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興戈

尾聯(lián)是直抒胸臆。不過“當(dāng)時”二字又不易確解。許多人只是在此聯(lián)與上文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上爭論不已。筆者以為,厘清“此情”與“當(dāng)時”的含義,對于確解詩旨至關(guān)重要?！按饲椤本?論者多解釋為“此種哀傷之情直到現(xiàn)在也不堪追憶”?！爱?dāng)時”二字也有人釋為“現(xiàn)在”,如汪師韓的《詩學(xué)纂文》。筆者以為,“此情”固然是從上四句來的,但解釋不能紛亂,當(dāng)與“迷”、“春心”、“珠有淚”和“玉生煙”聯(lián)系起來,表達(dá)對令狐氏真誠的感恩之心,最后點明“陳情”的目的。該詩與作者眾多的《無題》詩類似,以香草美人作比,希望世人尤其是令狐绹能省察他沉痛婉款的內(nèi)心。尾聯(lián)詩意概括起來便是:這種真誠的感恩,這種追悔歉疚,何須等到今天成為追憶,即便在當(dāng)初也已慚愧到覺得無以報答,現(xiàn)在你卻因疑見疏,這種痛惜、悵惘叫我怎能承受呢?對于這種心情,《酬別令狐補闕》中“錦段(緞)知無報,青萍肯見疑”兩句可為參證。而“惘然”至少是其陳情、剖白的余緒?！板\段”句典出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薄扒嗥肌本涞涑鲫惲铡稏|阿王箋》:“君侯體高俗之材,秉青萍干將(均為寶劍名)之器?！眲?、余釋為“謂令狐厚誼,已雖無所報答,然實心念舊恩,古人于我,豈有按劍之疑哉?”①李商隱一生之反復(fù)陳情,既是向令狐绹表白自己“實心念舊恩”, 又是想要在世人面前洗刷“背恩”的冤名,這一點筆者前文已經(jīng)揭明。

總起來說,這首詩以“錦瑟”起興,以“思華年”為傾訴的由頭,以“迷”辯解,以“托”示誠,以“珠有淚”說感恩,以“玉生煙”引共鳴,最后歸結(jié)到“此情”何堪承受,詩意自然流淌,婉轉(zhuǎn)曲折而又沉痛深切地袒露了心曲。深諳李商隱詩風(fēng)的令狐绹,自然不難破解其流珠瀉玉的“語碼”。

四、李商隱的“令狐情結(jié)”和“陳情心態(tài)”是解讀《錦瑟》的唯一鑰匙

可以這么說,在牛、李黨爭的陰影里,李商隱有著橫亙一生的“令狐情結(jié)”和掙脫不得的“陳情心態(tài)”。這與其詩歌的寄托性和迷離幻美的意境特點以及它的深情婉約、用典工切的風(fēng)格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他之所以熱心于“楚雨含情俱有托”的手法和風(fēng)格,與其說是藝術(shù)趣味所致,毋寧說是出身、境遇、心態(tài)和性格使然。

李商隱是晉涼武昭王李暠的后裔,唐高祖李淵是李暠的第七代孫,一度家世顯赫。對此詩人也常沾沾自喜。但至其祖、父輩已門庭衰落,其父李嗣僅擔(dān)任過獲嘉縣令。商隱十歲時父親去世,境況十分狼狽。他在《祭裴氏妹文》中述及當(dāng)時情境是“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他在十二歲時靠替人抄寫文書和出賣勞力謀生,生活十分辛苦。十八歲時到洛陽以文干令狐楚,楚時任天平軍節(jié)度使,招其為幕僚,辟署巡官,不僅教他習(xí)吏習(xí)文,還“歲給資裝,令隨計上都”。開成二年(837年)因有令狐父子作奧援,商隱得中進(jìn)士。當(dāng)時高鍇知貢舉,“令狐绹雅善鍇,獎譽甚力,故擢進(jìn)士第”(《新唐書·文藝傳》)。后來商隱至徐州幕“復(fù)干绹,乃補太學(xué)博士”(《新唐書·文藝傳》)。因此,李商隱對令狐氏心存感恩。這種感恩之情在他的詩文里有充分的表達(dá)。如《上令狐相公狀》:“自幼從歲貢,求試春官,前達(dá)開懷,后來慕義,不有所自,安得及茲。”《奠相國令狐公文》:“將軍身旁,一人白衣?！睂Υ笋T浩評曰:“楚爵高望重,義山受之最深?！崩钌屉[《撰彭陽公志文畢有感》寫道:“百生終莫報,九死諒難追!”見出感恩情結(jié)之深重。及至绹主動疏遠(yuǎn),他還“屢啟陳情”,在《酬別令狐補闕》中,仍然將绹當(dāng)作最可托付的朋友:“彈冠如不問,又到掃門時。”以至紀(jì)昀批這兩句詩“太無骨格”。

