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梅
我華麗的馬車停在了廟門前。這里,車水馬龍,人山人海。
仆人打開了鏤空的車門,掀開了繡花的錦簾,我終于可以沒有任何阻隔地看到外邊的人。
我的目光落在另一個(gè)人的目光里。我一陣慌亂,想移開但沒有成功。他手中握著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看著我。書畫在他身后飛揚(yáng),隨之飛揚(yáng)的還有我激烈跳動的心。粗布長衫掩不住風(fēng)流倜儻。我們的目光纏繞在五月的陽光下,熱烈而焦灼。仆人把我扶下車,我愈加弱柳扶風(fēng),嬌艷欲滴。
閨房里,我對鏡梳妝,突然感覺自己很美,這是我從來不知道的。我被養(yǎng)在深閨,從未見過外人,我的美從沒被提起——除了母親??赡挠心赣H不覺得自己的孩子美呢?直到看到那一對目光,那驚羨贊賞渴望憂郁的目光。我如云的鬢發(fā),含情的美目,微啟的朱唇,搖曳在他的目光中。如窗外紅艷的石榴花,怒放著所有的熱情與美麗,等待著屬于它自己的愛情。
他的目光依然在那里,驚喜溫柔渴望憂郁。粗布衣下,他愈顯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度翩翩。他手持一把折扇,看著我,緩緩地打開著,幾個(gè)飄逸剛勁的字顯露出來:山有木兮,木有枝。淚眼朦朧中,我們的目光再一次纏繞在一起。我沒有讀懂他的字,但我讀得懂他的目光。
思念變成了煎熬,我漸漸變得憔悴。父親已經(jīng)把我許配給了宰相的兒子,因?yàn)橹挥羞@樣,才能門當(dāng)戶對。我是一位王侯的公主。我開始變得怨恨,怨恨他只讓我糾纏在目光里;怨恨他只纏綿在我的夢里;怨恨他不快點(diǎn)讓我做他的新娘……
愛,用去了我太多的精力;怨恨,更讓我心力交瘁。我病了,病得很重。終于臥病不起、滴水不沾。在彌留之際,仆人給我送來一把折扇。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把折扇,想把它打開,卻已無力。仆人說,老爺最終還是讓我把扇子交給你,扇子的主人來提過幾次親,老爺看他一介布衣,都打發(fā)了去。最后一次他懇求老爺把扇子交給公主,但老爺卻打得他遍體鱗傷,或許是死了。
那年秋天,我終于閉上了眼。我的魂魄飄浮在空中,我看到了我尸身上的臉掛著笑意。
我的魂魄在空中飄飛。風(fēng)兒把我送到一個(gè)糖人匠的跟前。他雙腿殘疾,蹲坐在那兒,手上臉上遍布著傷疤。他神情專注地澆著糖人,那糖人晶瑩剔透,閃著琥珀色的光;那糖人鬢發(fā)如云,美目含情,朱唇微啟;那糖人衣袂飄飄,美麗絕倫——那糖人就是我。匠人凝望著糖人。我心里一痛,那目光分明就是他!
我把魂魄融進(jìn)了糖人,迎著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溫柔愛憐纏綿堅(jiān)定,我們就那樣癡癡地凝望著。
他終于戀戀不舍地放下我,又開始澆糖人——是他自己!晶瑩剔透,閃著琥珀色的光,風(fēng)流倜儻,玉樹臨風(fēng),手里拿著一把折扇:山有木兮,木有枝。我終于知道,折扇的背面還有一句話:吾悅君兮,君不知。
我淚如雨下,是琥珀色的,很甜。糖人澆好的那一瞬間,我沒料到的一幕發(fā)生了:匠人的嘴角流出了殷紅的血,他死了。但笑意卻留在了他的嘴角,魂魄融入了糖人里。我們終于成了兩個(gè)不能動的糖人!
我們癡癡地相望著。我們能讀懂彼此的目光。我們太專注了,以至于沒有在意匠人身邊那個(gè)怯生生的孩子。
孩子喜歡澆糖人,每天必來。就在我和他要被太陽融化的時(shí)候,孩子把“我們”放進(jìn)了糖鍋里。我們終于在火上沸騰著相擁相融,誰也沒有看到我們幸福的淚水。當(dāng)我們再一次被澆出來時(shí),就如鳳凰涅槃般,已是我中有他,他中有我。
孩子的手藝就這樣傳承著,而我們,也就這樣一次次重生著,站在那里含情脈脈,凝望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