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長虹 張軍賦
一、敵意的“他者”:民族主義的政治想象
對民族主義的實質,埃里·凱杜里指出:“民族主義是一種綜合性學說,這種學說導致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政治形式。但是,它遠非一種普遍現象,而是在最近150年間的歐洲思想的一種產物?!雹僭诜▏蟾锩鼤r期,各地鄉(xiāng)間莊嚴地宣誓放棄各省之間的分歧,迅速去支援在爭取自由事業(yè)中可能處于危難之中的巴黎或法國其他城市的兄弟。1792年,當國民議會幾乎全體一致地決定對奧地利宣戰(zhàn)時,當國民議會莊嚴宣布“祖國在危急中”時,整個法國只有一個呼聲:抗戰(zhàn)。誰要反對抗戰(zhàn),就被看作對祖國不忠、對祖國的神圣事業(yè)不忠的罪人。此時的愛國主義已變種為敵視“他者”的法蘭西民族主義。對于作為愛國主義變種的法蘭西民族主義,圣茹斯特這樣評價:“神圣的愛國事業(yè)真有些可怕;它是那樣令人投入,以致為了公眾利益不惜犧牲一切,沒有遺憾,沒有畏懼,沒有對人性的尊重……創(chuàng)造普遍美好的事物總是可怖的?!闭x的意識孕育出這樣一種正義,即認為過激行為根本不具有破壞力,而只有鞏固作用??植乐髁x成為純潔性的標志,似乎只有極大的犯罪才是維護正義的唯一手段。②
法國大革命暴露了民族主義對自由主義原則的背離和對本民族利益的過于夸大。當時,一種民族優(yōu)越感和民族擴張的野心已在革命的法國開始出現,把自己的價值觀念和政治體制強加于其他民族而無視它們意愿和權利的趨向滋長起來。一些革命領袖意圖進行一場征服“他者”、確立法國的“自然疆界”的擴張戰(zhàn)爭?!熬_地限定領土主權范圍的線形疆界是一種現代歐洲概念,并不為中世紀所知,因其存在游移不定的人口、擁有各種封建權利和義務的復雜民眾和缺乏有效的管理機構。甚至當法國大革命爆發(fā)的時候,還極難精確地指明法蘭西王國的疆界……由于缺乏精確的界定,便使得法國革命派利用他們的軍事勝利,提出廣泛的領土要求,并使用有關自然界的資料來證實這些要求的雷戈瓦神甫便查詢了‘自然地理檔案,以證明薩瓦確為法國的一部分;1793年,丹東走得更遠,他說:‘法蘭西的疆界被大自然所指明。我們將使這些疆界到達四個地方:大西洋、萊茵河、阿爾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③隨著民族主義的傳播,自然疆界開始轉變?yōu)橛烧Z言分布所確定的民族的疆界。費希特認為一個操有同一種語言的群體可以被視為一個民族,一個民族應該組成一個國家。④因為“一個國家最初的、原有的和真正的民族疆界無疑是內在的疆界。早在任何人類文明開始以前,那些操有相同語言者便在天性上被大量無形的紐帶相互聯系在一起……他們共同屬于、在本質上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⑤施萊爾馬赫鼓吹民族國家至上:“失掉民族理想和愛國之錨的四海漫游者多么不值得尊敬;僅僅依賴個人氣質和秉性相同而不依賴對一個人可以為之貢獻生命的更大的共同的整體的情感的那種友誼是多么愚蠢!”⑥德國的民族主義者宣稱,歐洲所有德意志人應該屬于一個德意志民族國家。實現這一方案的一種可能手段是占領德意志人生活的所有土地,并將這些土地并入德意志帝國。另一種手段也是可能的,即將所有德意志人從他們作為少數民族定居的土地上驅入嚴格意義上的德國?!霸诂F代史上,這兩種方式均已被嘗試——產生了如此可怖的后果?!雹?/p>
埃里·凱杜里中肯地指出,頑固地堅信國際社會必須由民族國家組成,“遠非提供歐洲外交的連續(xù)性,而是意味著對歐洲國際體系的一種劇烈的顛覆,意味著推翻這種體系所依賴的勢力平衡的一種無止境的圖謀?!雹喽騼人固亍どw爾納這樣諷刺民族主義:“隨著現代化的潮流席卷全球,它保證幾乎每一個人,在某一時間,都有理由感到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受委屈者會覺得虐待他的人屬于另一個‘民族。如果他能夠確定有足夠的受害者和他本人同屬于一個‘民族的話,一場民族主義運動便誕生了。如果它能夠成功,雖然并不是所有的民族主義運動都能成功,一個新的民族也就誕生了?!雹?/p>
由此,厄內斯特·蓋爾納得出結論:致使沖突尖銳化的,是早期工業(yè)主義帶來的社會差別,是工業(yè)主義發(fā)展的不平衡;可以期望晚期工業(yè)社會(如果人類有足夠的時間來享受它的話)成為一個民族主義僅以一種淡化的、毒害程度較松的形式存在于其中的社會。⑩“他者”只不過是全球擴張的資本的虛擬影子,擴張的一方把“他者”想象為對資本精神和理性文明的可惡抗拒,被擴張的一方則把“他者”想象為污染傳統(tǒng)烏托邦的邪惡資本王國。擴張或被擴張的一國政府,都把“惡意”的“他者”作為政權合法性存在的理由,都把民族主義的精神動員發(fā)揮到了極致,卻忽視了卡爾·馬克思所精辟闡述的“人的依賴性”無論多么溫情脈脈必將被“物的依賴性”所取代的歷史法則,忽視了“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必須在生產力充分發(fā)展的基礎上揚棄“物的依賴性”的歷史辯證法。
