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進
多少年來,牛一直拴在我的心上,待在我的筆前??晌覅s一直沒有時間顧它,總有一種對不起牛的感覺,好像欠一筆債未還似的。
牛,經(jīng)常在我心靈的窗前輕輕“哞哞”地叫著喊我!
一
??峙率鞘篱g最老實的動物吧!自從它的祖宗被人在鼻子上穿了一根繩索,便一代一代認真而又慎重地為人耕著每一塊地。
說牛忠厚老實,那是真的忠厚老實。你將它拴在一根小樁上或者一塊石頭上,即使它再不情愿,也沒什么反抗,總是呆呆地臥在地上或站在那里。也許對牛來說,拴在樁前雖然有失自由,但亦可“偷得浮生半日閑”,畢竟比犁地要輕松愉快多了的。
牛沒事的時候便將嘴巴嚼著不停。小時候我特喜歡看牛空嘴磨牙的樣子,猜想它一定是一邊嚼嘴,一邊回憶著農(nóng)忙時的勞累和許多往事。長大了才知道牛有反芻的習慣,這不僅能幫助它消化吃下去的一肚子枯草渣子,或許尚可打發(fā)拴在樁上或關(guān)在如牢的欄中的那些漫長無聊的時間吧!人沒事的時候不也是喜歡嗑瓜子嗎?
老實到極致則會特別有耐心。牛無論是拴在樁上、關(guān)在欄中,或者上班干繁重的體力活,總是不急不躁。即使春天到了,公牛想母牛了,沒有人的許可,也絕對只能無聲地忍著。最多是在集體出工的路上或田間小歇時,碰巧與一條母牛相遇,用鼻子蹭一蹭對方的屁股,則已是萬幸的了。往往很快就被趕牛人拉扯開去,生怕它們當眾做出什么丑事來,誤了農(nóng)時。如今,分田到戶,牛也歸了各家,單身牛與異性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有些牛一輩子也沾不到一點“腥味”,主人們只顧自己快活,哪會想到牛?
牛耕田的時候,肩上背著七八個人也拉不動的犁軛,低著頭,像一個人背著沉重的包袱爬坡似的。牛不像馬、猴、羊、兔們能縱身將兩只前腳一并抬起落下,接著兩只后腳一并抬起落下,一抬一落之間,身體的位置便向前移動一大截。牛沒有這樣的本事,也不需要,人從來也不去這樣要求它訓練它。承擔繁重體力勞作的牛只能緩緩而行,來不得半點跳躍,跳躍就不能犁地,牛則不成為牛了。牛在泥田中只能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行走,將前左腳抬起邁出,后左腳跟上,踩在前左腳剛讓出的深深的腳印里;再前右腳抬起邁出,后右腳跟上,也踩在前右腳留下的泥淖腳印里。四只腳此起彼落,決不會錯走半步,也決不會停下半步,看上去是那樣錯落有置、井井有條。我想,這種前后腳印的重合,肯定是省力多了的。
牛一代一代被人手中的繩索操控著,從來也不知道去咬斷那根牽著自己命運的繩子,它老實就老實在這里。其實大多數(shù)繩子也只是枯草樹皮搓擰而成的,憑它吃了那么多年草的牙齒和經(jīng)驗,完全可以咬斷那該死的繩索??墒撬鼈兯坪鯊膩硪矝]有這樣的邪念。這可能正是習慣勢力的作用吧!亦或是它們早已悟出道來,不是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嗎?即便咬斷了繩索又能怎樣?難道還能跳出人的手掌心嗎?牛就是牛,咬斷了繩也變不成人,也逃脫不了老天爺?shù)陌才?人都聽天由命,何況牛呢?!
