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璟
[摘要]海派狹邪小說首次把妓女與上海這兩個形象結合起來,形成了一種文學模式。海派狹邪小說中,妓女成為上海的生活方式與意識形態(tài)的代表者,對妓女的想像就代表著對上海的想像。而時人對上海都市的邪惡想像,也使得海派狹邪小說對妓女作“溢惡”的夸張描寫。女性想像與上海城市想像關系的另一種文學表達,就是海派狹邪小說中獨特的妓女專用“吳語”表述。講“蘇白”的妓女和“上海”,在海派狹邪小說里奇妙地結合起來。女性想像與上海都市想像從某種意義而言,巳開始互為一體。
[關鍵詞]海派;狹邪小說;上海;妓女;蘇白
[中圖分類號]1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09)03—0081—05
現(xiàn)當代上海文學研究中,城市與文學的關系已經(jīng)成為研究者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其實早在近代海派狹邪小說中,上海都市的印記就無處不在。從1842年上海建立租界后,妓業(yè)在租界大為繁盛,妓女與上海,就開始有了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海派狹邪小說首次把上海和妓女這兩個形象結合起來,形成了一種文學模式,并且在以后不斷延續(xù)。
一、上海:洋場與歡場合一的想像空間
以前寫妓女的小說,不管是故事發(fā)生地點是在哪里,地域并不重要。但是海派狹邪小說開始寫上海,寫上海的妓女時,從小說的標題就可以看出這是關于上海和上海妓女的小說。海派狹邪小說從《海上花列傳》開始,就可以看出故事是發(fā)生在“上海”。到了后來《海上繁華夢》、《海天鴻雪記》、《九尾龜》、《九尾狐》中,上海更是成為小說的“特殊標簽”?!昂I戏比A,甲于天下,則人之游海上者,其人無一非夢中人,其境即無一非夢中境。是故燈紅酒綠,一夢幻也;車水馬龍,一夢游也;張園愚園,戲館書館,一引人人夢之地也;長三書寓,么二野雞,一留人尋夢之鄉(xiāng)也。……”以冶游、貪歡之地為地域特質(zhì),海派狹邪中小說男女的情感故事,就在這繁華甲于天下的上海都市中展開。
上海,特別是租界建立以后的上海,在海派狹邪小說中并不僅僅是作為背景出現(xiàn)的,還是小說要表現(xiàn)的非常重要的主題。狹邪小說的作者注意到,沒有“上?!边@個城市,他們的故事就無從開展。“上海者,商賈之所會歸,行旅之所來往,繁富夠伙之狀,罄竹難述”;“……洋場十里中,朝朝弦管,暮暮笙歌,賞不盡的是酒綠燈紅,說不了的是酒醉金迷。……客里游人以及青年子弟,處此花花世界,難免不意亂心迷,小之則傾家蕩產(chǎn),大之則傷身害命”。小說試圖表現(xiàn):正是因為上海都市五光十色的誘惑力,才吸引得眾多男子到此游歷、沉淪。因而,狹邪小說故事的開展,可以說首先是對上海城市的想像,然后才是對妓女的想像。海派狹邪小說的主題或主要人物可以說是妓女,也可以說是上海,小說以妓女為線索來表現(xiàn)一個城市的生活方式和它的意識形態(tài)。
海派狹邪小說的這種特色,與前此繁盛一時的上海文人冶游筆記有一定的關系:王韜一人就著有很多:《瀛需雜志》、《淞濱瑣話》中有關滬上青樓見聞非常詳細;另外他專有《花國劇談》、《海陬冶游錄}七卷。專門記載上海妓女情況;其《艷史叢鈔》也專記上海妓女,“備征曲海之煙花,足話滬濱之風月”。在這些筆記的敘述中,近代上海的風貌已逐漸顯露,上海被“想像”成洋場與歡場的合體,繁華與墮落并存的空間。洋場是以“繁華”為其重要特質(zhì)的,而“歡場”中最重要的主角無疑就是妓女。
《海天鴻雪記》對于上海作為洋場、歡場的性質(zhì)認識相當有代表性:
上海一埠,自從通商以來,世界繁華,日升月盛,北自楊樹浦,南至十六鋪,沿著黃浦江,岸上的煤汽燈、電燈,夜間望去,竟是一條火龍一般,福州路一帶,曲院勻欄,鱗次櫛比,一到夜來,酒肉熏天,笙數(shù)匝地。凡是到了這個地方,覺得世界上最要緊的事情,無過于征逐者。正是說不盡的標新炫異,醉紙迷金。