二、善意的“他者”:傳統(tǒng)中國的天下主義精神
古代中國與其說是民族主義的,毋寧說是以文化為中心的普世主義的,或者說是一種天下主義。許紀霖在《反西方主義與民族主義》一文中指出:從嚴格意義上講,古代中國不曾出現過民族主義的觀念,僅有的只是對一家一姓王朝或對華夏文化的認同。他并引證了幾位學者的觀點來加強說服力。
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指出:“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中極度缺乏國家觀念,而總愛說‘天下,更見出其缺乏國際對抗性,見出其完全不像國家?!边@種并非以民族國家或政治共同體而只是以王朝(國家)或文化(天下)作為界定群體的觀念,只是一種“王朝中國”或“文化中國”。錢穆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說:“中國人常把民族觀念消融在人類觀念里,也常把國家觀念消融在天下或世界的觀念里,他們只把民族和國家當作一個文化機體,并不存有狹義的民族觀與狹義的國家觀,民族與國家都只是為文化而存在?!?/p>
應該說,這些評價都是中肯的??鬃觿?chuàng)立的儒家倫理思想,開啟了古代中國以禮、仁同化天下的政治倫理格局。孟子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主張:“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被凇坝H親”之愛,孟子在《盡心上》篇推出“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的行仁愛之理,在《公孫丑上》篇推導出“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的行王政之說,在《盡心下》篇倡導“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的悲天憫人之道。荀子也認為:“君子何也?曰:能群也。能群也者,何也?曰:善生養(yǎng)人者也,善理治人者也,善顯設人者也,善藩飾人者也……四統(tǒng)者俱而天下歸之,夫是之謂群。”到了漢朝,董仲舒以《春秋公羊》的名義統(tǒng)一了儒家各派和百家學說,這種以孔子儒學為脊梁的百家學說的糅合體為漢民族凝聚力鋪墊了提升的臺階,其對倫理文化凝聚群體的實踐偏好,促使中國天下主義的觀念不斷定型。
從天下主義的文化觀念出發(fā),暗含著一種對異質、異己部分的寬容精神。在古代中國,一些地區(qū)被稱為“生藩”而與“熟藩”相對應,這里的“生”與“熟”主要是指文明程度而言?!白鳛槭澜缰刃虻摹Y實際上是那個作為家庭和社會秩序的‘禮的外推……根據‘禮的理念,四周雖不開化但并不邪惡,雖為野蠻之地但他們既不是異教徒也不是劣等人種,而僅僅是因為其文明程度尚未達到一定階段……由‘生藩轉變?yōu)椤旆年P鍵是與中心地區(qū)(中國文化)交往而提高其文明程度,而且任何族群都可以做到這一點?!眥11}將“禮”擴展到“天下”時,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慎終而追遠、法祖而敬天之路徑的推恩結果不僅是有秩序的,而且是強調道德的,“天下大同”和“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理想就是這樣推出來的?!八c從獨立、自由的‘個人推導出來的現代國際秩序本質上無道德或弱道德的秩序完全不同,因為‘個人之間的關系是以競爭、利益為出發(fā)點的,在此基礎推導出的國際秩序模式,也必然是競爭的、崇尚強力的和弱道德的?!眥12}
中國歷代開明統(tǒng)治者不僅具有“以和親之”的統(tǒng)治思想,而且不斷把這種思想付諸實踐,制定因俗而治的民族政策。如周代的“五服之制”已體現出“民族自治”的思想,是“因俗而治”民族政策的具體制度。秦代在其中央王朝內設置“典客”和“典屬國”,掌握少數民族事務。漢代在西北游牧民族中間,建立屬國制,即不改其本國之俗而屬于漢,故號屬國。唐朝在所轄民族區(qū)域內實行“羈縻府州制”。即使是在宋遼金夏分裂的時期,也有因俗而治的民族政策。如契丹族遼政權采取北面官、南面官制。元代對漠北采取蒙舊制,對漢地采取漢制等不同的統(tǒng)治制度。清代對少數民族實行羈縻政策,設立土官制度,為土司制度之始。通過以上政策,歷史上的中國保持了長期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