我雖是農(nóng)家的孩子,但在童年時,卻一直很怕牛。牛那么高大,我這么幼小,它的腳和角都可以輕易地將我們弄傷弄死。然而,我從來也沒有被牛傷害過。它只管耕它的地(其實不是它的地,而是我們的地),哪怕是打了它、罵了它,它最多是往前走得快一點點,從不記恨于人,更不會遷怒于人的孩子。
倘若牛是人的話,那一定是個好人。
二
記得在炎熱的“雙搶”季節(jié),生產(chǎn)隊里一百多畝早稻割去了,一塊一塊的農(nóng)田都要由牛拖著犁,將泥土翻起,而后又拖著耙將土耙平。隊里能干重活的牛只有三四條,它們在泥田中深一腳淺一腳,風雨兼程,幾乎每天都要披星戴月,加班加點,可是隊長仍在責罵扶犁趕牛的老黃太慢。情急之下,老黃只有舉鞭抽打,牛的身上即刻烙下錯落交叉的條條鞭痕,它卻一聲不吭。
看著牛一邊勞動又一邊挨打的樣子,我覺得這很殘酷,心里一下子有了酸楚的感覺,難道牛不會說話就能這樣對待嗎?我突然想起了遠古的奴隸社會,一部分人給另一部分人耕地當奴隸,突然的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了牛,性子憨、有體力,半筐青草或枯草就能打發(fā)一日三餐,一根繩索即可操控一切。
牛干活時,低著頭,弓著背,不吭不歇……一天下來,或許也會腰酸背痛、口干舌燥吧?看著牛勞作的樣子,我經(jīng)常想,如果下輩子讓我做牛,我一定不堪忍受。牛那么辛勞,幾乎天天一身泥水和汗水,吃的只是一點碎草不說,天黑收工時,急于回家的主人只將牛牽入欄中,往往幾天不能下水洗澡。要是這樣對待我,實在是受不了的。我白天淌了汗如果不洗澡,晚上總覺得身上黏糊糊、癢絲絲,會做許多噩夢,睡不沉穩(wěn)。牛的身上總有許多蚊蟲蒼蠅,僅靠尾巴舞動和抖動皮膚來驅(qū)趕,蚊蠅一點也不在乎,這要是我就要命了。我最怕蚊子,只要叮上一口就會起一個很大的疙瘩,我對蚊子過敏,我要是??隙〞^敏死的。
看著牛,我經(jīng)常想,做一個人是多么幸福和自豪!如果真有下一輩子的話,上帝還會安排我為人嗎?如果上帝也像我們一些單位年終評比那樣輪流坐樁,我被安排去做牛,牛被安排來做人,那將會是什么場面?我不敢繼續(xù)想象下去!
倘若果真如此,我只能祈禱曾經(jīng)做過牛的人能夠善待牛們,而不會變本加厲地去報復曾經(jīng)做過人的牛!
三
牛耕了一輩子田,到不中用時就會被曾經(jīng)趕它耕地的那些人宰殺,好像循入了“兔死狗烹”的定律似的。小時候我看過宰牛的場面,幾個人給牛的四只腳系上繩子,牛卻沒有一點反抗。待綁它的幾個人一齊將系腳的繩子拉緊,牛的四只腳便被迫收到一起,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想掙扎已來不及了。它后悔莫及,沒想到人這么奸詐,沒想到自己為人耕了一輩子田,最后人會這么對待自己,人不應當是這個樣子!它聲嘶力竭著“哞——”地長叫一聲,好像是在高喊“媽呀——”“天啦——”但為時晚矣,宰牛人手握長刀老練快捷地刺入牛的頸部,一腔熱血噴入早就準備好的大木盆中,牛的眼角掛出了最后的淚花。我不知道這淚水是什么意思:是懷念這活生生的世界呢?還是覺得人竟然恩將仇報而傷心呢?或許這淚水就是牛最后的深奧了。
可是在我的周圍有一個人卻很例外,他不吃牛肉,尤其不吃耕過田的牛的肉。他說自己不忍心。他就是我的岳父。吃牛肉時大家總是勸他嘗一嘗,說老天爺就是這么安排的,它的肉就是給人吃的,可他毫不動搖。這不禁使我有點佩服。他應當是一位動物保護主義者,但又不全是。豬肉雞肉他還是吃得有滋有味的,或許他從心里將牛擬人化了吧。而豬雞在世時白白地吃了人給它們的許多食物,最后連本帶息地償還,多少是應該的。
想來牛對人真是貢獻最多的一種動物,從耕田、拉車到牛肉、牛皮,就連骨頭,也是大鍋熬湯。人喝完熱湯又將骨頭渣子制成骨粉做成肥料,撒入田中。牛若有知,不知是傷心還是驕傲?
雖然牛一代一代為人耕田,為人而活,為人而死,人卻從來也沒有說句感激的話,表達感謝的意思。
翻開中國的歷史,在數(shù)千年的耕牛時代里,人們崇尚的是龍而非牛。至今仍為“神龍中國”、“龍的傳人”而說詞、而驕傲,何時將腳踏實地、誠實做事的牛放在眼里、擱在心上?!雖然今日許多股民的心中天天盼牛,但這種??峙轮皇桥5漠惢筒皝砥钒?一身的銅臭味,半點耕牛的影子也沒有。
一個農(nóng)業(yè)古國,牛實實在在地為人作了幾千年的貢獻,曾經(jīng)是我們的衣食所賴,難道就沒有人想到崇尚一回牛嗎?哪怕一年只有一天!