在作者的理解中,所謂上海都市的空間線索就被定位于“北自楊樹浦,南至十六鋪”外灘這一帶的工商業(yè)、貿(mào)易、港口區(qū)域的洋場以及四馬路(福州路)的歡場。在海派狹邪小說的描述中,在進入上海的異鄉(xiāng)人的眼里中:上海應該就是由熱鬧十足的賽馬場;五光十色的游園會;人頭攢動的夜市;林立的歌樓酒館;熱鬧的妓院賭場;優(yōu)伶云集的劇院等等帶有世俗想像色彩的商業(yè)、娛樂空間構筑而成。
海派狹邪小說中,妓女作為在上海這個洋場與歡場中占據(jù)著重要位置的女性,她們的一舉一動,所作所為都與上海密切關聯(lián)。狹邪小說中,游走在這個繁華都市空間的各個領域的主角就是妓女和她們的男伴。由于狹邪小說的男性主角往往是以外鄉(xiāng)人的身份進入上海的,他們在都市中享樂、迷失;但最后,這些男性主角又往往會以回歸鄉(xiāng)土的方式離開上海,因此,上海都市的真正不變的“主人”仍是妓女。
由此,海派狹邪小說中,妓女儼然成為上海的生活方式與意識形態(tài)的代表者,對妓女的想像就代表著對上海的想像?!毒盼昌敗分袚P州富家子弟方幼惲初到上海,便游張園,“真是目迷五色,銀海生花”,令他“看的頭暈”的不僅是張園喧囂繁華的熱鬧場景,更重要的是“粉白黛綠”的一隊隊游園妓女令他“目眩心驚”;《海上繁華夢》里,錢守愚這個從蘇州鄉(xiāng)下到上海的土財主,也是在久安里初見顏如玉,
才領略到上海的迷人之處,起了留戀之心:“上海堂子里的婦女真是看……緩天必也得嫖上一嫖,始不負到上海一番?!睔g場”與“洋場”、妓女與上海,在這些外鄉(xiāng)游人眼中,互相浸潤,儼然成為同義詞。妓女在他們心中引發(fā)的感受,也代表著上海在他們心中的感覺。流連歡場之時,上海處處皆冶游、貪歡之地,一旦情場失意,整個城市也黯然無輝。因此,方幼惲被陸蘭芬騙財后,經(jīng)章秋谷提點,立刻回了常州,對上海沒有半點留戀;另一方面,對城市的想像又替換了對妓女的想象。這種城市與人的共生關系,令有情者離開時往往生起“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感嘆,也不知是對人,還是對于這個城市?!啊瓘慕窕剞D(zhuǎn)蘇州,莫說不想再到上海,就是蘇州有甚名妓,見了上海的市面,也不愿再在別處留戀的了。”這是《海上繁華夢》中的杜少牧在上海勾留一年,先迷巫楚云,后戀顏如玉,情場失意,終于預備回蘇州衷心而發(fā)的感慨。
二、“溢惡”:上海與妓女的互為想像
后來海派狹邪小說的“溢惡”傾向顯然也與上海城市和妓女的互為想像有著直接關聯(lián)。近代上海,在高度發(fā)展的同時,幾乎被東西方文化同時視作“罪惡的淵藪”?!癝hanghai”一詞,在英文里用作動詞,意思就是“以(酒或者麻醉劑)使(某人)失去知覺,然后拐帶至出航的船上作水手;騙(某人)人困境”;可見西人對上海的看法。而對當時國人而言,講究排場,生活奢侈,是上海社會最早在道德方面遭人非議的地方。
有人在當時《申報》上歸納出七條《申江陋習》:一恥衣服不華美,二恥不乘轎子,三恥坐便宜的獨輪小車,四恥狎次等的妓女,五恥吃便宜的飯菜,六恥身無
官服頂戴,七恥看戲坐價格最廉的末座。這些浮華的社會風習與傳統(tǒng)的重義輕利、崇儉惡奢的道德完全相反。與世風奢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傳統(tǒng)的榮辱觀念、貞操觀念、等級觀念的搖撼。在《點石齋畫報》、《申報》上,人們常能看到關于良家女子以著妓女服飾為風尚、不孝子孫虐待親長、無頂戴人冒充官紳的文字與畫面??傊?,煙、賭、毒、娼;坑、蒙、拐、騙;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些字眼與近代上海道德形象結下不解之緣。