那么,如何看待令狐绹及世人對李商隱“背恩”(或“忘家恩”)、“放利偷合,詭薄無行”的評價呢?這些指斥,當(dāng)然是因為他入王元茂幕府娶王氏之女以及其后入鄭亞幕府并受其辟署和推薦為官——這兩位在黨爭的派系中都屬“李黨”。對此,大多論家予以理解。的確,那是境遇所迫,乃“擇木之智,渙丘之公”,相反還見出令狐绹不伸援手的“谿刻”。這樣的評價大致是公允的。但是,在當(dāng)時社會價值體系中,李商隱的選擇卻與奉師交友及尚義的道德準(zhǔn)則相悖。從表面上看,讓商隱背上“背恩”、“薄行”的黑鍋也不是沒來由的。這便是李商隱產(chǎn)生焦慮心理的根由,也是他“屢啟陳情”的主要原因。而還原批評以知人論世,則是我們評價歷史人物時應(yīng)有的尺度。

再說李商隱對待牛李黨人的態(tài)度。對王茂元、鄭亞,他除了感恩戴德外,還頗引為知己,這無疑是出自真情和道德歸依。即便是對李德裕,其在為鄭亞代作的《會昌一品集序》里也極力推崇其事功;同樣,對牛僧孺,他在《樊南乙集序》中也寫道:“是歲葬牛太尉,天下設(shè)祭者百數(shù)。他日尹言:‘吾太尉之薨,有杜司勛之志與子之奠文,二事為不朽?！彼o牛的祭文受到京兆尹的夸贊,說明他對牛也是極力贊美的。上述材料能說明什么呢?其一說明他并無黨派之見;其二也能說明他的為文,或珍重所托,或出自真情,或出自對大人物德望的仰慕,總之有一種對自己的文字萬分珍惜的態(tài)度。隨之而來的便是另一個問題:李商隱確是無意于黨爭的,但能不能說他與黨爭無涉呢?——他的經(jīng)歷和境遇已經(jīng)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也正因為如此,令狐绹對其日漸疏遠(yuǎn),世人目之以“放利偷合”、“詭薄無行”?；氐疆?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尚和道德氛圍,應(yīng)該還是有其“合理”性的——請注意,我這里并非要對詩人進(jìn)行道德評判,而是說無論是出于干謁、釋疑,還是出于辯誣或情緒的釋放,詩人都有其充分的理由去“屢啟陳情”并且“喋喋不休”的。無論是出于“功名”的汲汲以求,還是出于對“內(nèi)美”的重重修煉;無論是緣于脆弱的性格,還是源于纖細(xì)的情感;無論是懸于世道中的“立身為人”,還是為擺脫內(nèi)心道德感的煎熬,詩人都有充足的理由對著明確的或假想的讀者去屢陳“此情”的。而“此情”的內(nèi)涵又十分豐富和復(fù)雜:感恩、追悔、怨望、期盼甚至憤激,他于悲痛慘怛中才不得不發(fā)而為有所寄托——借類似屈宋的香草美人比君子的手法來表達(dá)隱微的心曲。于是十五首《無題》和類似于《無題》的《錦瑟》成了他的最佳選擇;甚至也無怪乎他的詩形成秾艷綺麗、深情婉約和用典工切的風(fēng)格。

而再進(jìn)一步說,如果我們認(rèn)同馮浩之觀點——《錦瑟》寫成是在東川時期的大中七年(853年),那么李商隱對令狐氏的“感恩”與“陳情”,是否有可考的事實或存在的合理性呢?答曰:有。李商隱在寫于大中五年(851年)的《上兵部相公啟》(答绹請他寫碑之啟)有句云:“思長感集,恪鈍慚深,但恐涕洟,終斑琬琰。”他說兩代人的恩德深長,自己為難以報答而慚愧。“涕洟”,周振甫評曰:“既有感恩之淚,又有自傷之淚?！鄙屉[與绹的交往終于何時?吳喬以為:“至(商隱)流落藩府,終不加恩,乃發(fā)憤自絕”,“九日題詩于绹廳事,绹遂大恨,兩世之好決然矣?！惫P者以為,“終不加恩”是事實,但將《九日》題于绹廳事,“兩世之好決然矣”,顯屬主觀武斷。《玉溪生詩集》中有《留贈畏之三首》,馮浩考第一首為詩人“東川歸后作”,認(rèn)為“東川府罷,義山必由京而至鄭州,時畏之(李商隱的同科進(jìn)士和連襟)方得意,故溯及第之年而榮枯不齊也”?！皷|川府罷”為宣宗大中十年(856年),時商隱四十五歲。馮還以為后二首實為令狐绹而作,說的是夜里去看绹,绹喝醉了,一早又忙著去上朝。第三首說他夜里等绹,盼望绹到來。清何焯批曰:“難于明言,而托于狎昵之詞”,亦陳情之作。這觀點為周振甫所肯定②。由此可證,至東川府罷,李商隱不僅還去令狐绹家里,而且繼續(xù)在向他寫詩陳情。見出“兩世之好決然矣”的說法過于粗率。至于是否有《九日》題詩于绹廳事,周振甫有較為合乎情理的分析。先看《九日》這首詩: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

