笑意,塔洛也咧開嘴巴憨憨地笑起來。是的,他還懵懂呢,他總是不太明白一天之內(nèi)為何就要發(fā)生那樣多的事情?
父親把他送到村口,讓他回到珠嘎身邊,再幫忙一段時間。塔洛很快就明白了讓他回去背柴吆牛呢。出門時,塔洛就執(zhí)意要拿一根皮繩走。來到路上,塔洛往上攀登一段山路后,鉆進了林子。他要背一捆柴回去呢。阿爸后來聽說塔洛竟然從絨工村背著一捆柴到萬絨后。又為這個瘋癡而懂事的兒子感到心疼。可是,塔洛本人卻沒有感覺到苦楚和遙遠呢。他一路上歇息了幾次,嘴里還哼了很多山歌,他還在要到萬絨村前的白楊樹林那兒遇到了另一個啞巴,他還把他戲耍了呢。
塔洛背著柴捆到了啞巴背后了,啞巴還沒有聽到。啞巴穿著一件氆氌長衣,里面卻全然裸著身子,張開的胯前,放著一個啤酒瓶子,里面裝著水,啞巴正專心致志地撿著石粒往瓶子里丟呢。
塔洛跺腳吼一聲:“啊呼!”
啞巴一驚,手攥著瓶口,就躬身往前射去,顯得十分麻利呢,緊跑了幾步,便回轉身來。見是一個人,停下腳步,嘴角一掀。鱔出一口黃牙,憨笑著。嘴里還嗯嗯喔喔地說著什么。
塔洛吼道:“給我站住?!庇钟檬质疽馑灰獎印?/p>
走到他身邊,塔洛便把柴捆放到路坎上,又說又用手勢,讓他背柴捆。又把他手上瓶子接過來,指著自己的額頭給他看,意思是說他累出汗了。
啞巴終于聽懂了,嘴里便嗚嗚啊啊想說什么,肩膀卻向柴擁靠過去了。
一個瘋子在后押著,一個啞巴在前面背著,那場景成為村人后來久久談論的話題呢。人們不明白的是:同樣的殘廢人間,為何也像常人那樣總是要相互欺侮而不是相互體恤呢?
也不知鄰鄉(xiāng)的牙絨啞巴怎么就來到了這里,他是一個以裸身闖蕩,生命力極強的啞巴。一年四季,他都穿著一件外衣,里面什么都不穿,而且還光著腳,人們給他鞋,他試著穿幾步,然后提腿甩出去。給他內(nèi)衣、褲子,并且教他穿后。不久,他又裸著身子,前面垂著那又長又黑的陽物,走來走去。有時,他坐在陽光下,用手把陽具并得碩大堅挺,姑娘們見那盲目而可怕的樣子,趕緊溜掉。啞巴高興了,追跑過去。
當塔洛得意地走到村子里時,眾人見了啞巴的陽物,男人們哈哈噢噢地起哄起來,女人們趕緊閉上眼睛,沒見過男人東西的姑娘們發(fā)出一聲驚呼,便用雙手遮住眼睛,又忍不住從指縫里悄悄地極快地偷瞥一眼,那舉動被同伴見了。就遭遇嘲笑,便紅著臉,辯解道:“哪里哪里,你吹牛。”姑娘們嘻嘻哈哈地跑遠了。面對人們的各種怪異眼光,背著柴捆的啞巴碎步小跑起來,柴捆在背的兩邊晃蕩,他跑到鄉(xiāng)政府背后用地邊的石頭堡坎前,啞巴一松繩索。肩頭一搖,柴捆就落到地里去。塔洛
反應過來后,嘴里威脅道:“牙絨啞巴,你等著?!毖澜q邊跑邊回頭,不時用衣襟護著身子,臉上還掛著癡呆純粹的笑……
塔洛先前覺得得意洋洋,現(xiàn)在,卻感到?jīng)]有臉面了,在人們的嘲笑聲中,他紅著臉繞到那田地拾柴擱去了……
塔洛來到地里,把那扭歪的像被折了身子般的柴捆弄正,又把繩索重新捆扎,把肩扣環(huán)也弄好,然后背過身坐下,嘴里使勁喊著一二三,雙腳蹬動,可是,屁股稍稍一起后,柴擱就把他拉了回去,他仍又坐在了地上了。如此反復,依然沒能起身。他皺著眉頭,想了想自己為何能在山坡輕易起身,而這里,卻像是地心里有人在扯后腿似的,他有些不服氣,他不明白在斜坡上是隨勢的慣力在幫助自己。他再次把背靠上柴捆,同時,嘴里念禱了一段經(jīng)文,再次用力起身,這次他幾乎半身都起來了。卻突然又向后倒去,屁股落在地面時,還揚起一股灰塵呢,背上也感到了蟄痛。