當時公眾對上海共同的邪惡想像,在近代難計其數(shù)的以上海社會為題材或背景各種黑幕、揭秘、傳奇、大觀、繁華夢之類的小說中,可以看的非常清楚。時人所述上海道德形象就是三個字:“大染缸”,“上海是個大染缸,它曾把多少貌似年青有為的人拉到這個大染缸,使年青有為者也同流合污了”。當時公眾對上海的邪惡想像已經(jīng)確立并定型。因而,李伯元《文明小史》中寫一家兄弟三個要到上海去,他家的老太太死也不愿意,理由是:“上海不是什么好地方,我雖沒有到過,老一輩的人常常提起,少年子弟一到上海,沒有不學壞的,而且那里的混帳女人極多,花了錢不算,還要上當?!保逗I戏比A夢》中杜少牧游上海的舉動,甚至以朋友謝幼安的夢讖開首。在多部狹邪小說中,上海之行就是男性走向墮落或邪惡的開端。上海,既然已經(jīng)被想像成罪惡之地,以外鄉(xiāng)人的“漫游”上海為開端的狹邪之游,以及與之相關聯(lián)的妓女,自然也被蒙上了“妖魔化”的外衣。從這個角度看海派狹邪小說,“妓女在文學中有點像向?qū)Щ虺鞘械木€索,通過她們來表達對城市的感受,來表現(xiàn)上海既繁華又墮落,既誘人又黑暗的狀態(tài)。她們不但代表了城市的矛盾,也代表了城市和妓女的一種互相的寫照?!?/p>
魯迅對海派狹邪小說有著精辟而深刻的論述:“……一到光緒末年,《九尾龜》之類出,則所寫妓女都是壞人,狎客也像極了無賴,與《海上花列傳》又不同。這樣,作者對于妓家的寫法凡三變,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溢惡,并又故意夸張,謾罵起來;有幾種還是誣蔑、訛詐的器具并且故意夸張,謾罵起來;有幾種還是侮蔑,訛詐的器具。人情小說敵末流至于如此,實在是很可以詫異的。”歸納起來,魯迅認為海派狹邪小說有幾個代表陸特點:一是小說創(chuàng)作是以“妓女”為中心。二從藝術層面看,價值不高,視其為人情小說的末流;三此期小說創(chuàng)作,目的主要是為了揭發(fā)妓家的罪惡,而且為了吸引讀者,小說對妓家惡行夸大其辭,故意羅織或編造?!耙鐞骸笔切≌f作者故加造作的結果。
后期海派狹邪小說中妓女形象的變化首先自然是來自男性作者對妓女的看法、態(tài)度。在時人對上海與妓院的“邪惡”想像的定位中:這些作者們一方面迎合大眾口味;另一方面又借機推波助瀾。他們都聲稱自己知道上海洋場的誘惑與陷阱,并了解妓女們謀財招數(shù)的狠毒,紛紛在狹邪小說中寫妓女騙財害人之舉。
近代影響最為廣泛的長篇小說《九尾龜》,被認為最為詳盡而集中地揭示妓院的黑暗之處。小說的寫作初衷就是要描寫上海妓女的心術狡詐,手段惡劣:
上海灘的倌人,覆雨翻云,朝張暮李,心術既壞,伎倆更多,將就些兒的人,入了他的迷魂陣,哪里跳的出來,沒有一個不是傾家蕩產(chǎn),身敗名裂……在下做這本書的本旨,原是要喚醒諸公,同登覺岸……所以在下的這部書中,把一班有名的倌人,一個個形容盡致,怎樣將客人當作瘟生,如何敲客人的竹杠。
《海上繁華夢》、《海天鴻雪記》、《九尾龜》、《九尾狐》等小說的作者采取了一致的立場、態(tài)度,即以夸張的“溢惡“筆法來寫上海的黑暗,寫妓女的墮落。在這種自覺的、集體性的表達中,經(jīng)男性書寫者眾口一詞的“抹黑”,古典青樓妓女多情溫柔的美好形象被顛覆了,上海妓女們被描寫成十足的惡婦:不但公開逐利,還公開“逐欲”,貪財淫邪,融于一身。在上海妓院中沒有別的,有的只是一個“假”字,一個“騙”字。為了說明自己所言非虛,這些小說更是列舉了種種男性受騙實例以為印證,簡直稱得上是嫖客受騙大全。
海派狹邪小說描寫妓女的所謂惡行,應該分幾方面來看:首先這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表現(xiàn)與反映。受當時上海社會環(huán)境與社會風氣的影響,在近代的上海妓院中,妓女們與古典青樓名妓的確不同,很多妓女的人生信條是唯金錢利益至上。其次,是作者為了實現(xiàn)小說“溢惡”的主旨故加造作。小說中極寫妓女的種種丑態(tài),以及她們種種無所不用其極的騙人伎倆,以表現(xiàn)上海都市的邪惡,并證實妓院實乃荊棘之場,陷溺良多,誤人非淺。最后,對妓女們的“溢惡”想像表現(xiàn)出男性心態(tài)以及都市男女關系的微妙變化。由于近代上海的都市化、商業(yè)化,妓女在經(jīng)濟與社會地位上占據(jù)了主動權,她們與嫖客的地位已經(jīng)移位,男性不但不可能再以強者的姿態(tài)凌駕于女性之上,反而常常受到妓女的擺布和作弄,憤恨之余,溢惡、詆毀在所難免。因此,海派狹邪小說中的“惡妓”形象,與其說是展現(xiàn)當時社會中妓女生活本相,不如說是小說對都市與女性的想像重構。