19世紀下半葉,當西方列強侵略中國時,救國圖存迫在眉睫,中國人被迫以陌生的國家觀念取代了傳統(tǒng)的天下觀念。在與帝國主義列強的對抗之中,對由種族、地理、文化和歷史紐帶聯結在一起的民族共同體逐漸有了自我確認,逐漸產生了現代意義上的民族意識。當19世紀末帝國主義變得窮兇極惡之時,“民族主義便取代了傳統(tǒng)的世界大同思想?!眥13}民族一詞出現的年代較晚,直至1899年梁啟超才首次使用近代含義的民族一詞。梁啟超最先向中國知識界引進“民族”、“國家”、“國民”、“民族主義”這些概念,關于民族主義的實質,梁啟超指出:民族主義者,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國也,人之獨立;其在于世也,國之獨立。民族主義意味著國民在兩個方面的自覺:第一種是民族建國的精神,第二種是民主的精神。{14}
1905年《民報》創(chuàng)刊,孫中山的發(fā)刊詞直接引譯西方民族主義淵源,提出的“三民主義”正與當時新潮思想合流,遂成家喻戶曉的固定概念。經受了西方列強以艦炮為手段的軍事侵略和以商品傾銷為目標的經濟侵略,中國人逐漸感覺到“他者”的邪惡存在,開始由千年的文化認同轉變?yōu)楝F代的民族認同。
三、合作的“他者”:中華民族精神的發(fā)展方向
近代以來,中華民族的憂患意識始終以抗拒“亡國亡種”為主旋律,中國的改良與革命始終圍繞國家“救亡圖存”展開,“炎黃子孫”成為動員中國改良與革命的精神圖騰與文化符號。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社會主義改造的完成,新中國憑借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在邪惡“他者”的包圍與威脅中迅速奠定了工業(yè)化的初步基礎,實現了“兩彈一星”的自強夢想。但是對“他者”的片面認識和情緒化表達,也曾使中國孤立于全球化浪潮之外。隨著時代主題由“戰(zhàn)爭與革命”轉向“和平與發(fā)展”,民族主旋律由“救亡圖存”轉向“執(zhí)政建設”,盲目排斥“他者”的民族情緒必然為冷靜務實的合作意識所取代。
當歷史的車輪進入21世紀時,現代化已日益突破了民族國家的狹隘地域而進入全球領域。隨著國際社會協(xié)調機制的發(fā)展,民族主義將因民族國家在全球一體化中獲得更大利益而自我克制。民族主義情緒的一時高漲并不說明民族主義的普遍性和“民族主義世紀”的到來,民族主義的仍然存在也不能說明民族主義的永恒性。局部的、階段性的民族主義的存在是正常的,因為人類的現代化并未達到一個足以使全人類消除民族、國家的界限而共享現代化成果和全人類共同文明的高度,民族主義的存在反映了現代化程度的有限性和發(fā)展的不平衡性。
中國正以其快速的經濟增長引起全球的普遍關注。改革開放以來現代化建設的偉大成就,使中華民族長期被壓抑的民族自尊心、自信心逐步恢復,這反映在當代中國政府對“和平發(fā)展”、“建設和諧世界”的一貫主張。為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應該發(fā)揚光大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天下主義精神,避免狹隘的民族情緒可能產生的消極影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天下主義情結并非儒家文化的虛擬構造,莊子“不同同之之謂大”的“天下”“齊物”理念同樣詮釋了中華民族一以貫之的“天下主義”精神。
無論如何,近現代歐洲式的民族主義狂熱都不曾為中華民族追求,近代以來所遭遇的民族屈辱不僅沒有激起中國對西方“他者”的持久排斥,反而促使炎黃子孫在民族獨立后逐步融入全球一體化的時代潮流。當代中國的“和平發(fā)展”戰(zhàn)略,堅韌地傳遞著一個文化信息:無論古代還是現代的中華民族精神,都是對狹隘民族主義的超越;“被迫發(fā)出最后的吼聲”的中國近代民族主義與其說是對“他者”的極端情緒,不如說是對當時世界的無奈呻吟。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英)埃里·凱杜里著,張明明譯:《民族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68、10—11、116—117、62、64、67—68、122、73頁。
⑨⑩(英)厄內斯特·蓋爾納著,韓紅譯:《民族與民族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148、159—160頁。
{11}{12}尚會鵬:《“倫人”與“服國”——從“基本人際狀態(tài)”的視角解讀中國的國家形式》,《國際政治研究》,2008年第4期,第137、138頁。
{13}(美)史扶鄰著,丘政權、符致興譯:《孫中山——勉為其難的革命家》,華夏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
{14}陳大白:《民族主義的中國道路——評王小東對中國民族主義的言說》,《戰(zhàn)略與管理》,2000年第3期。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社會科學基礎部;海軍兵種指揮學院軍隊政工系
責任編輯:周奕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