塔洛站起身,嘴里罵起“父尸母尸”之類的話來,又咬緊下巴,提起右腿踹柴捆。柴捆發(fā)出短暫的干爽的磨擦之聲,然后,恢復了本來的面目。塔洛覺得柴捆要成心跟他作對,便攥住繩頭,把柴捆拖了起來。在他身后的塵埃落定之后,田地間留下了一條平整的寬道。這時,坐在窗口的珠嘎看見了塔洛的舉動。把頭從窗框里伸出來,吼道:“塔洛,你這瘋子,在干啥啦?”塔洛埋頭拉柴,把柴捆拉到水溝邊了,水溝有些寬展,這把他給難住了。珠嘎對著他舉起右手掌威脅道:“你等著!”珠嘎看見他要把柴禾拖到水里去。心里就急了。對于瘋子來說,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對于瘋子而言,他也有自己的邏輯。塔洛剛想說幫忙的事,窗口的珠嘎消失了。塔洛圍著柴捆走來走去,琢磨了半天,頭腦里還是沒有想法。他本人是可以躍過水溝的,可是,柴捆卻無法跟著他躍過。于是,塔洛在焦燥中。又攥住繩頭。把柴捆在水溝邊拖來拽去。他隱約覺得自己跑來顛去的,會在水溝邊突然出現(xiàn)一個缺口,或者就有一個辦法誕生出來。辦法還沒有產(chǎn)生,他的屁股就挨了一腳。塔洛“啊喲”地叫起來,轉身見是珠嘎,便拉下臉,正色道:“我是你叔叔,你不能打我?!敝楦乱娝麩o辜的神情,心理就有了隱隱的疼憐:“我已經(jīng)打了,那怎么辦呢?”塔洛做出一幅那就饒你一過的樣子,手指著說:“那你背柴回去?!敝楦聦⒉窭φ碇螅狈跍峡策?。輕松地把柴禾背起身來。珠嘎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他突然想弄明白那兒為何這樣容易,便又轉身跑到那兒。盯著珠嘎起身的地方左右看了半天,見并未有異樣,腦袋都思索得有些大了呢,就蹙皺了眉頭。珠嘎喚他回家,塔洛便一顛一顛地跟了過去。到了正路上,塔洛取下佛珠,左手捻動,嘴里嗡嗡地念起經(jīng)文來,而右手又習慣性輪轉到肚皮上了?!鞍⊙剑彼逵行┯哪叵氲剑骸拔业亩嵌悄プ雍芫脹]有轉動了呢。”臉上就綻出了笑。有人看見這幅場景,以為塔洛感覺到自己像主人似地跟在躬身背著柴禾的珠嘎身后而自鳴得意呢。
塔洛回到了村里,人們見了,總是爭相大聲地跟他打招呼,其中有不乏戲謔之意,可是塔洛答應得十分高興:“嗯嗯?!被蛘摺班扪健!保逵幸浑p勤快的腿,有一張善言的嘴巴,只要他閑著,人們就把他喚來呼去做事:“塔洛,你幫我取一下燒柴?!薄皢选!薄八?,你給我背一桶水,行嗎?”“喲?!薄八?。那擁田里有一頭牛在啃青苗,你快去吆回來?!薄皢??!?/p>
俄澤家正在做大的法事,村里有人去幫忙,負責做飯的人在村口見了塔洛就帶塔洛而去,塔洛還是那張討人喜歡的甜蜜嘴巴:“喲噢。”他就一直干到汗水長流,臉紅脖子粗了,還把院子里的青崗柴一懷懷抱到樓上,婦人們見樓梯口的柴箱都堆滿了,就心疼地說:“塔洛,柴夠了,你休息吧?!背喾Q卻沒心沒肺地說:“瘋子知道啥累?就讓他抱個夠吧。”塔洛聽了就不高興了。那他才不背柴呢,這人也太不講良心了。于是,他嘟著個嘴巴,氣轟轟地站在樓梯口。赤稱見他生氣了,就笑嘻嘻地拉他進屋喝茶。圍著灶塘坐著的是為僧人們包包子的婦人們,她們稱贊塔洛能干,是個對家庭有用的人,說珠嘎狡猾呢,需要幫忙的時候就想到塔洛,還說塔洛這樣的全勞力誰都喜歡。赤稱嘻皮笑臉地做出再三巴結塔洛的樣子,塔洛僵硬的臉皮松馳下來。塔洛吃完飯,便與那些無事的男人一樣,背對灶,面向立柜里的電視,看起錄相來。婦人們就嘰嘰咋咋擺談起各種新聞舊事來。這時,村里的高僧澤仁進屋來了。男人們紛紛站起來,讓道。又給他在灶塘右側弄上座墊。