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友玉
摘要:小說《索菲的選擇》著重描述了一段被邊緣化、被湮沒的小人物(索菲)的歷史,在新歷史主義的映襯下,這樣的一段個人的小歷史反映了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當上帝缺席的時候,人類所擁有的邪惡感和負罪感,表現(xiàn)了人類救贖的艱辛。
關(guān)鍵詞:新歷史主義; 邪惡; 罪過; 救贖
前言
美國著名作家威廉·史泰龍的小說《索菲的選擇》(以下簡稱《索菲》)榮獲一九八零年美國全國圖書獎。在這部史書似的文學巨著中,作家沒有沿襲既定的寫作模式,即或自上而下(譬如一些關(guān)鍵的歷史人物)或宏大的敘述手法(譬如龐大的歷史場面)。而是將以往史書很少問津或被邊緣化的一位小人物的納粹集中營經(jīng)歷渲染鋪陳開來,讓我們看到另外一種歷史,其中充滿了生活的偶然性,人物性格與行為的反復無常、事件巧合得恍若夢話……歷史已經(jīng)退居到了背景位置,我們強烈感受到的不是小說構(gòu)制的歷史概念,而是它關(guān)于人性的精彩故事。這種書寫歷史的方式恰與新歷史主義相吻合。
我們知道,新歷史主義的歷史不再是面目嚴肅的帝王將相的治國平天下的大事,也沒有壯麗恢宏的場面,歷史變成了一個個觸手可及的身邊故事。馬克思主義歷史觀所強調(diào)的具有歷史必然性的“大歷史”( History)被新歷史主義者代之以諸多不連續(xù)的、破碎似的小歷史(histories)。而作為一位具有強烈憂患意識的現(xiàn)代小說家,史泰龍在《索菲》中觸及了可以說是他全部著作中最危險、最龐大的主題:奧斯維辛——納粹大屠殺。但是,這段二十世紀乃至整個人類歷史上最觸目驚心的事件只是作為小說的歷史背景若即若離、時隱時現(xiàn)地存在著,作家真正關(guān)注的是主人公索菲的戰(zhàn)中經(jīng)歷給她后來的生活所帶來的災難性的影響。史泰龍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把歷史的真實和小說的虛構(gòu)并置,把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融合在一起;史泰龍的歷史意識和文本意識使他儼如一位新歷史主義者。本文以此為契機,嘗試性地評析《索菲》在新歷史主義映襯下的主題意義及其作者的審美品質(zhì)。
一、人性的邪惡
為了糾正一個曾被扭曲的事實即不僅是猶太人而且全世界人民都曾是納粹暴行的受害者,作家史泰龍讓索菲(一個波蘭天主教徒)成為二十世紀納粹大屠殺的見證人。盡管索菲不是猶太人,但是她和其他猶太人遭受了同樣多的苦難,甚至更多。同時,也正是一個波蘭人的近似于一個猶太人的集中營經(jīng)歷極大地加強了納粹暴行的普遍意義。集中營中絕大多數(shù)是猶太人,但還有吉普賽人、波蘭人、希臘人、同性戀者及其他被視為有著不純潔血統(tǒng)的人。他們在家里被集合起來,像牲口一樣被趕上火車貨廂里,被成批地運送到集中營,被迫像奴隸一樣去勞動。而最終他們還是被步槍掃射死、被毒氣毒死或被其它的滅絕方式殺死。
戰(zhàn)爭使人喪失了最基本的良知,最大限度地扭曲了人性。斯汀勾試圖透過納粹分子霍斯(時任奧斯維辛總司令)這個人物來揭露邪惡的真實本質(zhì)?;羲乖谝粋€天主教家庭中長大,也幾乎快成為一名天主牧師。但這樣一位虔誠的信徒在集權(quán)主義的狂熱中被席卷而走,最終成為一個殺人的機器?!拔蚁嘈旁谀硞€地方有神靈,我過去也一直信仰基督。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與基督教決裂了”[2]( p228) 。霍斯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表現(xiàn)得很漠然,就像在說起扔掉一件已用過的舊衣物一樣。在納粹體制中,霍斯很早就知道殺人是他的日常任務(wù)。但是他從所謂的職責和服從中尋求庇護,他在回憶錄里倒把他自己說成是那種環(huán)境的主要受害者。納粹分子們對權(quán)柄的本能欲望和對權(quán)威的追求抑制了他們的一切的人的情感。在納粹集中營里,人的尊嚴遭到最嚴厲的褻瀆、人的生命受到了最殘酷的威脅。成百萬的人被殺死,奧斯維辛的上空中彌漫著從附近伯克納焚尸爐里傳來的燒焦尸體的氣味。
在集中營外的鐵路站臺上,一位叫Dr Jemand Von Niemond納粹軍醫(yī)正在工作。他從一批人中率先選出一些老弱病殘者,這些“無用的人”要立即被處死,其他人要先用做奴役。索菲和孩子們也夾雜在人群中??墒羌{粹軍醫(yī)命令索菲在一雙兒女中選擇一個。面對在這一殘忍的命令,索菲拒絕選擇。但是醫(yī)生威脅著要把兩個孩子都毒死,已快瘋了的索菲只得選擇兒子,女兒在母親的注視下哭喊著走向了死亡。在這里,人性顯現(xiàn)了極大的隱秘和難解,誰應(yīng)該活著誰應(yīng)該去死呢?索菲的選擇概括了納粹分子們在奧斯維辛每一天都在做出的五花八門的決定,它們使集中營里的索菲們每時每刻都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受著折磨。這是對人類歷史上最恐怖的、最暴虐的專制的一個隱喻;這是一種新型的邪惡、這種如此徹底的邪惡使人成為謀殺自己親生孩子的劊子手!
