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為什么不可以在利用“藝術(shù)”提供“娛樂”的同時,也讓某撮既在意“美景”也在意“好酒”的醉翁兩者兼得?
不少人把有明星、偶像加盟演出的舞臺劇一律視為“噱頭”,并且懷疑作品的水平,我覺得這是一種“雙重偏見”。因為,從來就沒有人對有大明星壓陣的電影投不信任票,即便有,也是一邊斜著眼睛,一只手已興奮地往腰包掏錢買票。但是舞臺劇就不同——電影門票再昂貴,也貴不過真人演出的舞臺劇。
何其矛盾的大眾心理。只要那位“真人”能教大家把幻想和欲望寄托在他身上,哪怕是付出更高代價,也是先把門票弄上手再說。然而七上八下的心情,卻會部分出現(xiàn)在看戲前——萬一戲不好看,豈非賠了金錢又浪費時間?另一部分是在看戲后有所反應(yīng)——早知戲是好戲,就不用花精力在憂慮上了。經(jīng)常令花錢買娛樂的人恐懼自己花錢買難受??措娪安粫羞@樣的壓力,因為消費負擔(dān)不一樣。
當(dāng)然也不能說類似心情完全沒有理據(jù)——誰叫“偏見”除了是物質(zhì)上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理由太簡單了,“戲劇”一向被供奉為殿堂級藝術(shù)——雖然成功的、經(jīng)典的作品沒有幾出不是在取得藝術(shù)成就的同時,也因廣受歡迎而獲得市場的肯定——它一旦和“娛樂”掛鉤,就有媚俗、降格的嫌疑。分不開一出戲的性質(zhì)和取向,猶如強逼所有女人都只準(zhǔn)飾演“賢妻良母”,先別說這種做法有多少矯枉過正,首先,它本身就有因信心不足而壓抑人性的問題存在:戲劇要有生命力,就不能戴上清教徒的面譜示人,它如果能夠說教,為什么不可以“純嬉戲”?任何戲劇在劇場里,在舞臺上都可以得道或墮落,所以,胡鬧淪為無聊是創(chuàng)作人自己選擇的,但把無聊變成藝術(shù),也可以是有才華的戲劇藝術(shù)家在示范化腐朽為神奇。因此,我多番懇請大家不要把戲劇以“商業(yè)”和“藝術(shù)”的分野論英雄——“藝術(shù)”也有失敗的例子,“商業(yè)”亦不一定等于言之無物。我對好與壞標(biāo)準(zhǔn)不是放在標(biāo)簽上,而是參考一件作品有沒有趣,擁有多大的視野和當(dāng)中蘊含創(chuàng)作人的多少心思。
如果明星、偶像的加盟能夠做到好玩又有深度,那又何樂而不為?只是一些被不良經(jīng)驗嚇怕了的戲劇觀眾往往對“明星戲劇”杯弓蛇影,甚至,更極端的例子,是“惡意中傷”。譬如,《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巡回內(nèi)地30多場回到香港終站演出時,坊間便有謠言散播:“劇場內(nèi)粉絲們不理這是演唱會還是舞臺劇,一見偶像出場便高聲尖叫與猛揮動熒光人名牌?!币馑际亲尅罢嬲睘榱藨騽∪雸龅挠^眾退避三舍。然而,聽上去確實可怕的景象是真有發(fā)生嗎?抑或,只是想當(dāng)然?身為每一場演出都列席的觀眾又是導(dǎo)演的我,可以呈上每場的錄像帶作證,觀眾席中最干擾的舉動只有拍照,但誰敢一口咬定拿出攝影機者百分百是粉絲一族?以我的觀察,每次在舞臺下有閃光燈隨“咔嚓”一亮,通常都因舞臺上出現(xiàn)懾人畫面。以現(xiàn)代人什么都要留影紀(jì)念的習(xí)慣來看,硬要把“影響他人看戲”之舉全部歸罪被偶像明星吸引進場的“特定觀眾”,即便不是有心,也是間接栽贓吧?
另一種常見對明星偶像演舞臺劇的保留意見是,他們的人氣十足,可是演技未臻踏足藝術(shù)殿堂的程度。舉個例子,《哈利·波特》男主角丹尼爾·雷德克利弗前年演出著名的《戀馬狂》,當(dāng)然是一票難求——明星效應(yīng)與角色需求確是相得益彰。但若你問我戲在他的加盟之下可有更加精彩,答案是:“裸體演出部分確實讓人有值回票價之嘆,但散場后對演出留下多少歷久彌新的記憶?恐怕也只有男主角的全裸?!斌E聽不很正面的評價,其實想深一層也不是很負面:《戀馬狂》放在這個時候演出的意義原來就不大,加上導(dǎo)演手法亦未曾破舊立新,那么“哈利·波特”演得好與不好就不足以成就或摧毀一臺戲。他的“求仁得仁”,體現(xiàn)在“某年做了一出令大家愿意買票入場看他(而又沒有太失望)的舞臺劇……”之中——志在看“他”,不是看“戲”,為什么不可以在利用“藝術(shù)”提供“娛樂”的同時,也讓某撮既在意“美景”也在意“好酒”的醉翁兩者兼得?
只要導(dǎo)演能夠掌握大眾心理,又懂得演員的可看性在哪里(例子:何韻詩若因普通話很港式而增加《男人與女人之戰(zhàn)爭與和平》中角色的喜劇感,導(dǎo)演又何必強逼她一開口就舌頭自然卷得像土生土長的內(nèi)地人?),不論舞臺劇經(jīng)驗是識途老馬還是新人,他或她都可以因揮灑自如而教觀眾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