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弦
林語堂在他的巨著《京華煙云》的女主角身上,寄托了他對女人的很多幻想,有人說他教育女兒也是按那樣的標準。
《京華煙云》是林語堂的理想王國,他曾說:“若為女兒身,必做木蘭也。”他筆下的姚木蘭性情率真獨立,不受羈絆,大事拿捏得正好,小事又懂得適時放手,愛讀書,懂得做花生湯要放一點兒堿——這就是林語堂心目中的女子,她的身上,寄托了林語堂對女人的很多幻想。
林語堂也把這種幻想移植到了女兒們的身上。他的三個女兒分別叫如斯、太乙、相如,正對應著《京華煙云》里的木蘭、莫愁和目蓮。他對女兒的態(tài)度,正如《京華煙云》中姚思安對子女一般,無為之治,信馬由韁,與其說林語堂給了女兒們一個不平凡的童年,不如說他是在和女兒們一起打造一個理想國度。
三個女兒像三匹小野馬一樣,不受禁錮地成長。她們?nèi)鍤q的時候,就和父親一起參加社會活動和文學聚會。那時候,文人聚會都習慣找?guī)讉€舞女助興,稱為“叫條子”。林語堂就讓女兒們在花名冊上亂畫一氣,點舞女。等到舞女到來時,女兒就說:“你們是我們叫來的?!倍旱么蠹液逄么笮?。
因為有了這個“怪爸爸”,她們也像父親書中的姚木蘭一樣早慧,且已經(jīng)懂得用獨特的視角觀察這個世界,分辨出社會的不公。當時街頭常常有濃妝艷抹的女人在黃包車上拉生意,媽媽對她們說,那是壞女人,過皮肉生涯的,末了加上一句,你們可千萬不能學她們。長女林如斯卻答道:那些女人是因為窮,不得已,才過這種生活的,我們不能看不起她們。
林語堂認為,社會是個大學堂,除學校外,女孩子還應該見識真實的世界,他帶女兒們?nèi)グ屠杓t磨坊看艷舞,半夜才回家;去維蘇威火山探險,鞋底全燒焦了才盡興而歸……但他對學校卻是不屑一顧的。那一年,林語堂全家準備移居歐洲。次女太乙還有幾個月就小學畢業(yè),她央求爸爸,等我畢了業(yè)再走吧!林語堂不以為然地說,小學畢業(yè)有什么要緊!
太乙終于把中學讀畢業(yè)了,林語堂對她說,你不要上大學了。太乙郁悶極了,要知道,當年爺爺寧可拉下臉四處借錢也要供父親上大學,而現(xiàn)在,父親居然不讓她繼續(xù)讀書,后來林語堂輕描淡寫地說:手持一部字典走天下,什么知識都有了,任何學問都可以自修,你應該先進入社會做事,學做人的道理。后來當太乙在她18歲那年獲得耶魯大學的中文教職時,她不得不嘆服老爸是對的。
林語堂對林家女兒的影響是一輩子的,林太乙后來在《林家次女》開篇第一句便寫道:“我在這本書里描述我充滿快樂,又好玩又好笑的童年和成長的過程,以及父親給我的不平凡的教育?!?/p>
在三個女兒中,林語堂最寄予厚望的應當算是長女如斯了,他的《京華煙云》,作序的人就是如斯,女兒給父親作序,古往今來,還從來沒有過。如斯出生時是難產(chǎn),從小就聰明懂事,會照顧妹妹,七歲左右就發(fā)表文章,其曠世的才情,從她寫他父親的著作《京華煙云》書評的那段,可以窺豹一斑。然而,這個最愛的女兒,卻成了林語堂心里最深的傷口。
林語堂像西方人一樣教育女兒,給了女兒最自由的成長空間,但在女兒婚姻大事上,他仍然堅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中國傳統(tǒng)。那年,林語堂為女兒選中了一個年輕上進的醫(yī)生,如斯的婚事就這樣由父母敲定了。
看看《京華煙云》中,木蘭和莫愁的婚姻,也都是由父母包辦,她們也都是幸福的。畢竟女兒家年輕見識少,在識別男人好壞的問題上,總是讓人擔心。林語堂愛女心切,想替她決定未來,這心態(tài)像小時候他握著她的小手教她寫大字一樣。
但從小到大一切事情都是自己做主的如斯,這一次又怎能例外呢?訂婚宴的前夜,如斯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震驚的事情:她和一個美國混混迪克私奔了。林家上下一片嘩然。