偶一日在網(wǎng)上搜索,欣然發(fā)現(xiàn)云南楚雄山區(qū)的彝族倒是將昔日的耕牛節(jié)傳承至今,突然就敬佩起這個民族來。敬佩他們不愿攀龍附鳳的骨氣,敬佩他們沒有承接封建中國的勢利之風。說不定這也正是他們成為少數(shù)民族的原因吧。
四
平日里很難看出牛有何智慧、有何思想,唯一藏不住的是它的眼睛。當你走到它身邊時,它的眼睛會滴溜溜轉(zhuǎn),看你是不是它認識的人,看你是來添草還是拉它去干活。如果是熟人,它的眼光就會很溫和,還會輕輕地搖尾巴;若是陌生人,它的眼睛立馬睜得大大的,眼光立馬變得兇兇的,鼻子里還會發(fā)出類似噴嚏又像咳嗽的嚇人聲音。熟人給它加草料,吃草之前,它會抬起頭而后又低下,好像在點頭說“謝謝”。你要是把它當作一個人,與它說話,它會不停地對你眨巴眼睛,好像它真的聽懂了似的。你要是大聲罵它,它會變得很緊張,不停地挪動自己的腳,有一種站立不安的樣子。
我經(jīng)常猜想,牛一定能聽懂人的語言,像《西游記》中的白龍馬那樣。只不過它一句人語也不會說,不能與人交談,說不定它的心里像明鏡似的。
都說動物會通人性,你如果肯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笨笨的牛竟是最通人性的那種。
牛與牧童總是處得很好。農(nóng)閑季節(jié)里,放牛的孩子最喜歡騎在牛背上,任由牛在土丘上漫步啃草,牧童則手持竹笛,為牛為自己也為村莊吹奏著美妙的笛音。騎牛時,放牛的孩子通常是將腳蹬在牛的腿彎處爬上牛背。但大膽的孩子為了方便或者為了顯示自己對牛的絕對控制能力,經(jīng)常是走到牛的正對面,用手向下輕輕拍按牛的腦袋。牛便乖乖地低下頭,讓孩童雙手攀著它的雙角,腳踩它的頭項,然后又配合著抬頭將孩童舉起,孩童則順勢爬上牛背……
每一條耕牛對人的口令都能分毫不差地領(lǐng)會。牛耕地或拉車時,人在它的后面趕著,左手提著從牛鼻子穿過來的繩索,右手扶著犁。只要提繩索的手向外稍作牽頓,牛立即便知道向左拐彎,你一直頓個不停,它就一直左拐;如果你手中的繩子貼著牛身拽頓,并喊著“耶”、“耶”,它就會向右拐去;你喊一聲“吁”,它就會乖乖地停下……
牛在有溝缺的田埂上行走時,從來不會踩到溝缺里而跌跤。在路過很窄的橋時,牛也會極為小心,慢慢前行,決不會邁錯步子而跌到橋下。如果它判斷這橋太窄,自己走不過去,任由人怎么牽拽或者鞭趕,它決不會踏上橋半步,牛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牛還會趟很深很深的水。在深水中,它只將鼻子露出水面,身子不知是懸浮在水中還是怎么的,而后是慢慢前游。放牛的孩子只需趴在牛背上就可以搭借著趟過深水河或者深水塘。
牛吃了釘螺,肚子會脹得老大,人們給它打針灌藥,它會乖乖地配合治療
春秋不太忙的時候,一早一晚,放牛的人便將牛撒放在田野,任其自由啃吃田埂上的青草。埂下就是綠油油的莊稼,那嫩嫩的禾苗吃起來一定會比草更有甜絲絲的感覺吧?但聰明的牛決不會去貪那一口。可能是放牛人曾經(jīng)用吼聲和鞭子給它上過生動的教育課吧:吃了莊稼,輕則有皮肉之苦,甚則不能自由地在田野中尋食青草。牛牢記著教育課的內(nèi)容。
牛這么有智慧,也不知牛是怎么看人的?我們在牛的眼里是佛是主或是惡魔?它一定有自己的判斷和思想吧!
五
小時候怕牛,長大了同情牛,中年時理解牛,頭發(fā)有霜的時候開始想念牛。想念家鄉(xiāng)那些牛和泥土的氣味,想念有牛的田野和時代。
走出故鄉(xiāng)已30余年,風霜雨雪,花開花落,年復一年。曾經(jīng)從我面前走過的牛們以及在田野中與我一起干過活的牛們,如今你們好嗎?
春天來了,我跑很遠的路到市郊去找牛,找牧童和牧童的笛聲??墒?想找牛的時候,牛卻已走過,領(lǐng)著牧童、領(lǐng)著時代走過。偶爾在菜農(nóng)的門前發(fā)現(xiàn)了牛,卻不是那種有生氣有活力的耕牛,總是讓人掃興。
望著市郊大片的土地上不斷冒出來的圍墻,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耕牛的時代正在被機械化的時代和開發(fā)區(qū)的時代擠占著,驅(qū)趕著,一步一步向歷史舞臺的邊緣退去;如同大海中一只孤獨的小船,被海浪拍打著漸行漸遠,戀戀不舍地漂流出我們的視線。如今要找真正的耕牛,恐怕只能到楚雄那樣偏遠的山區(qū),或者到中國古老的黃歷中和中國歷史的黑白片中去找了吧?我突然像舍不得一位老朋友那樣地舍不得那個時代的遠去,舍不得那有牛有牧童有笛聲的田野。我在鋼筋水泥疊嶂而成的城堡中用眺望的目光和懷舊的思緒搜索著它們,搜索著一種記憶、一個夢、一種情調(diào)和一首舊詩。
或許,金融危機的蔓延會無意中挽留一下耕牛的時代吧?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如此荒唐的期盼。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