二、負罪感的毀滅性
納粹的暴虐妨礙了全人類的進步和發(fā)展。權(quán)制的抑制扭曲了納粹分子的人性,對權(quán)利和權(quán)威的本能追逐剝奪了他們身上的一切人類情感,因而他們是沒有負罪感的。但是《索菲》中其他的人物幾乎都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出有某種負罪感:主人公索菲的戰(zhàn)中經(jīng)歷使她內(nèi)心充滿了強烈的自責和罪惡感;敘述者斯汀勾也因為自己的南方奴隸主家庭背景、種族主義以及對母親的死而深深地內(nèi)疚;就連瘋子內(nèi)森也有同感:一方面,作為猶太人的內(nèi)森對自己躲避大屠殺而他無數(shù)的同胞們卻死于屠手的事實感到非常難過;另一方面,當他的妄想狂離他而去的時候,作為索菲的愛人和斯汀勾的好友,他會因自己對索菲和斯汀勾的謾罵和羞辱而感到極度的后悔和愧疚。
索菲的經(jīng)歷是以倒敘的形式在她與斯汀勾的交談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展現(xiàn)出來的。斯汀勾注意到“guilt”(有罪)一詞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索菲的嘴邊。透過索菲的自白,斯汀勾逐漸地意識到:在這場大屠殺中,無論是因為偶然、不清楚或不慎,索菲都既是受害者又是同謀(accomplice)和幫兇(accessory)。在華沙的時候,她斷然拒絕波蘭地下組織工作,在唯有她懂德語的情況下,她拒絕幫助自己的同胞反抗德國侵略者;在奧斯維辛,她擔任集中營的總司令魯?shù)婪颉せ羲沟拿貢?服務(wù)于納粹體制,間接地成為一位殺人的屠手。她還偷偷保存父親曾寫的反猶太小冊子,并試圖引誘霍斯。雖然她并不認同父親的激進觀點,但她不僅替父親打印、排版、裝訂成冊,還和丈夫一道向其他教師分發(fā)。她不敢違抗父命,她和父親之間是服從和命令的關(guān)系,就連她的婚姻也毫不例外的由父親來決定。她一方面服從,一方面憎恨自己的服從,她總是在矛盾中徘徊。正如有一次內(nèi)森對她說的:“我覺得你完完全全沒有一丁點兒自我”[2]( p340)。這種自我的缺失使索菲深感無用和無助。
“這種罪過是我所不能夠擺脫掉的……正因為我永遠掙脫不掉,所以那也許就是德國人留給我的最糟糕的東西”[2](p286)。其實,她最深刻的罪過感源于她初來集中營時所做出的那個決定。如果她當時保持沉默, 如果她不是企圖去博得醫(yī)生的好感,她和孩子們也許會被忽略。可是她想秀秀德語,她用流利的德語向軍醫(yī)解釋說自己并不是猶太人,“事實上,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2](p483)。準確地說,正是索菲的這一炫耀和表白“喚醒”了醫(yī)生而“賜給”她一個“特權(quán)”,索菲不得不在兩個孩子中作出選擇,女兒愛娃被立刻處死。
這一殘忍的抉擇對索菲來說是個災難性的打擊。女兒的死亡時時刻刻縈繞著這位可憐的母親,索菲背負著深痛的愧疚感,以至于她后來無論是在奧斯維辛,還是戰(zhàn)后在美國都過著茍且偷生,行尸走肉的生活。這是一位母親的沉痛的教訓,她因為自己的疏忽和無知而直接導致了自己親生孩子的死亡,間接地成了殺死女兒的元兇!