林語堂不放心如斯和迪克這樣不堪的人在一起,可女兒喜歡,做父親的能有什么辦法?他背地里對夫人說:“女兒怎么做出這樣的事來?我現(xiàn)在只能比以前更加疼她,我舍不得?!泵看稳缢购偷峡嘶丶?,林語堂都交代夫人什么也不準說,還要格外整出一桌好菜,待女婿如上賓,裝出喜歡的樣子,生怕女兒心里難受。
但這樁不體面的婚事很快走到了盡頭。1955年,如斯和迪克離婚了,她以為神圣自由的愛情最終不過是噩夢一場,如斯不能原諒自己,也無法相信人性。迪克沒有付分文的贍養(yǎng)費,如斯也不愿意去要。
林語堂勸她冷靜想想,和人爭錢固然討厭,但是人總要吃飯,總要活下去,沒有錢是不行的。如斯聽了這話,很激動地痛哭流涕,說她不要討價還價,不要和迪克有任何聯(lián)系。林語堂別過身,不讓女兒看見自己的眼淚,他知道,如斯的世界碎了,再怎么拼,也缺了一塊。
這段錯誤的婚姻,誤了如斯的一生,她幾度進出精神病院,病好的時候,她依然是個聰慧美麗的女子,還曾經(jīng)編譯過《唐詩選譯》。然而,如斯像冬日的秋蟬,1971年的一天,這位從小到大凡事都是自己做主的才女,最后決定了自己的死。當人們發(fā)現(xiàn)她自縊身亡時,她桌上的茶杯還是溫熱的。一代才女就這樣香消玉殞,她工作的臺北故宮博物院為了紀念她,為她題了“寂寞外雙溪,逝者林如斯”的句子。她終究還是沒有成為父親心里那個《京華煙云》里幸福的姚木蘭。
林家三朵姊妹花,從如斯、太乙到相如,個個都是超凡出眾的才女,林語堂的美國友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讀了林太乙幼時的日記說:“從她的文筆和行事觀察,都看得出她剛毅的性格;她聰明、活潑,卻從不自覺高人一等?!绷痔?3歲時,就與姐姐和妹妹一起合寫了一本《Our Fam ily》,在美國出版,后來這本書被譯成中文叫《吾家》。林太乙17歲時,獨自創(chuàng)作了英文小說《戰(zhàn)潮》,后來長期擔任美國《讀書文摘》中文版的總編輯。三女林相如,是哈佛大學生物化學博士,出版學術(shù)專著70多種,在休斯敦大學從事研究工作。而林家子侄中也是人才輩出,可以說林語堂對子女的教育碩果累累。
但,這并不是他的理想王國,姚木蘭那般的女兒才是林語堂最近卻又最遠的夢。如斯用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對她來說,也許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但對林語堂夫婦和所有愛她的人們而言,卻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如斯的死不僅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還讓活著的人懷疑過往,質(zhì)疑人生的意義。妹妹太乙悲傷地問父親:“人生是什么意思?”“活著要快樂。”他聲音低沉,沒有再說下去。
小時候,林語堂美麗快樂的二姐曾為他籌措學費,卻在懷孕時死于鼠疫。林語堂說:“我青年時所流的眼淚,都是為二姐而流”;而他年老時的眼淚,一定是為女兒如斯而流。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當年如斯接受了老爸安排的姻緣,她的人生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樣子呢?
如斯的死掏空了一個父親的心,也加速了他死亡的腳步。太乙說:“爸爸已經(jīng)預感到自己的死亡。”1976年,一代大師溘然長逝,就像他1936年那場演講上說的,“古人沒有被迫說話,但他們心血來潮時,要說什么就說什么;有時候談論重大的事件,有時抒發(fā)自己的感想。說完話,就走?!钡麑ε畠簜?,一定還有許多話要說。