三、蘇白:妓女與上海關系的
另一種表現(xiàn)
女性想像與上海城市想像互為一體的另一種文學表達方式,就是海派狹邪小說中獨特的妓女專用“吳語”表述。狹邪小說中的“吳語”主要是指蘇州話(蘇白)。蘇州話在明清之季本身就有很高的地位,蘇白也是近代江南地區(qū)最流行的語言。由于江南地區(qū)自唐代開始就比較發(fā)達,從唐代到清代,蘇州地區(qū)的狀元占有所有狀元的很大的比例,明清一度達到五分之一,上層社會的精英中較多的也是蘇州籍。因而蘇白在明代從江南的流行語言成為士大夫的流行語言。當時流行的越劇、昆曲、評彈都以蘇白為標準音。明人王士性在《廣志繹》云:“善操海內(nèi)上下進退之權,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之而雅,俗者,則隨而俗之?!庇纱孙L氣,明清以來上層社會,尤其是江南地區(qū)的上層人物大多以講蘇州話為榮。甚至不同地區(qū)的人交流也有使用蘇州話的。這種風習對當時女性生活影響極大。明清女性,上至后妃宮眷、官宦妻女,下至民間匹婦乃至江湖藝女,都以穿著蘇式服裝,學說蘇白,能唱吳歌,引為驕傲。尤其對各式妓女來說,衣必吳妝,話必蘇白,擅長吳歌,成為必備之技能,非如此不足以自抬身價。
在這樣的一種風習之下,狹邪小說自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開始,以“吳語”——蘇白作為小說中妓家專用語言。雖則韓邦慶以吳語寫作的初衷雄心勃勃,有開風氣之先,并與《紅樓夢》相抗衡的宏愿:“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我書安見不可操吳語?”并說:“文人游戲三味,更何況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別開?!辈徽摵笕藢Α逗I匣袀鳌酚脜钦Z寫作功過如何置評,但它顯然影響了后來狹邪小說的寫作,《海天鴻雪記》、《九尾龜》都沿襲此風。
海派狹邪小說中把妓女的語言專門設置為“蘇白”,(如果不做妓女了,就改說官話。《九尾龜》中名妓陳文仙嫁章秋谷以后,就由講蘇白改為說官話)不僅是當時社會風習的體現(xiàn)。清末民初上海的高級妓女,
絕大部分來自蘇州?!霸谥袊械某鞘?,……賣淫業(yè)都分成若干個地域性的群體,蘇南女子幾乎始終處于上等的地位”,而在上海,“由蘇州女子組成最大的群體,最終排擠掉了所有的競爭對手并主導了書寓界”。正因為蘇州女子在上海妓業(yè)中所表現(xiàn)出的優(yōu)勢,甚至使來自其他地方的高級妓女也開始操蘇白,因為一口甜糯綿軟的蘇白是在妓業(yè)中取得成功的要素之一。
由“蘇白”開始,海派狹邪小說已經(jīng)形成了對高級妓女完整的外在“想像”:說一口流利的蘇白,外貌千嬌百媚。而且,她們必定住在上海或來自上海。這里,蘇白已形成一種有特殊內(nèi)涵的文化符號,它代表著近代上海青樓女子所特有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乃至身段神情。
《九尾龜》中有一段描寫,名妓陸蘭芬硬把方幼惲兩千兩銀子的匯票搶走:
蘭芬……半真半假的將一張銀票向自家衣袋一塞,向幼惲道:“方大少,耐銀子未匯得來哉,倪格戒指銅錢好去還脫仔哉畹。”幼惲見陸蘭芬將一張銀票輕輕的袋了進去,出其不意,急得滿頭是汗,急忙趕過來奪時,已經(jīng)不及,滿心煩惱,又不好意思認真,只得勉強按住心神,向蘭芬道:“不要取笑,你把票子還了我,那戒指的錢我替你付就是了?!碧m芬見他急得不可開交,嗤的一笑道:“阿唷!耐放得定點囁,嚇得來格付神氣,阿要難為情!”又伸出手來把幼惲拉著,坐在床上。輕輕把手去摩他的心口,道:“阿唷!急得皋!故歇心口里向還勒浪跳,阿要作孽?”