三、救贖的艱辛
納粹的暴行動搖了整個基督世界。上帝的權(quán)威受到了最大限度的挑戰(zhàn);遭受苦難的信徒們因沒得到上帝的眷顧而質(zhì)疑他的存在?!端鞣啤烦尸F(xiàn)出這樣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幾乎所有的人,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都在經(jīng)歷著一場信仰的危機而渴求精神上的救贖。
小說中,最明確表達需要救贖的人物是主人公索菲。德軍入侵波蘭之前,索菲在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家庭里過著平靜而安詳?shù)纳?她還夢想有朝一日能成為音樂家。然而,戰(zhàn)爭爆發(fā)了。除了兒子的生死未卜外,索菲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二十個月的集中營生活令索菲嘗遍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難。這些變故像怒海中的巨浪一樣把索菲打得七零八落。她感到自己不再關(guān)心是否上帝還存在;她不知道是上帝離開了她還是她拋棄了上帝;但她清楚地意識到她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她堅定地認為上帝已經(jīng)背過臉去,對她的苦難視而不見。對上帝的失望使她產(chǎn)生了對上帝的憎恨,她甚至試圖在教堂里自殺,以此來褻瀆和報復上帝。她后來之所以放棄這一念頭是因為她想到了霍斯。只要那個曾拒絕救助她兒子的霍斯還活著,她就要活著親眼看到霍斯的斃命。
戰(zhàn)后,在美國,索菲遇見了內(nèi)森。他們相愛了,愛得那么深刻。然而,他們的愛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場悲劇。他們愛得越深,受傷越深。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內(nèi)森是位精神病患者。發(fā)病時,他會辱罵、詛咒和毆打索菲,他甚至還往她嘴里撒尿。索菲只是默默地忍受,信仰的缺失使她深感孤獨和無助,她只有依賴內(nèi)森,她的受虐狂特征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她的救贖行為。當她試著去挽救內(nèi)森的時候,她也在挽救自己。當她感到“如此地憎恨上帝”和“對內(nèi)森感到絕望”時,她實際上是需要幫助和支持。于是斯汀勾就成為“一個新的神父”來傾聽她的懺悔??墒撬雇」吹哪戏奖尘笆顾池撝粋€沉重的十字架,他不可能完全被內(nèi)森理解和接受,索菲也只是年輕的斯汀勾的一個性幻想對象。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斯汀勾也只有在手持圣經(jīng)而假扮神父時才和索菲一起進入旅館,得到她的身體;當索菲棄他而奔向內(nèi)森、奔向死亡時,斯汀勾也僅僅刻意地表現(xiàn)出漠不關(guān)心。于是,一切的救贖和自救結(jié)果都是徒勞的。
作家史泰龍把索菲的悲劇結(jié)局升華到了一個普遍的意義。在索菲和內(nèi)森的葬禮上,不是猶太教士,也不是神父,而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名叫DeWitt的“信普救說者”被邀請來治喪。作為一位負責任的美國現(xiàn)代作家,史泰龍在痛苦、死亡、損耗、歷史以及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等這些問題上陷入深思:
疑問:告訴我,在奧斯維辛,上帝在哪里呢?
回答:人在哪里?[2] (p515)
有太多事情讓人流淚,有太多的情感需要人去補償。在海邊,斯汀勾睡著了,他夢見自己被活埋,早上醒來卻發(fā)現(xiàn)是兩個孩子正往他身上蓋沙子來保護他。新的一天,新的希望,這是一個小小的復活。雖然小,但終究是復活。威廉·史泰龍最終承認他對全人類的生存問題仍抱有希望!
四、結(jié)束語
在《索菲》中,小人物的歷史證明了人類生存的痛苦困境;邊緣化的聲音講述了一段充滿邪惡和罪過的歷史。納粹的暴行動搖了整個基督世界,上帝的權(quán)威受到了最大限度地挑釁。追隨者們在拋棄上帝的同時,也渴求在道德上或精神上的救贖。而最終,他們還是放棄了自己,走向死亡。索菲對死亡的最終選擇證明了她沒能重新找到神圣的救世主,同時也預示著人類贖罪的艱辛和現(xiàn)代人精神意識的幻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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