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阿毛娘住在我們后弄堂出口的小弄堂搭出來的棚棚里,是個汰衣裳阿姨。一清老早她還要端一只老木頭疙瘩似的小凳子、一塊用到凹陷的搓板和一只破臉盆去小菜場刮魚鱗。
阿毛娘眼睛常年充血,下眼瞼有點外翻,眼珠子好似要脫出來,小孩子都不敢多看她。
阿毛娘賣相不好,在菜場刮魚鱗生意自然也差。人家胖阿姨坐在那里,生意會自動上門,她只要賣力刮就好。而阿毛娘需要站起來跑到魚攤頭旁邊候著,一看見人家買好帶魚、黃魚,就拖牢伊籃子,卑躬屈膝求人給她刮魚鱗。
做生意就是這樣,人求和求人是不一樣的,粥多還是僧多,供多還是求多,對哦?人人都曉得優(yōu)勢在哪里一方。
所以呢,阿毛娘雖然拖來了顧客,遭受到的待遇還是兩樣。阿毛娘照例要問:帶魚鱗要刮哦?顧客罵:不刮叫刮魚鱗啊!阿毛娘解釋道:有些人是不要刮的,帶魚新鮮,連魚鱗一起蒸老好吃。顧客陰聲道:你吃過啊?阿毛娘不響。刮好魚鱗,大剪刀拿在手里張開,要問:帶魚頭要哦?剪到哪里?顧客剛剛要講剪到眼睛,說時遲,那時快,阿毛娘已經(jīng)剪下去,大半個魚頭剪下來了。顧客就生氣了,說,我喜歡吃魚頭的,你把我頭剪掉干嗎!
阿毛娘態(tài)度更加好了,對不起對不起窮講,抬起頭來對顧客笑,下趟曉得睞,阿姨我認(rèn)得儂了,下趟我剪到魚眼睛上面,好哦?下趟?下趟我不要你刮了,門檻介精的老太婆!清早起床買菜,冷得要死,排隊把腳都凍僵了,還有人插隊,原本就心情不好,一包氣統(tǒng)統(tǒng)出在阿毛娘身上。
顧客罵罵咧咧地走了,阿毛娘嘴巴里咕嚕咕嚕不曉得講了些啥,用大剪刀把刮下來的魚鱗和魚頭魚尾推攏來,藏到搓板下面的破臉盆暗處,復(fù)起身拉生意去。
莫名其妙的,阿毛娘和我小哥哥關(guān)系老好。小哥哥每天要到對面的食品店買“正廣和”汽水喝,那時候汽水是以瓶換瓶的,小哥哥赤腳拖著鞋拿著空瓶穿馬路過去,稍稍在弄堂口延宕了一會,就被在弄堂口賣棒冰的阿毛娘拖牢。阿毛娘很親熱地從小哥哥手里搶過汽水瓶,倒過來將瓶口對準(zhǔn)嘴巴,遺留在瓶中的幾滴汽水慢慢爬下來,滴到她的嘴巴里。
阿毛娘“吧嗒”一下嘴巴,很滿足地笑笑,然后把瓶子還給小哥哥。小哥哥是個心地善良、嘴巴刻薄的孩子,他嘎嘎亂笑,每次想出一個惡毒的形容詞諷刺阿毛娘,阿毛娘就做出要打他的樣子。
阿毛娘清晨刮魚鱗,白天夏天可賣棒冰,冬天沒事情干,托小哥哥找人家洗衣服,正好過年我們家要洗窗簾和被單,阿毛娘就過來幫忙了。
阿毛娘做出一副大干快上的樣子,在浴室和曬臺之間奔來奔去忙。但是據(jù)我媽媽觀察,她是屬于浪頭大,浪花小的,東西洗得不干凈。
突然有一天阿毛娘說,她兒子在報社工作。
看門的啊?我們問。
不是的,是寫字的。
啊?寫字的,是大學(xué)生啊?
是的,兒子是大學(xué)生。
阿毛娘的臉色只驕傲了幾秒鐘就結(jié)束了,原來兒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搬出去住了。那么,你為啥還要刮魚鱗、賣棒冰呢?你兒子不給你錢嗎?阿毛娘很快回答,我自己有力氣,兒子的錢要派大用場,他們還要生孩子呢。
那么,兒子回家來看你嗎?阿毛娘不響了,他忙呀。那么你住過去,幫忙做家務(wù)。我不去,阿毛娘說,媳婦也是知識分子。哦,我們說。
不討人歡喜的阿毛娘,常年穿一件褪色斜襟的藍布罩衫,蓬頭垢面、邋里邋遢,從前弄堂穿到后弄堂,賣棒冰、刮魚鱗,洗衣服、掃弄堂,一天也不肯歇。
我們都沒有見過阿毛長得什么樣,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有時候我們會猜測,這個靠媽媽刮魚鱗養(yǎng)大的報社記者,寫新聞報道時會不會比較有良心?
本書人物系列在網(wǎng)絡(luò)論壇“小眾菜園”、“弄堂”上連載時,專家、網(wǎng)友好評如潮:
陳村:為明珠叫好。你對世俗人心有看見,有見解,有憐憫。很不錯!善解人意,略有嘲諷,一貫的風(fēng)格。
劉葦:在云淡風(fēng)輕里藏著波瀾壯闊,真是滄桑人生。令人唏噓不已!好看,好看!
陳茶:明珠JJ的人物系列總是很生動有趣的。肖像畫得活靈活現(xiàn),有幾篇更近白描。白描通常不加判斷,空間留得更大。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