這就是蘇白的魅力所在,——溫柔嫵媚,即使是搶掠錢財之時也宛轉(zhuǎn)動聽。這也許能夠是許多男子即使深知妓院險惡也不由自主上當?shù)木売芍话伞?/p>
被稱作“嫖界指南”的《九尾龜》中,這種由“吳語”帶來的妓女與上?;橐r托的地域優(yōu)勢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凡是在外地,操著流利的蘇州話,聲色俱佳的妓女,必定來自上海。上海,似乎已經(jīng)在她們的身上留下了印記,不知是大都會的繁榮使上海妓女氣質(zhì)卓越,還是洋場歷練使她們見識廣博,別地的妓女相比就遜色許多。章秋谷在天津選“花榜”,專選來自蘇州、上海的妓女,原因據(jù)他自述:“那班北班子里的人,雖然也有面目清秀些的,卻眉目之間總帶著一股獷氣。南班子里的揚州人,雖然狠有幾個面貌不差的,卻神色之間總帶著一股賤氣。那里比得上蘇州、上海人,一舉一動別有一種溫柔軟媚的神情。所以……揀選花榜人才,非但北人不錄,連揚州人也是一個不取?!?/p>
因此,就有外地妓女假冒蘇州口音的,假充上海妓女的,以資招攬生意的?!毒盼昌敗分姓虑锕瘸踉L天津妓院,見這幾個妓女“一色的都穿著竹布衫褲。說話的聲氣,好像是鎮(zhèn)江、揚州一帶的口音。眉目口鼻都生得不大平正,臉上卻搽著許多脂粉……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的,口中說著滿口的揚州白直闖進來卜…秋谷便連忙把頭別過去,不去看他,心上覺得十分惹厭。更兼聽他們你言我語的,打著滿口的江北鄉(xiāng)談,卻口口聲聲的講我們蘇州怎么樣、我們蘇州那么樣。”于是,章秋谷毫不客氣地揭穿了他們冒充上海倌人的騙局。
講“蘇白”的妓女和“上?!?,在海派狹邪小說里奇妙地結合起來。章秋谷作為小說所塑造的近代的“妓院英雄”,他對于上海妓女的態(tài)度,十分值得玩味:在不遺余力地揭穿上海“惡妓”的騙財伎倆的同時,又屢屢感嘆別地妓女不如海上名花,還因為別地口音的妓女冒充上海的妓女講蘇白而大為惱火。其中流露出來的,是對這些豐韻非常,講著一口嬌俏流利蘇白的上海妓女的贊賞、迷戀,其中就包含著對上海不由自主的留戀。
在海派狹邪小說中,女性想像與上海都市想像從某種意義而言,已開始互為一體。以“蘇白“為妓女語言的文學敘事更是將狹邪小說的妓女形象與上海這個五光十色的都市融合在一起。這些吸引了來自四方浪子的都市女性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成為近代上海形象的一個側(cè)面。因為海派狹邪小說對都市和女性關系的獨特想像與構架,這類以道德“溢惡”為籍口的小說,矛盾而真實地表達了都市與女性對男性的誘惑;男性的疑慮與恐懼以及預言了全新的都市男女關系格局的產(chǎn)生。
海派狹邪小說在文學史當中地位并不突出,但它以妓女為主角,以妓院生活為窗口,從“男歡女愛”的敘事視角中反映了近代上海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本土與西方交匯的巨大的社會變化。海派狹邪小說確實有其庸俗的一面,但正因其“俗”,反而提供了更為貼近當時上海都市生活的日常敘事文本,讓讀者在近代小說政治化、宏大化敘事的潮流下,能夠窺見另外一種更為平民化、真實化的世俗表達。海派狹邪小說有關都市女性敘事瑣屑、庸碌,但有饒有市井生活情味,為現(xiàn)代文學關于女性的敘事開創(chuàng)了另一種可能。海派狹邪小說偏離文學傳統(tǒng)、主流文化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帶有強烈地域意味的描寫城市、女性生活的方式,至今天一直繁衍不息。
責任編輯馬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