女人們就招呼喇嘛,也不多嘴多舌了。女主人忙著為高僧熏凈茶碗,舀上茶。澤仁喇嘛問多青去了哪里,女主人就說馬上去喚,他在經(jīng)堂里與僧人們在一起。多青跛著腿,一瘸一搖地進屋來了。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喇嘛澤仁麻利地站起來,嘴里說:您來了您來了。又對女主人說:快給他弄坐床。女主人慌忙拿來卡墊,為兒子在高僧旁邊搭起“坐床”來。這時候,客人們臉上的表情怪異多樣:驚訝的,猜疑的,滿腹狐疑的,冷眼的。所有的心思都坦露在眼睛。流溢在臉上了。待人們坐定,塔洛就從鼻子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哼——”,那是嗤之以鼻,是近乎挑釁的行為呢。有人就悄聲嘰咕著什么。赤稱看著塔洛,害怕瘋子再說出不得體的話,惹得大家難堪,便拉起塔洛,嘴里說著誆騙的話,帶了出去。
塔洛把牲畜吆趕到草山上之后,日頭的金黃色已經(jīng)把村莊鍍得亮眼舒心了。一家人便坐下來吃早飯。大家正在埋頭喝茶,塔洛突然失聲笑出來,把嘴巴里的茶水噴到了灶口。孩子們吃驚地瞪大眼,大兒子問,“咋啦?”珠嘎輪著眼珠,白了塔洛一眼,塔洛立刻把頭埋了下去,笑聲化作了臉上淺淺的笑意。珠嘎媳婦卻紅了臉,她翁開話題,說起村莊里俄澤砍青杠柴的事情,邊說邊站起來,把碗里的茶一飲而盡,把碗放到灶塘之上壁頭的橫板隔后,便去忙事情了。珠嘎問她吃完了,她大聲地像是無事的樣子說她吃完了。大兒子還想糾纏,想刨根問底呢,珠嘎吼道:“你哪來的那么多好奇?如果把這樣的心思用到學習上,那你不至于天天被老師體罰吧”。兒子嘟著嘴說:“人家連問一下都不行。”小兒子看著,便對哥哥做手撓下巴癢兒的樣子,哥哥就瞪眼警告,又用手比劃出手槍的樣子。珠嘎便令他們快點吃了上學。待孩子們走了,只剩下塔洛了,珠嘎便惡聲惡氣地問道:“你笑啥呀,大家都在吃飯的時候,看你把水噴得到處都是,像什么話?嗯?”塔洛便又哧哧地笑起來。珠嘎吼道:“你笑什么?”沒想到塔洛的回答竟是:“俄水媳婦拉珍要和拉吾跑呢?!敝楦律倒纤频卣f:“你可不能亂說,阿木。這要造成別人之間仇恨的?!彼迥樕媳阌质悄欠N難以捉摸的笑。珠嘎追根究底地問訊,塔洛卻不再說了,他拿起佛珠捻動起來。逼問得多了,塔洛便笑道:“我看見像你們那樣的事情?!敝楦卤銢]好氣地說:“你個瘋子!”又轉念一想,便警告道:“塔洛,”——現(xiàn)在是直呼其名呢,“管他別人成什么樣,你千萬不要去亂說,知道嗎?拉吾和俄水兒子是堂兄,懂不懂?那成笑話是小事,搞不好結下仇的?!彼逭0脱郏眯穆?/p>
著,仿佛自己從來不曾料到事情會如此,而且,自己無意中洞悉了別人家的秘密呢。塔洛想不明白的是:倆人在核桃樹下的溝壑里一上一下地干活時,為啥見了他如眼中無物呢,根本躲都不躲,任隨他從旁而過呢?既然事情如此嚴重!塔洛不知道的人間事實是:任何人都把他看成一個瘋子,而不是一個正常和清晰的人,所以他也應當是個沒有思想、感覺遲鈍,連眼睛看見的都空洞無物呢。那一整天,從早晨到夜晚,塔洛都笑瞇瞇的。村里好多人見了。便嬉耍道:“塔洛,珠嘎要給你娶媳婦嗎?像喝了蜜似的?!薄八澹猩妒虑槟菢痈吲d。能夠說出來讓我們聽聽。”“塔洛,做好夢了,這樣回味不止。”塔洛臉上洋溢著可掬的笑意,卻并不搭理別人,左手捻動佛珠,口念著經(jīng)文,右手不時地在挺凸的肚子上掄劃呢。有些人也禁不住學著塔洛的笑容,可是,憂心的事情像陰云一樣浮上來,很快就把那笑意抹去。有人就感嘆:瘋子自有瘋子的幸福呢。還有人搭腔道:誰知道我們到底誰更幸福呢?只有珠嘎的媳婦整日里七上八下,一看見塔洛的笑臉,便忍不住臉紅氣喘,感到又氣又急又羞。她讓珠嘎制住塔洛的那臉壞笑,說真是羞死人了。珠嘎壞笑道:“誰讓你自己不檢點,那樣放肆噢?!毕眿D說:“還不都怪你。”珠嘎見塔洛進門,便故意又動手動腳,媳婦便真的生氣了……