不學(xué)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離。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這首詩主要意思是說令狐绹已不像他的父親那樣樂于推薦人才了,末句說绹不再延請詩人(商隱)了。關(guān)于這首詩,《北夢瑣言》卷七云:“重陽日,義山詣?wù)?于廳事上留題。相國睹之,慚悵而已,乃閉此廳,終身不處也?！敝苷窀φJ(rèn)為這個故事“靠不住”。理由有三:一是绹拜相在大中四年十一月,拜相后的重陽節(jié)當(dāng)然是大中五年秋,而五年春,商隱入朝,得補太學(xué)博士,那就不是“東閣無因得再窺”了;其二,商隱若將詩寫在绹的廳事上,就得避绹父“楚”字,不應(yīng)觸犯绹的家諱;其三,第六句“空教楚客詠江離”是“兼志客程”。因此他認(rèn)為這首詩,當(dāng)在大中二年,鄭亞被貶官,商隱不得不離開鄭亞幕,秋初在北歸途中所寫③。這樣分析比較合乎情理。它至少表明所謂“兩世之好決然矣”的斷語很可能是人云亦云的誤猜。而李商隱的屢陳“望帝春心”,實為表達(dá)“青萍豈肯見疑”初衷不改的情愫。故《北夢瑣言》的說法與情境不合。況且我們還會有這樣的共識:商隱與绹的關(guān)系是逐漸淡漠、疏遠(yuǎn)的,且畢竟沒有反目。在商隱的心目中,绹的見疑與疏遠(yuǎn),只會引起痛苦和誤會的“隱曲”,因為對方對他的幫助和熱忱實在讓他難以突破道德的藩籬。請看他在《與陶進(jìn)士書》里的表達(dá):

時獨令狐補闕最相厚,歲歲為寫出書文納貢院。既得引試,會故人夏口主舉人。

時素重令狐賢明,一日見之于朝,揖曰:“八郎之友誰最善?”绹直進(jìn)曰李商隱者。

三道而退,亦不為薦托之辭,故夏口與及第。然此時實于文章懈退,不復(fù)細(xì)意經(jīng)營。

述作,乃命合為夏口門人之一數(shù)耳!

這段文字可看出令狐绹對于推薦李商隱的心情是何等的迫切。他對于李商隱有很深的情誼,商隱的科舉登第主要得力于他的推薦,這是毋庸質(zhì)疑的,而且在這封信里,商隱將后來绹與他的疏遠(yuǎn)后的關(guān)系用早年游華山來作比,稱為“跡雖遠(yuǎn)心猶近”。即使有掩飾,也是出于道德感上的回護(hù)。這就不難理解李商隱后期的陳情詩為何寫得如《錦瑟》那樣隱微迂曲了。如《春雨》的尾聯(lián):“玉珰緘札何由達(dá)?萬里云羅一雁飛?！蔽乙h(yuǎn)去了,陳情的玉珰和書信怎樣送去呢?只靠一雁在春云如羅的萬里長空傳送罷了。周振甫推測其表達(dá)的大概是“在離開長安時對令狐绹陳情不蒙省察的感慨吧。”“怨而不怒”,照例是古詩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李商隱最受人詬病的是入王、鄭幕府,亦即被令狐绹目為“背家恩”的舉動。對此,我們來看他《青陵臺》中的婉曲表白:“青陵臺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馮浩評曰:“言雖暫上別枝,而貞魂終古不變。蓋自訴將傍他家門戶,而終懷舊恩也。”其實是在對世人目之“放利偷合”行為極為婉曲的辯白。對于李商隱往往選擇“閑情艷體”來陳情,清代姜炳璋在《選玉溪生詩補說序》里這樣說:“托之怨女曠夫,以自寫其性情,而卒不明暴其事,寧使讀吾詩者以為閑情艷體,而無所恨焉,則厚之至也?！雹軐τ诶钌屉[心曲的陳說,選擇這種屈宋“風(fēng)人”手法真是太適合不過了。這也是我們讀解李商隱詩尤其是其《無題》詩包括《錦瑟》等寄意遙深的篇什的一把最好的鑰匙。

“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前述劉、余二位以為“望帝春心”有發(fā)明詩旨的作用,這里遺山先生感嘆無人為“西昆”發(fā)微,其實這兩句已揭示其“綱要”。商隱的哀婉悲凄的詩作,與屈子“美人遲暮”的感慨類同,其實都是在向他心目中的讀者——無論是假定的還是明確的——作沉痛哀婉的“陳情”。多少年來,注家和論者從自身的體悟出發(fā),作出了異彩紛呈的發(fā)微,雖然距離作者原意有遠(yuǎn)有近,但是詩家未必然,則讀者何必不然,圍繞《錦瑟》幾乎形成一門學(xué)問。因此,可以說這首詩的確是一個多元解讀與探究性學(xué)習(xí)設(shè)計難得的范本。只可惜目前為“知識中心主義”所挾持的一些高中語文教材非得給出一個統(tǒng)一的答案不可,這實在是對文本資源的極大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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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④劉學(xué)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95頁、第2296頁。

②③周振甫選注:《李商隱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30頁、第160頁。

[作者通聯(lián):江蘇板浦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