秋風遠去,大地敞懷坦蕩了,鳥兒也振翅高飛,當村里人播下冬小麥后,一場霜降后涌來了寒流。這時。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皮膚變得粗糙了,土地的油脂被蒸發(fā)了,當鋪天蓋地的雪花把天上人間都籠成一片朦朧而瑩白時,一年的光景便告結束了。于是,寂寥便緊貼著大地和人心在歲月里奔走,當大地把臉皮都蹙皺成核桃殼的樣子時,雪水悄悄滋養(yǎng)起大地,不知不覺春心葫動。綠意從地里從腳步從笑臉里悄然綻放,在有些還未脫下厚實的袍子皮襖時,早熟的花在山野里爛漫開來,不久,大地變得如火如荼地熱烈起來,豐沛的雨水從天空浩蕩而下,青杠林里的種子在雨后的陽光下與土地交合,蘑菇紛然冒出地皮,一朵朵一片片,在藏馬雞歡擺嬉戲之后,終于迎來了人類紛至沓來的腳步……
塔洛又一次來到珠嘎家里幫忙。珠嘎家已經(jīng)忙亂得像一鍋除夕的九昧“骨透”粥呢。駝背的老板像是呼風喚雨的神巫,被河谷里賣青杠菌的人們包圍起來了。人們背著裝滿菌子的大包小包,有的用錐形背篼裝著背來,人們圍成一堆,帶著虔敬般的眼光,看著秤重的人秤完一個大聲地報上數(shù)目。另一個人記下數(shù)目,還有一個人從包里取出一摞錢數(shù)給賣菌的人,而躬腰駝背的老板只顧著指揮來指揮去,坐在灶旁喝茶。不喝酥油茶時,就讓手下人在有蓋子的杯子里泡上漢茶。河谷里的人像流水般而來,可是,似乎老板的錢從來沒有個用完的時候,每當人們蜂涌而來,害怕自己再也賣不上菌子般扎成一堆時,駝背老板就又取出一個黑色的包,里面塞滿了錢呢,人們瞪大雙眼,癡癡地望著,眼里有驚訝、自卑、不解、敬佩、呆想,等等。人心突然顯出繽紛亂相,人心的堤壩似乎在突然間被誰沖垮了,人們的天空仿佛一夜間被顛覆了,啊,這是怎樣的充滿動人辛酸的境像啦!只有一人不為所動——塔洛,塔洛只是瞪大雙眼好奇地看來看去,有時,站在旁邊,把腦袋斜歪在肩膀上,呆呆地盯著,連眼珠都不動一下。珠嘎在人們之間跳來躥去,那種得意勁仿佛自己就是老板,或者是老板的親兒子呢。人們在不知不覺間,看珠嘎時眼里都捎帶上了討好的成份。珠嘎家什么時候有了這樣有錢的老板親戚啊?十天半個月之后。洗了煮了然后裝桶灑上鹽巴的菌桶排了一屋底和一排正屋外的敞地呢。
這一天,塔洛終于忍不住心中日漸滋長的好奇,他趁著駝背老板躬身的當兒,用手去摸挲那一坨罩在衣服下拱直的包兒。那是怎樣的包兒,一大塊礙手的硬硬的東西,他就那樣只摸了一下,老板就直腰站起來,眼里是熊熊的怒火呢,一個受人尊敬的老板怎么能忍受如此的侮辱啊,一個巴掌向塔洛揚來,塔洛一躲身,手掌上的風呼地從頭發(fā)上掠過,見塔洛躲過,另一手攥成拳頭,又向他腦袋打來。這一下,塔洛沒有能夠躲過,他癱坐在了地板上,老板的罵聲諸如瘋子麻風之類難聽的話傾泄而出,這時候,許多人問詢著怎么啦昨啦,紛紛涌上前來。老板的外號叫貢桑,那意思是背上的肉包是個好東西,是帶來福運的吉祥物呢。為啥我僅僅摸了一下,會這樣憤怒呢?難道我摸了它就消失了,它就不靈了么?塔洛還在呆癡,珠嘎抓起衣領把他往外拉走,嘴里還在給貢桑說著好話說著保證揍死他的話兒。一帶到屋外,首先在屁股上被狠狠地踹上了一腳,他還沒有倒地,又被攥著頭發(fā)將他提了起來,同時,臉上挨上一記響亮的耳光,那火辣辣的疼痛還在蔓延,肚子上飛來的一腳,讓他痛得倒在了地上,他雙手抱肚,失聲哀號起來。勸解的人們沖了過來。珠嘎隨手又提上一柴棍,就要往塔洛背上打去呢。有人去扶塔洛,珠嘎狠狠地說:讓他去死吧。塔洛的額頭沁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貢桑也被嚇住了。他讓珠嘎消氣。珠嘎還在罵罵咧咧。可是看著塔洛真是疼痛無比的樣子,內(nèi)心才升起隱憂來。有人就把塔洛扶進屋,帶到床鋪上。塔洛呻吟著躺下來。珠嘎便讓人們坐下來,讓貢桑不要擔心,請他坐在灶邊喝茶。人們又各自忙碌開來……
黃昏降臨時,塔洛醒了過來。他開始回想中午那一幕。他還覺得有些恍惚。他蹙眉皺額努力把那一事件的始末梳理清楚。疼痛已經(jīng)消失了??墒?,內(nèi)心卻涌起另外的痛楚。他又想念起自己的阿媽來:阿媽,阿媽,如果你在孩兒身邊那多好啊!但他明白村口樹枝上吊著頸子伸出長長舌頭的母親,自己怎么呼喚也不會回來了,他已經(jīng)等待了多少年,呼喚了多少年,如今自己的頭發(fā)都開始變白,母親卻再也沒有顯過身影,甚至在夢里都不常來臨了。想到這里,眼淚像涌泉般源源不斷地泌出。他用被子蒙住頭酣暢地大哭了一場。多少年,他不曾這樣痛快地哭過了呀,像阿媽的孩子一樣??尥炅?,他覺得自己沒有先前那樣難受了。同時,一道亮光照進他的頭腦和心里來了。他看清楚了:在珠嘎眼里,作為親叔叔的自己遠不如那有錢的遠親呢——誰知道那是怎么繞來繞去的親戚。他的耳邊又轟響起珠嘎的狠話來:我打死他??匆娝迤鹕?,珠嘎媳婦跑過來,關切地問:“阿木,好一點了嗎?那瘋子怎么敢對叔叔下狠手啊!他,麻風一樣?!彼甯屑さ乜粗眿D,說:“沒有事,身上一點都不疼了?!毕眿D說:“你坐在灶塘邊來,我給你熱上茶?!彼逑岛门圩樱f:“女子,你不用忙碌,我要回家了。”媳婦驚詫地看著塔洛,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這時候,家里又聚集起了許多賣菌子的人。珠嘎又在上躥下跳地忙碌著。塔洛神色安詳?shù)刈叱鋈巳?,走過貢桑的眼光,走過眾人的身邊,走過珠嘎不安的眼光——對珠嘎的招呼理都未理,走出媳婦熱切的喚聲,穿過村莊的小道,踏上回家的路途……
夜色一點點的濃郁,塔洛的眼光卻異常清亮起來了。他一路想不通的事情還有:為何那些紙幣有如此的功能,那不就是一些紙么?為什么人人敬它如神明?為什么它又可以買上想要的任何東西?難道它是世界的總頭領么?任何人任何東西都聽它的話?他始終想不明白。當路上遇到的人招呼他時,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當他從一路上與賣菌子的人們擦肩而過,聽到有人在說俄澤的多青活佛瘋了,聽到俄水媳婦被拉吾拐走了,還聽到了河谷里的其它閑言碎語。塔洛笑了,在內(nèi)心,他對自己又像是對別人說道:我還知道多青是假活佛,他不但要瘋,還要瘋死呢。
看著村莊在凄清的夜幕中隱約出現(xiàn)親愛的而貌時,塔洛聽到自己在內(nèi)心叉叫了一聲:“阿媽!”熱淚立時盈滿了眼眶,然后,淚水又化成兩股珠線垂落下來……
夜色像是被誰抖動了一下,夜霧中有了點點晶瑩的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